第17章
第十七章
林振東很難說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做這樣的選擇。從周群峰那裏得到信息的第二天,他早早就出門了。
農歷新年第一天的太陽格外給面子,又大又溫暖。他迎着太陽往東走,走到太陽正打在頭頂,走到了三君寨。
他看到了那個小白樓,他不是被護得周全的溫室花朵,這是個什麽地方,他比誰都清楚。
林振東沒有走近,他的煙還剩幾根,全貢獻給了旁邊兒這個垃圾桶。
他一直蹲在那兒,因為太過專注,根本無暇顧及旁邊兒走過去的人異樣的目光,只有一次他擡頭,是因為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對他吹了聲口哨,說:“小子,白樓沒開張呢,來早了,蹲誰呢?”
林振東擡頭冷冷的看着他,他本身就一股子冷厲之氣,這會兒更是變本加厲的吓人。
那男人被他看得一怵,低聲罵了句“有病”就走了。
林振東一直等到十二點多,才看到白樓對面一個小房子裏逐漸出來一些女人。
她們洗臉,刷牙,倒水。
似乎不怕冷似的,穿着單薄的睡衣,還能看到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
這種在房間裏悶的發白的皮膚,和那些經常勞動的良家婦女,有着很本質的差別。
林振東等了很久才等到梁雲。
很多年了,她似乎沒什麽變化。或者說,林振東已經忘了她原本的樣子,而她現在的樣子,就自動替換了她原本的樣子。
她出門到洗臉水,倒完之後再門口站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冷,那件無袖的睡衣不足以遮擋風寒,而後很快進去了。
林振東靜默的看完,然後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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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怎麽出現在她面前,他要怎麽把她帶回來?
要知道,一個妓/女的收入比普通人群可高太多了,況且他距離普通人群也還差得遠。
林振東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定住腳步,然後去了銀行。
林強一共給他留過兩次錢,加上林瑤給他的兩千,存在銀行的一共有八千塊錢。
他把林瑤的兩千繼續留着,取出來了六千,然後一路找到了林強。
林強其實不難找。他一定在文湖邊緣逗留,因為他沒本事往外跑,哪天活不下去了,還得回來侵蝕這個已經有勞動力的兒子。
林振東找到林強的時候,他正在一個面館裏吃飯。
裹着一個破舊的軍大衣,一碗面吃的湯汁都不剩。
所有的這一切說明,上一次見面時林強的運勢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他是個窮困潦倒的賭徒。
林強看到林振東的時候頗為意外,問:“幹什麽?”
林振東:“我找到我媽了。”
林強一怔,而後無可奈何似的搖了搖頭:“找到了也沒用,我現在可把她帶不回來,你也看到了,我最近過的不太景氣。”
林振東從兜裏偷出六千塊錢拍在桌子上,問:“你賭運最好的時候,錢能翻幾倍?”
林強這次是真的啞然了,他看了看桌子上的錢,又看了看視死如歸的林振東,然後仰頭大笑,笑完,他狠狠的收了一下,道:“你指望我去贏錢?我最近運勢不好,況且就算我運勢好,贏多少才算夠?她願意跟你回來嗎?她回來你能給她什麽?讓她像個正經人出去工作?呸!誰看得上她?”
林振東雙目發紅,狠厲的盯着眼前的人。
但林強絲毫不在意,許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兒子,好歹你是我親骨肉,我不是個東西,我也不打算往自己臉上貼金。但我得勸告你一句,有時候,人命都是注定的,你媽命不好,你命也不好。我到時候就算餓死在街頭,也不打算讓誰給我收屍,被野狗吃了,也算死後做了點兒好事兒。你呢,就安安生生活着,長大了找個活幹,然後讨個老婆,最後養個兒子給你送終就行。人人有自己的活法,你非要打擾人家幹什麽?我是對不起她,她現在出來一刀把我砍死,我也認了,這輩子沒砍死,下輩子也行。但你讓我再去撈她,這恩怨就沒完了。 ”
他說完這些話,長久的沉默。
林振東看着他,說:“她早就跟你沒關系了,剩下的事兒都是我的事兒。”他頓了一下,突然嘲諷似的一笑:“你不是說賭/博是這世界上最刺激的事兒嗎?爸,好歹教我一次。”
他的“爸”字說的格外重,七分恨,三分厭。
但林強聽得出來,他還是在求他。
林強摸出自己的煙,在油漬滿天飛的面館裏抽完三支之後,一手拿起了桌子上的六千塊錢。
“走,輸光了別賴我。”
林強帶林振東去了賭/場。
文湖縣的皮囊和內在一樣,一樣的不堪入目,什麽地方都充斥了貧窮與污垢二字,就連就錢堆砌起來的賭/場,也不過是個地下車庫改造出來的。
除了門口兩個裝樣子的保镖,連個基本的安保措施都沒有。不過這種小地方,警匪一家,沒有不懂事兒的片警來查。而裏面鬧事兒的,自有他們的規矩處置。
林強大搖大擺的走進去,這裏面十個人他認識九個半,一路招呼過去,就上賭桌了。
林振東默默無聞的跟在他後面,不理人,也不看人,整個人臉上寫滿了孤注一擲。
這樣的神情,在這種地方不僅不少見,反而是家常便飯。
人總是在窮途末路的時候放手一搏,渴望上天憐憫,所有的理智和踏實都一夜殆盡,在生命希望的盡頭給自己幻想一個巨大的轉機。但現實不是轉機成真,而是心靈與□□一同在這刺眼的幻想光芒住麻木死去。
林振東就是這樣,他覺得老天爺總得對得起他一次吧。哪怕就一次,他這輩子可以再也不苛求什麽好運。
林強經常玩的有麻将和推牌/九,這裏沒什麽高深的賭法,簡單粗暴,錢如流水。
不知是不是上天聽到了林振東的祈禱,林強今天的賭運格外旺。
他坐在賭桌一旁,身邊放滿了籌碼,越來越多。林振東安靜的坐在他身邊,十分泰然的看着這場生死之戰。
對于一個合格的賭徒來說,每一場都是生死。
一開始還有人還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林振東,但很快随着場面的火熱,沒人在關注這個只看不說話的毛頭小子了。
林強的賭運上升到了極點,他的六千塊錢不知翻了多少倍。某一刻,林振東覺得可以了,他用很低的聲音對林強說:“夠了。”
林強在一片噪雜中辨別出他的聲音,而後滿面紅光的沖他擺擺手:“再等會兒,老子今兒運氣好,能贏成個億萬富翁呢哈哈哈!”
林振東沒有強求,他依舊像之前一樣坐着。
兵敗如山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林強面前的籌碼開始減少了。一開始減少的時候,林振東就發覺了,但他仿佛進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被這裏的叫喊聲摧殘的渾身麻木,像個看戲人一樣,愣愣的坐在那兒。
等到少的老鼠眼都能看見的時候,林強察覺了。自己的賭運似乎從頂峰降下來了。
“夠了。”
林振東又說了一遍,現在走,這些錢也夠了。
“你娘的瞎嚷嚷什麽!老子還等着翻盤呢!”林強怒吼。
賭局繼續,仿佛不會有散場的時候。
偶然一個瞬間,林振東隔着地下室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已經黃昏了。
他從沒發覺時間過的這麽快過,一眨眼就是一天。
對于一群賭徒來說,生命的流逝又算什麽?
一個高/潮的開局裏,林振東默默起身,從一堆籌碼裏拿回了屬于自己的六千。衆人的眼睛饑渴的盯着篩子,誰也沒注意到他。
他拿籌碼換回自己的錢,而後靜靜的走了出去。
夕陽的光芒刺的他眼睛一閉,一天,他似乎看透了林強的一生,也看透了所有賭徒的一生。
他很快離去,沒有回頭。
或許是在地下賭場接收到了生命的洗禮,林振東開始對梁雲有了重新的打算。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去了三君寨。
這次他沒像個流浪狗一樣蹲在垃圾桶旁,而是站在小白樓面前,光明正大的看着對面兒的那棟建築。
建築是最老舊的單元房,只有五層,灰黑的牆面,窗戶和涼臺上布滿了污垢。
他來的太早,颠倒黑白的工作者都還沒起床。
快中午的時候,一個個女人才出來洗漱。
他等了好一會兒,等到了梁雲出來,她依舊穿着那個單薄的睡衣,洗臉刷牙,似乎出于女人的直覺,她很快察覺了林振東的目光。
梁雲十分有職業素養的看回去,舉手投足裏帶着慣有的風騷。然而風是出來了,騷字兒卡住了。
等梁雲看清了那人之後,整個人如同僵屍般愣住了。
林振東被梁雲領進屋,她住一樓,走的十分急匆,像是怕什麽人給看到。林振東不明所以,到門口才明白為什麽。
他們剛到門口,對面兒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出來,陰陽怪氣的沖梁雲說:“呦,雲姐,一大早上就有生意啊。”
梁雲轉頭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而後砰一聲把門關住。
林振東局促的站在門口,和梁雲對視着。
他這時候才認真的打量起她來。
她變了,十幾年光景,怎麽可能不變?
更瘦了,臉色發黃,眼窩比以前跟深,顯得鼻梁像刀鋒一樣挺。眼角的皺紋勾勒着她的年紀。
三十五歲的美人,有了另一種韻味的美,盡管她低賤又卑劣,歲月也對她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