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一)
夜幕初臨,燕國北境的曲黎城再一次陷入絕境。
蕭蕭月光下,密密麻麻的騎兵從北面湧來,赤狄的叫罵響徹雲霄。守城殘兵苦戰至中宵時,東面趕來一支黑黢黢的隊伍,亦是錐帽彎刀的打扮,豎着狼旗。
“殿下,我等再不出擊,曲黎就守不住了!”喬裝成敵兵的虎.騎營副将皺眉道。
苻剡扯了扯昨日剛從狄人頭上搶來的錐帽,按捺住焦急,“敵衆我寡,不可貿然行動。慕容将軍怎麽還沒到?”
話音剛落,遠處的火杆上緩緩升起什麽東西,待副将看清,便是一驚,“這……這是城主之弟段匮的首級!”
混戰中的燕軍見到人頭,爆發出一陣悲憤欲絕的嘶吼,就在此時,城頭的風燈亮了。
苻剡擡頭望去,竟看見一名少女端坐城牆之上,素白的裙在風中獵獵飄蕩,如一只臨風欲飛的鶴,又似一抹夢魇中的幽魂。夜空下,她的面容十分模糊,可那雙眼睛寒星似的,閃着決然而輕蔑的光芒。
他下意識驅馬前行,只聽有士兵一聲大喊:“大小姐!”
下一瞬,那少女一刀紮進自己胸口,染紅的白裙從高牆迅速墜了下去,重重砸入護城河。
天地都似靜默了須臾,而後,城門轟然打開,降下吊橋。曲黎的男女老少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高喊段家忠烈,拿着菜刀木棒瘋狂地沖入軍中殺敵,燕軍士氣大振,一時間竟有反撲之勢。
苻剡被這情景一激,心思震蕩間再管不得許多,舉起彎刀帶衆人沖入重圍,奮力砍殺。
……
兩日後,援軍到達城外,敵兵帶着一批俘虜暫退,連敗數月的燕軍終于松了口氣。
國朝自四月以來大旱,北地人憊馬疲,赤狄趁機南下劫掠牛羊奴隸。燕帝苻明洲禦極三十年,邊防一直固若金湯,今年幾個老将卻出乎意料吃了敗仗,令朝廷顏面無存。今上震怒,派太子苻剡領虎.騎營與慕容琛率領的十五萬靖北軍支援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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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剡乃是今上獨子,天生一副嚣張脾氣。軍隊到了白水關,他聽聞曲黎被圍,城主段襄身死,憤然帶人圍攻在附近村莊劫掠的赤狄隊伍,搶走衣帽武器,扮成狄人連夜趕至曲黎城外打探消息。
慕容琛如今領兵到達,見他身上幾處挂了彩,又急又怒。
“白水關距曲黎不過四日行程,我半路就差人給将軍遞了信,為何昨日才到?”苻剡一腳踏在桌上,冷着臉給受傷的小腿包紮。
慕容琛沉聲道:“我等途中遭遇伏擊,并未接到信。殿下再這樣不顧大局,臣就立刻上書給皇後!”
苻剡一聽他要向母後告狀,頓時軟語:“孤總歸守住了曲黎,功過相抵,以後都聽老師的話,再不敢輕舉妄動了。”
他想起這兩日激烈的苦戰、潑天的鮮血和遍野的殘骸,猶然一陣膽寒。從前的兵書沙盤和真刀實劍比起來,幼稚得像個笑話,要是援軍晚來一日,他定然葬身于此。
慕容琛看着少年凝重的神色,目光複雜。
靖北軍在曲黎駐紮下來,戰後城內百姓只餘三千。苻剡得知,當日殉城的乃是段城主的獨女段沅,才十七歲。相傳她性子冷清,幾乎不出城主府,見過她的人并不多。
要不是她臨陣一跳,百姓們不可能爆發出那樣的勇氣。他命人在護城河內尋找,可屍骨如山,怎麽也尋不到她的遺體。
一旬以來,城內難得平靜。八月十五,慕容琛的千金慕容苓帶着數百車辎重來到曲黎,為士兵添置被褥冬衣。
酒過三巡,苻剡獨自走出轅門,不知不覺走到粼粼的河邊。水中映出窈窕人影,慕容苓穿着金絲窄腰裙,發上系着寶石翡翠,如同一只嬌俏可人的黃莺飛撲過來。苻剡皺眉看着她華麗的衣飾,這樣的穿戴對慕容家的小姐來說已經很樸素,可放在這座城裏,着實格格不入。
他轉身就走,慕容苓像一條小尾巴跟在他身後,好半天才聽他悶悶地問了一句:“你說,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會死嗎?”
慕容苓聽說過段沅一事,見他寧願惦記一個陌生女子,都不願同自己寒暄,撇嘴道:“自然死得不能再死。就算跳城死不了,那一刀也足夠要了一個弱女子的命。”
苻剡只覺一股既怒又愧的郁氣無處發洩,疾步走回城內。
也許那時虎.騎營早一步現身,她就不會那樣做了。還有多少弱女子像她一樣,在絕望之中滿心期盼着燕國同胞相救?
翌日,太子自請帶五千精兵營救被擄去赤狄的百姓,慕容琛破天荒允了。天還不亮,隊伍便如離弦之箭沖向草原腹地。
……
秋草萋萋,一望無垠。
幾場雨過後,天氣越發涼,被擄來的民女擠在破舊的欄圈裏瑟瑟發抖。十餘日來,沒有攻下曲黎的赤狄把怒火都發洩在女子身上,帳子裏充滿了恐懼的啜泣,這回進來的人更讓她們畏如豺狼——每隔三日,便有近衛挑選姿色上乘的女子侍奉大葉護。
啪的一聲響,角落裏忽地滾出一人,捂着微腫的腮幫,似是與同伴厮打後被推出來。那是名十六七歲的少女,亂發間露出瑩白的肌膚,楚楚可憐地趴在地上,纖腰不盈一握。近衛大喜過望,當下在她身上粗魯地摸索一遍,确認無誤後扛起少女往大帳去,并未注意她在自己背後對女孩們做了個手勢。
日落後宴飲結束,一個頸上帶着金圈的彪形大漢走進氈帳,看向虎皮毯上被捆着的少女,醉眼裏浮現出貪婪之色。帳中彌漫着幽幽異香,待他解開麻繩,才發覺香氣是從美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勾魂奪魄,讓人渾身酥軟、頭暈眼花。
待葉護沉入昏迷,少女從容站起,從嘴裏吐出一個小袋子,塞入衣領,蓄力發出尖叫,帳外守兵只當裏頭興致正濃,壓根不管。
她極快地在房中搜了幾遍,仍沒找到東西,冷靜思索一番,想起狄人藏物的習慣,踩着櫃子往帳壁挂的犀角裏探手一摸,心下一喜,果然是那枚熟悉的小盒子!
帳外突然響起說話聲。少女揣起盒子,當機立斷,從葉護身上拔出刀往自己胸前捅去,意圖裝死,可仍舊慢了一步,禀報急事的士兵瞧見她拔刀的動作,大吼着沖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枚短箭從身後破空而來,直射士兵右肩。少女趁機疾退,士兵伸臂來抓,第二枚箭镞倏忽疾奔手腕而去,他下意識一縮,身子向左.傾斜,第三枚箭攜風雷之勢,精準插進他的咽喉,士兵哼也沒哼一聲,倒地斃命。
這三箭配合得出神入化,少女尚未回神,身子便騰空而起。
“別怕,我帶你走!”
少年清朗的聲音響在耳畔,刀光一閃,眼前的氈帳一分為二,他把人扛在肩上,手持弓.弩,又是三箭連發,踩着軟倒的守兵躍上馬背,揚鞭一揮,白馬撒開四蹄瘋跑起來。
幾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少女睜大眼睛,周圍的景物都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張近在咫尺的側臉,俊雅明秀,英氣勃勃,眉眼鋒利得如同一把淬火的劍。
她如夢初醒,叫道:“向西!”
苻剡望望成群的追兵,調轉馬頭,冷不防看見滿手鮮紅,驚道:“你受傷了?”
少女伏在他胸口,揚手把衣襟裏擠破的血袋扔掉,搖搖頭。她看着馬蹄踏翻那些手持彎刀的狄人,黑眸如寒夜裏的星辰,堅毅而輕蔑。
這深銘于心的眼神讓苻剡一怔,想起剛才從帳子縫隙裏偷看到似曾相識的自戕動作,心思電轉,簡直不可思議,“你到底是誰?”
(二)
“曲黎城主之女段沅,見過太子殿下。”
這個名字一入耳,苻剡倒抽一口涼氣,這才發現她神不知鬼不覺摸出了自己項下的金牌。那牌子拇指大小,颠簸中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正面刻着橘樹和“曾枝剡棘”,背面是兩個端方大字:東宮。
段沅曾進宮見過皇後,少年的容貌與她十分肖似。聽聞太子随援軍北上,卻不想他趕到後親自冒險營救俘虜,震驚中不免生出信任和感激。
苻剡不暇問她為何死而複生,低頭避開箭雨,一陣追逐過後,發覺跟來的狄人越來越少,到了黑漆漆的樹林裏,便只餘他們二人。他趴在沙地上谛聽,确認無人後拴住馬匹,暫放下心。
段沅想起自己叫他往西走,他就真的往西,以致掉了隊,不由道聲抱歉,跪在地上澀然開口:“狄人把擄來的男子都殺了,我與那些女孩商量好,藥暈葉護,在這邊弄出動靜引來士兵,讓她們趁機搶了馬向南逃走。軍隊再往北走幾裏就到狼牙坡,赤狄的地盤,我們一旦去了那兒就再也回不了城,只有拼死一搏。”
言下之意就是借他相救,繼續聲東擊西的計劃。
月光灑在她秀麗的面龐上,苻剡扶她起身,奇道:“拼死?我看你是九命的貍貓,旁人都道你必死無疑,現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嗎?虧我還在河裏尋你!你從實招來,到底為何要假死?”
段沅聽他說找自己的屍體,心中一暖,想到死去的父母,兩行眼淚淌了下來。她打開袖中的銀盒,開門見山:“殿下,我叔父段匮并非戰死,而是因為這東西喪命。”
苻剡接過盒中物什,原來是一張古舊的地圖,描繪着白水關附近的山川河流,圈出幾個點,用蠅頭小楷注釋出詳細路徑。
“二十年前拓跋氏謀反,被陛下誅了族。拓跋氏曾做過皇帝,三百年來囤積財寶以備不測,只要藏寶圖現世,必引各方觊觎——這個說法先帝朝就有,然而直到滅族,朝廷也沒查出什麽來。
“我娘是拓跋家的嫡女,為避禍,隐姓埋名來到曲黎。臨終前将圖留給我,不料叔父知曉,先用計騙父親出城,讓他死于赤狄軍中,又将我關在房裏,搶了盒子。我本以為他只是貪圖錢財,誰料居然意欲憑此勾結赤狄,反扼關內,行叛國之舉。這兩月仗打得艱難,家父懷疑城裏有細作,一直在追查,想必叔父出城見葉護前就已經和他們秘密交涉過了。”
苻剡的神色嚴肅起來,她拭去淚,“等我逃出房,赤狄已兵臨城下,便知狄人私吞了藏寶圖,叔父聯合不成,反丢了腦袋。當時只有三千殘兵守城。我情急之下,便想出個跳城的法子,常言道哀兵必勝,一來可振奮軍心,盡力拖延至朝廷援軍到,二來可抽身事外。若叔父告訴旁人我看過圖紙,他們定會要我的命,不如當衆使個障眼法,讓他們死了這條心,我也可混入俘虜中,想辦法找回盒子,它絕不能落在赤狄手裏。”
“怪不得曲黎連連失利,原來是段匮通敵。”苻剡若有所思。
“我肯将圖交給殿下,是因為相信殿下的為人,也相信陛下是明君,必不會讓大燕百姓陷于水火。如果白水關真的藏着金銀財寶,那就快點拿去赈災吧。”她擡頭直視他,“當然,如果朝廷怨恨拓跋氏,要殺我,現在就可以動手。”
苻剡心中一震,垂眸見她不卑不亢、孤傲伶仃的模樣,不知怎的,感佩之餘竟冒出逗趣的念頭。他把圖紙細看一遍,而後點燃火折子,圖紙立時燒起來。
“殿下!”
話音未落,紙上受熱,竟顯出一列名字來,又被火苗吞噬,很快只餘一片灰燼。原來制圖者心思靈巧,只怕這名單才是真正的秘密,常人拿到圖,絕不舍得毀去,而太子為避免節外生枝,幹脆一把火燒了,偏偏歪打正着。
“放心,每個字我都記得。”苻剡摩挲着下巴,“你獻圖有功,現在圖也沒了,我用不着殺你滅口,也不讓別人殺,但要牢牢看住你。令尊段襄是忠臣,你跟我回曲黎,恢複身份給他戴孝吧。”
夜已深,仍無燕軍來找。兩人皆覺不對勁,第二日往東行了數十裏,追兵突現。
接下來的幾日他們走得磕磕絆絆,繞了不少路,才看到原來赤狄駐紮的地方,那些士兵已經走了。幸而苻剡有一身好功夫,拾了地上的殘箭,騎馬獵兔子不在話下,段沅掌握了門道,每每在他烤兔子時誇贊一通,他便精神百倍地聊起行軍打仗、家長裏短,段沅好些時日不曾笑過,這些天雖受了點傷,與他交談卻十分放松開懷,暫時忘卻了煩憂。
到了第五日,一處山頭升起皓白焰火,援軍終于找來了。段沅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刺死載了他們數天的赤狄馬,莊重地接受衆人的跪禮,與這幾天親切活潑的少年判若兩人,心底生出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
回到曲黎,段沅才知曉那些被擄的姑娘早就被燕軍救了回去。苻剡修書同今上說藏寶圖一事,又派人赴白水關尋寶,以探真假。段沅得了當朝太子護自己安全的承諾,對外編了個“重傷未死,得高人相救”的鬼話,光明正大回到府中休養。只是家仆死去大半,城主府眼下變成靖北軍的臨時帥府,不免有物是人非之悲。
這日城主墓樹碑,段沅又是為父親跪靈,又是盤庫給百姓發放衣物,忙得不可開交,她帶着一身疲憊回家,路過花園發現父親種下的菊花被人連根挖了出來,假山、盆栽也不在原來的位置。
她問起,原來慕容小姐吩咐過,将軍壽辰将臨,準備在府裏大改一番,把園子裏的金絲菊移栽到他暫居的小院。段沅氣不打一處來,當下去找她理論,在門前等了半個時辰,慕容苓才開了門,讓婢女端了一斛珍珠打發她,俨然一副主人派頭。
“段姑娘好好養傷,帥府有我打理。”慕容苓天真無邪地笑道,“你可是曲黎城的大恩人,若不是你,百姓們不等爹爹過來,就去做赤狄的奴隸了。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又泡了水,還能平安回來,真是上蒼有眼。”
段沅佯作接過,一撤手,珍珠灑了滿地。
她冷冷道:“這裏是城主府,你要喧賓奪主,先向州治衙門請了地契來,咱們把房子做個交接。還有,我微不足道,太子殿下和慕容将軍能從戰場平安回來,才是上蒼有眼。”
慕容苓何曾被人指着鼻子斥責過,白着一張俏臉,蹬蹬走下臺階,伸手就來推她。聽到書房的門吱呀一響,她忙縮回手,卻被段沅一把抓住。
“太子哥哥,你幫我管管她!”
苻剡抱臂倚在門框邊,前襟微敞,雪色深衣襯出一把疏懶風骨,興致勃勃地瞧着氣急敗壞的嬌小姐。
“那好,勞煩你将段姑娘的東西搬到孤隔壁的玉響閣,方便管教。”他走過來,使了三分力握住段沅的手腕,慕容苓掙脫往後退了幾步,幽怨地瞪着兩人,泫然欲泣。
待她捂着臉跑回房,段沅才甩開他,淡淡道:“我替殿下氣走了慕容小姐,剛才說的就……”
“自然算數。”苻剡笑吟吟道,屈指彈了一下東宮令牌,“現在就搬。”
段沅明知他拿自己做擋箭牌,卻不得不屈服,心裏憋着天大的火氣,舉步就走。不料眼前倏然一陣暈眩,若不是腰後穩穩地托上一只手,幾乎站不住腳。
苻剡看着她面色蒼白如紙,仍倔強地拂開自己,不知為何有些氣悶。她從來都這般不願低頭嗎?站着跪着,都梗着脖子,好像在他這裏受了委屈似的。
段沅回到房中,草草收拾好被褥用具,抱着衣物出門,那些新婢女得了慕容苓的吩咐,一個個視若無睹,誰也不來幫忙。她不慣與人計較,只覺四肢無力,雙腿灌了鉛般沉,到了花園東面的玉響閣,放下包袱,就往床上一撲。
混沌中額頭被覆上涼涼的濕巾,有人喂她喝水,像是阿娘。她無力思考,在黑暗裏攥住那方衣袖,怎麽也不願松開,哭着求她不要走。她沒有親人了,連家都沒了,那些人都欺負她,她很害怕……
一曲清涼溫柔的笛音在枕畔響起,漸漸吹幹了她的眼淚。她放任自己沉入夢境,一時是從城頭墜落的恐慌,一時是破出水面的慶幸,一時是逃離敵營的喜悅,一時是山林裏促膝長談的安恬……千種情緒輪番而至,醒來時發了一身汗。
段沅披衣坐起,看到床頭放着一碗溫熱的湯藥,還有一瓶剪下的金絲菊。她捧着藥碗走出屋子,驚奇地發現園裏的布置都回到了原樣,菊花靜靜地在栅欄裏盛開着。
一個颀長身影立在花架旁,宛若一束春日韶光,施施然降臨于深秋的花園。
她呆呆地望着他,整個人都有些發燙。
苻剡用玉笛指了指她紅彤彤的臉頰,笑問:“燒退了嗎?”
她卻支支吾吾,答非所問:“這花……開得真漂亮。”
(三)
九月霜寒露重,戰事逐漸吃緊。
苻剡同慕容琛夜夜商議排兵,與赤狄交了幾場手,戰況差強人意。段沅每日與軍醫照看傷兵,因谙熟地形和敵方戰術,苻剡破例讓她進大帳旁聽。
這夜她披着一肩月色走到轅門外,議事的将領剛剛散去。她怔怔等了一會兒,搖着頭離開,暗嘲自己犯傻,屋裏應該已經空了。
“等等。”苻剡抱着一摞公文,見那抹纖細影子即将消失在黑暗裏,趕緊叫住她。
“殿下還沒走?”
她這一回首,雙眸不自覺含了微微喜色,當真如春雪盈枝,清冷中帶着無盡明媚。這眼神看得苻剡心裏一跳,到了嘴邊的話竟沒吐出來,反倒是她先開了口:
“我想了許久,以為兵法并無問題。不僅是曲黎,其他防衛赤狄的邊鎮将領也施展不開,想出的對策總能被化解。狄人可沒那麽聰明,我方必有內應。”
副将牽來坐騎,苻剡朝他使了個眼色,同段沅一起慢慢沿着護城河走。
“我也正有此意。段匮不過是個中郎将,豈有這麽大膽勾通夷狄?依我看,他只是棋子之一。白水關的人禀報,圖紙确鑿無誤,但山洞已經被人搬空了。拓跋氏存亡關頭,定不會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個女子身上,你娘雖有圖紙,并不代表世上僅此一張。我尋思消失的寶藏和通敵叛國大有關聯,很可能段匮早知道有這圖紙,幕後主使轉移金銀財寶之後,命他憑一張空頭銀票拉攏赤狄,如此這般,財力、兵力都有了。我已經派人尋訪那串名單,希望能查出什麽來。”
段沅大為感慨,深知其中利害複雜。今上娶了陳國郡主做皇後,不納嫔妃,打壓門閥二十年,密謀造反的人多了去。富可敵國的錢財一旦掌握在某家手上,後果不堪設想。
兩人一路交談,前方濃黑一片,原來走到了糧草庫,這裏嚴禁火燭,一座座茅草房矗立着。雲破月出,段沅眼尖,瞟到一名靖北軍的百總走進庫門,另有幾個虎.騎營的士兵正推車出來。靖北軍和虎.騎營雖一同征戰,卻不一同食宿,是以苻剡經常派部下取糧草。
“慕容将軍準備攻打狼牙坡,路程遠,這些糧草是朝廷運來的最後一批,絕不可有閃失。”苻剡沉聲道。
狼牙坡距曲黎有二百裏遠,地勢險峻,自古是赤狄的天然屏障。這一戰意義重大,若能吞下狼牙坡,往後便萬事輕松。
“我不在時,若有誰不從軍令,還請段大小姐替我記上一筆。”
夜風呼嘯,苻剡給她拉上兜帽,看着她手足無措的慌亂表情,大笑起來。
……
廿二卯正,苻剡率三萬人先離城,追擊退至畢羅河的特勤,順道引開赤狄主力。這名特勤是赤狄可汗寵愛的親外孫,如果成功擊殺,可以威懾敵軍。慕容琛相隔一日,領十萬軍馬向西,将大葉護的精騎驅至河右岸,按計劃,待太子殲滅特勤隊伍,兩支軍隊将渡過畢羅河,在狼牙坡南彙合。
剩下的兩萬燕軍留在城裏,防止突襲。段沅與軍醫們混熟了,除了慕容苓不滿之外,南邊來的士兵皆像本地人一般尊稱她為大小姐。
月上中天,段沅精疲力盡地揉着太陽穴,忽聽病棚外一陣喧嘩:“走水了!”
她抛下藥瓶奔出去,只見東南方向火光沖天,正是糧倉方向。
衆人搬着水桶趕到時,臨時搭建的倉庫已燒得差不多,黑煙滾滾,所有士兵都愕然而痛苦地睜大眼睛,看着這噩夢般的一幕。
守城的是個老将,立馬召集千總在堂屋商議此事,段沅要進去,卻被人攔住。
“這裏沒你的事,請回吧。”慕容苓生硬道。
段沅瞥見她夾着文書,笑了笑,“難不成将軍出發時,留下了錦囊妙計,讓你叮囑他們一聲?”
慕容苓不加理睬,臉色鐵青地進了房。段沅在外耐心等候,望着縷縷飛灰,腦子裏極快地盤算着。說不着急是假的,可這種時候,越亂越容易出錯——這也是敵軍期望的結果。
幾人商量完畢,出來時段沅截住那名守将,試探道:“您莫不是決定在報信的人回來之前,出兵相助慕容将軍吧?”
守将驚訝地看她一眼,“原來慕容小姐已經和你說過了。将軍出發時吩咐,若有險情,主戰不主守。如今糧草燒光,唯有速戰速決才是上策。”
慕容苓剛要亮出懷中文書,卻見段沅“唰”的抽出一張印着太子玺的紙,遞給守将,“大燕律明文有載,非公示全軍,不算軍令;監軍有異議,從原令不改。殿下臨走前命兩萬人守好曲黎,全軍都知曉這張紙上的內容,現在改,與其意沖突,就是違律。即使殿下在此同意了新策,陛下也不會輕罰。”
守将想起今上的鐵血手段,面露猶豫。慕容苓怒道:“你是什麽人,敢三番五次在我們面前放肆!”
段沅一指腰上系的牌子,“我和慕容小姐不同,是有公職的。這牙牌乃皇後親賜,命我助家父監理城主府紀律。既然你認為靖北軍帥府就是城主府,我自然要繼續效力。”
她這兩番話氣勢洶洶,今上、皇後、太子全請了一遍。守将慣于打太極,當即道:“段姑娘言之有理,咱們還是再等等前方回應。若是勝了,無需多此一舉;若是險情,再出城不遲。”
旁人紛紛點頭,段沅卻暗自捏了把汗。她其實并無把握,但一來這樣做不違律,二來這是苻剡特意讓她留心的,她應了他,就必須做到。軍隊剛與赤狄主力交鋒,後方就飛來橫禍,明擺着有細作,但兩萬人不可能一個個查,最理智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動,畢竟朝廷的底線就是守住城。
第二日,傳信的鷹隼飛回大營,将一個壞消息散播開:慕容琛遭遇伏擊,被困在山谷中,身負重傷。
這回段沅再也攔不住,守将憂慮前方戰事,點齊人馬出城援救。她站在城牆上發呆,心想若是當下赤狄攻來,曲黎毫無還手之力,自己可真要從這跳下去了。
午時秋陽當空,曠野上白茅如浪。隆隆的馬蹄聲敲山震地,攜沙塵從地平線席卷而來,段沅坐在城垛間,眼睜睜看着彎刀雪亮的光芒越來越近,空蕩蕩的甕城裏仿佛回旋着亡靈的慘呼……
她的希望如泡沫,在碧空下破碎。而後,又重現。
日光晴朗,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看見成百上千的騎兵摘下了錐帽,露出一張張中原面孔。為首那人頭戴銀盔,肆意的笑容燦比驕陽,驅馬至河邊,對她揮了揮手,做出幾個口型。
段沅鼻尖一酸,幾欲落下淚來。
他在說:“大小姐,我不會讓你再跳一次。”
(四)
這一仗打得酣暢淋漓。
太子率領的三萬人完勝特勤,故技重施,裝成赤狄兵瞞過大葉護的人馬。糧倉失火後,駐紮在狼牙坡北的可汗就帶輕騎風馳電掣趕往曲黎,趁慕容琛分身乏術、守軍出城之時一舉攻下這裏。不料苻剡正在城下等着他們,守将也沒走遠,雙方勢均力敵,然而當燕軍放出城內糧草尚存的消息後,軍心振奮,士氣大增。
可汗在亂軍中險些被俘,被親衛拼死送上馬,向北奔逃。葉護聽聞前方吃了敗仗,放棄圍困慕容琛,轉而保護可汗,靖北軍得以占領狼牙坡。
八月晦日,城中舉行了久違的犒軍宴。白花花的米飯擺在桌上,熱騰騰地冒着香氣。
段沅和軍醫們坐在最西頭,默默地看着苻剡一盞盞敬過來。他快要回京了吧?那身影披着淡金的燭光,像皮影戲裏的人物,隔着一層紗,看不真切。
直到他走到她面前。
可能是酒意上頭,她不想起身,也不想喝,耷拉着嘴角望着他。殊不知這副模樣在苻剡眼裏,就像個鬧了脾氣的小丫頭,任性得緊,也可愛得緊。
他舉起酒杯,黑眸亮晶晶的,高聲道:“若不是段大小姐,守城的軍隊早就走遠了,光憑孤的三萬人,可不能驅除外敵。”
段沅紅着臉抿了一口。
“還生氣呢?”他低聲問。
是啊,她氣他什麽也不告訴她,可他也無需告訴她。她只是個普通的、能幫他的姑娘罷了。衆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自诩向來不動如山,此時卻落荒而逃。
宴會不久便散了,苻剡追了出去。慕容苓不甘地看向父親,後者心不在焉。
……
河邊夜風飒飒。
“你之前看見那名百總進糧庫了,其實他來過不止一次,鬼鬼祟祟的。不是夥頭兵,去那兒做什麽?”苻剡好聲好氣地解釋,“我猜細作要打糧草的主意,但不确定,就沒同你說。”
段沅板着臉道:“所以你就趁虎.騎營單獨取糧的機會,把糧草運到倉庫下面新挖的地窖裏,再将下層的麻袋塞上石子,只留幾袋真貨給他們燒?”
“如果真要燒,那就是看準了燕軍會在慌張之下出城。和我們對陣的特勤是個蠢貨,死前信誓旦旦稱他外祖正在往南行軍,勢必奪下曲黎,我就肯定赤狄要調虎離山,突襲空城,便帶兵火速往回趕,來個守株待兔。主力既然纏着慕容琛,可汗帶的兵一定不多,只要趕在他渡河前回城,就有把握獲勝。”
段沅有些佩服,又遲疑:“可是我們不出城,他們的計策也難以成功,這是需要配合的。”
她意有所指,苻剡眨眨眼,嘴角笑容帶着狡黠,“這個,等我回了京,就告訴你。”
“回京?”她張大了嘴。
苻剡抿住唇,“我讓母後給你升幾級,從流外官變成九品之內,不願意嗎?”
段沅哼了一聲,“誰想要這個。”
他奇道:“那你還想要什麽?說出來,我替你求。”
她啞口無言,呆了半晌,莫名生氣了,抛下他走開。
這晚段沅睡得極不安穩,一個夢接着一個,一會兒是他的笑臉,一會兒是慕容苓尖銳的嗓音。她不耐煩地趕走那些畫面,渾身越來越熱,下一刻就被嗆醒了。
房裏煙霧彌漫,火焰的影子映在帳簾上,迅猛地跳躍,她從帳子裏鑽出來,只見門窗全都燒了起來,看不清櫥櫃書架的輪廓。段沅撕了片袖子,摸到茶壺,用裏頭殘留的水浸濕布,捂住口鼻推門。不料房門從外面反鎖上,她一邊呼救一邊費力地撞擊,不久就癱軟在地。
沒人回應,段沅這才想起城裏為慶祝勝利辦了集市,府裏仆從大多出去看燈。苻剡本要留下來陪她,卻被慕容苓偷偷摸摸、軟磨硬泡拉出了門,臨走還回頭問她想買什麽顏色的燈。那場景礙眼得很,她一氣之下,摔了門就上床睡覺。
半夢半醒間,有人隔着門問她缺不缺蠟燭,是慕容苓的婢女。朦胧中她沒回答,仿佛聽到咔噠一聲。
還好,慕容苓不舍得傷害苻剡,他沒事。段沅虛弱地想,遭了暗算,這樣死掉太丢臉,還不如跳城牆呢。火苗燒上衣領,她艱難地匍匐了幾寸,将要窒息過去時,頭頂哧啦一響,有人破窗而入。
濃煙中,那張熟悉的臉就在上方,很近很近,一擡頭就能觸到。
苻剡緊緊地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炙熱的頸側,說的還是初見時的那句話:“別怕,我帶你走……”
去京城嗎?她在昏迷前想。
……
曲黎至京城有半月路程,太子因那夜回府途中遇刺,又帶傷沖入火中救人,路上都不省人事。燕軍凱旋,今上照例大宴群臣,繼曲黎勝仗之後,其他邊城也相繼得勝,恢複了太平。
作為忠臣孤女坐在宴上,段沅想,她是真的沒有家了,整個城主府都被燒得面目全非。以後要怎麽辦呢?也許可以求皇後給她賜個女官做,可她完全沒有心情,也沒臉去求。
開宴不久,雅樂奏起。一人從西側屏風後款款走出,玄衮朱绶,玉冕七旒,跪于二聖跟前,姿态端嚴地行叩首禮。他起身立于殿中,身姿朗如青松,湛湛目神帶着懾人的威儀。
段沅幾乎看呆了。她差點喜極而泣,又反應過來,他行動如常,不該是剛剛醒來……裝成重傷的樣子,是為了打消某些人的戒心吧。
殿外忽生一陣喧鬧,乒乒砰砰,似刀戟相交,夾雜着侍衛的呼喊。群臣臉色不妙,竊竊私語起來。
苻剡大手一掀脫去玄袍,露出一身軟甲,腰間佩劍出鞘如虹,不待衆人拭目看清,直刺東邊席位飲酒的慕容琛。
慕容琛拍案而起,一根銀箸帶着勁風奔苻剡左眼而去,借用對方避開的一瞬,抽出冠內短劍劈翻桌椅,踏着伏倒在地的大臣往殿門飛掠。空中倏地拉起一張大網,只見數名文官撕掉面具,手牽網線,将他兜個正着,卻是喬裝的羽林衛。
苻剡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冷聲道:“孤忍到今天才動手,是念着過去的師徒情分,讓你葬在京城自家祖墳裏。”
慕容琛被幾人按在地上堵住嘴,陰鸷不甘的目光在殿裏轉了一圈。
“将軍不會在找那十三個被你盤剝的官員吧?他們自顧不暇,如何幫你?”
此言一出,慕容琛神情劇變,掙紮起來。
苻剡笑道:“拓跋氏囤有財寶,先帝在位時就有傳言。他們心存警惕,害怕百年積蓄被人找到,就想出個自作聰明的法子,以大化小,分而藏進十幾人的家庫,如此這般,世上就不存在什麽寶藏了。拓跋氏還承諾從那些錢財裏抽出部分送給每家,讓他們相助造反,可惜打錯了算盤,自己先登極樂,平白便宜了他人。
“孤查過案卷,二十年前在天牢拷問拓跋氏的副審官正是你慕容琛,想必酷刑之下有族人招出財寶去處。這些年,慕容氏嫁了好幾個女兒幫那些官員持家,孤一一問來,他們都道財寶已成了你的囊中之物。有了錢,就有了通敵謀反的底氣,從四月大旱開始,邊關就安插了你的眼線。”
他頓了一頓,向今上拱手禀道:“八月虎.騎營率先至曲黎,本來給慕容琛遞了消息,他卻聲稱沒有,援軍拖延兩日才到,那時兒臣便起疑了。後來兒臣試探他,只領五千兵救俘虜,他竟一口應下,定是巴不得兒臣死在赤狄手裏。兒臣在草原上走了五天,慕容琛才派人來找,當時和士兵走散,也是他暗中吩咐過;更不必說糧草失火,他私命守将出城,意欲将曲黎拱手奉上。見我軍大勝,赤狄北逃勾結不得,他孤注一擲,放火燒了城主府,得知我不在府裏,又派人刺殺,想要兒臣回不了京,幸得虎.騎營日夜守衛,讓他無可趁之機。這些罪名,當可誅三族!”
慕容氏的親兵正在宮門口的千步廊困獸猶鬥,苻剡自請出去平亂。今上揮袖準了,與皇後平靜地對視一眼,頗有欣慰之意。
段沅饒是已有猜測,聽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還是吃了一驚。電光火石間,一個想法驟然浮現在腦海裏——慕容琛叛國造反并謀害太子,今上都一清二楚!明年太子就要監國,之前必須當衆立威,這樣的手段,與今上大婚前抄滅拓跋氏如出一轍。
一個時辰後,風浪俱息,席宴終散。
段沅心事重重地走出殿,一名女官叫住她:“皇後要見您。”
……
猗蘭殿。
皇後秋辭坐在案邊,正提筆寫一封懿旨,“你獻圖有功,想要什麽賞賜?”
“我想回曲黎,重修城主府。”段沅想到以後都不能看見他,胸口就一陣酸澀,可還是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這是理所應當的。”皇後見她忐忑地跪在面前,溫和道:“三年前你向本宮請了一塊腰牌,聽阿剡說,它幫上了忙。本宮希望現在給你的東西,今後也能派上用場,你仔細想想,是否還有別的願望?”
她微微一笑,放下筆,示意段沅看向敞開的門口。
宮女的通報剛落下一半,段沅就見一個頭戴銀盔的人影疾風般沖進來,伴随着久違的、響徹整個禁庭的歡快聲音:
“母後,兒臣這裏有個北邊來的小姑娘,您一定要把她留下來!”
當啷一聲,苻剡手中的寶劍落了地。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段沅只覺得漫天星星都掉了下來,落進他驚喜的眸中。
皇後望着莽撞的少年,低頭看了看那封命段家姑娘回邊城守孝三年、擇日封為女官進宮的懿旨,打趣道:
“哎呀,這可難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