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一)
太陽從西山沉了下去。
羅鈴挎着藥簍匆匆趕回山腳的竹舍,天氣悶熱,她不禁有些口渴,蹲下身掬了捧溪水,猝然驚退幾步——原本清澈見底的溪流,此時詭異地染上淡紅,越往前顏色越濃。
她愣了一瞬,拔腿跑上前,只見灌木叢栽着一輛板車,橫七豎八躺着幾個血糊糊的人,金銀器物散落一地。羅鈴擡起頭,幽暗的天光籠着不算高的崖壁,這些人想必是從上面摔下來的。可這裏是長安城外,這座山常有商賈翻越,她從未聽說有商隊在此遭遇不測。
羅鈴環顧四周,湊近那幾人手拿一碰,血還是溫的。她扒開最上面的屍體,突然聽見一聲極低的悶哼,待探手去摸幾人的脖頸,便知曉只有被合抱在中間的這個還活着。火折子照亮了那人染血的臉,竟是個異族少年。
感到她的觸碰,他褐色的睫毛顫了顫,緊接着,兩只碧如春水的眼珠露了出來。
*
穆則在混沌中看見一張臉,眼尾微微上挑,額間一點朱砂痣,讓他想起車裏的觀音像。這小觀音絮絮叨叨,嗓音清脆似銀鈴,說着他最熟悉的語言:“你沒事啦,別怕……”
他猛然掙脫黑暗,坐起來劇烈地喘着氣。
屋內陳設簡單卻精致,橘黃的燈光裏,一個清癯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對他颔首見禮。小觀音十六七歲的模樣,正托腮倚在榻邊,遞來一碗水,亮晶晶的瞳仁盯得他有些臉紅, “你躺了一天,我換了四種胡語,一說師勒話你就醒了。你們遇到了什麽事?”
穆則很快冷靜下來,不慌不忙将前因後果說給她聽。他們一行人頭次從草原運貨來京城,半途遇到劫匪,為了保護財物和對方發生争鬥,不慎被打落下山。
“都道大周繁華安定,沒想到天子腳下,也這般危險。” 他搖頭。
羅鈴不服氣道:“天.朝好人多,你碰上的是少數。”
父女二人信佛向善,穆則推拒無法,只得住下養傷。
家主羅勝早年是長安的大儒商,生病後做了居士,将萬貫家財捐給官府,搬來村裏居住。他孑然未娶,只有一個聰明伶俐的養女,自小愛在四方商會裏泡着,數門胡語一學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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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則墜崖時被人拼死護住,除扭了右踝,傷勢并無大礙。數日後羅鈴領他到衙門報官,明府得知他是師勒人,欺負他不懂官話,發了張新過所便要趕人。
“別磨蹭,拿了就快走吧!”
羅鈴在路邊悶悶不樂地吃了兩碗甜雪,穆則抱臂看着她,眼裏露出不解的神色。
她咬着勺子嘆氣:“沒辦法,最近盛傳師勒要和我們打仗,長安城裏所有的師勒人都讨不了好臉色。”
原本師勒同大周還有些親緣關系,當今聖上的妹妹安陽長公主十年前嫁去草原當了阏氏。上個月師勒的大王子代嫡母來長安省親,卻在宮宴上當衆和太子李浚鬥毆,被太子一劍刺死。師勒王大怒,要太子償命,但宮中就李浚一根獨苗,萬萬不能賠罪,皇帝便以雷霆手段将此事鎮壓下來,對外宣稱大王子咎由自取。師勒王二話不說,陳兵三十萬鐵騎于祁連北麓,六月還見不到負荊請罪的使臣,就要舉兵南下。
羅鈴說到興頭上,拍桌道:“各退一步不行麽,打來打去,苦的是百姓!”
擡頭卻見穆則垂下長長的睫毛,神情甚是冰冷陌生。羅鈴心知他一定怨憤不平,急忙道:“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去商會,他們會送你回家。”
轉過幾彎街巷,院子遙遙在望。視線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她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卻發現穆則并未跟上來,而是同一群人駐足在牆下。
羅鈴折回來,見他煞有介事地看着一張告示,學旁人頻頻點頭,忍俊不禁:“你又看不懂。”
他指着牆上,生澀地誇贊:“好字。”
羅鈴笑得直不起腰。初夏的陽光灑在少女嬌俏的臉龐上,暖風拂過柳梢,揚起幾縷細軟發絲,撓着他的手背。穆則不由放下心事,對她揚唇一笑,眼瞳深處波光潋滟,常青的柳枝仿佛要在他的頰邊綻出一朵明媚的花。
羅鈴知道那是什麽告示。可這張卻有所不同,字跡灑脫清逸,落款方正鮮紅——岐王李纾安印。
自師勒向大周派兵後,朝廷就命鴻胪寺在民間遴選通譯,随岐王李纾安赴師勒談判,力避戰事。李纾安乃是安陽長公主李纾寧的胞弟,與姐姐最親厚,這回自請去談和,朝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大周與西域往來二十年,鴻胪寺事外禮,迎外賓,裏頭都是些高門子弟,給胡人講講天.朝禮儀,陪他們飲酒作樂,真正的人才不多。再者,眼下誰家敢把嬌養的兒子派去重兵之地?招募數日無果,岐王情急之下親自寫下告示,承諾若通過考試,不論出身良賤,立刻擢為六品譯官,家人由朝廷代養。
羅鈴默念着那幾行字——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
阿耶是孤兒,是被朝廷開設的善堂養大的。他讀過聖賢書,做過供軍衣的商人,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着大周,傳來要開戰的消息,他每晚都睡不好,吃飯時也要嘆上幾句。她的眼眸亮了須臾,想起阿耶的病,又如流星黯淡下去。
穆則看在眼裏,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走吧。”
到了商會,師勒的老商人見到穆則,面色一變,請他去裏間談話,出來時對羅鈴歉疚道:“兩國對峙,別人趁機和我們搶生意做,我無暇送他回去,他傷沒好,我也不能收留他幹活。這裏有些上好的草藥給令尊,你看能不能讓他先住在羅家,等過段日子讓他自己走?”
羅鈴為難道:“這不方便吧……”
穆則挑眉,老商人 “嘿”了一聲,一把将他推到羅鈴身前:“怎麽不合适?鈴娘,你看看,這身板一天能劈十斤柴吧?燒火做飯他也會,要不是我們這兒不需要人幹雜活,就收留他了!”
羅鈴本想拒絕,可穆則拿着裝草藥的盒子,往她手裏一擱,漂亮的大眼睛希冀地望着她,蹦出三個字:“我采藥。”
長得乖巧安靜,心裏可精明呢,羅鈴想。她每隔三日都要進山采午時開的花給阿耶熬藥,集市上買不到新鮮的,有個幫手也好。
她拍拍他的肩,“要聽話。”
穆則笑眯眯地點頭,變戲法般從袖子裏摸出一顆饴糖給她,是剛才在糕點鋪桌上拿的。羅鈴接過,無奈地嘟囔:“一顆也罷了,以後不可以随便亂拿。”
穆則停下往自己嘴裏送糖的手,想了想,轉而輕輕擡起她的下巴,攀着柔潤溫軟的唇将糖塊送了進去。見她仍震驚地張着小嘴,紅暈從雙頰一點點蔓延到耳垂,他眼裏泛起一抹純真的疑惑。
“在中原也不可以這樣!”她好半天才鎮定下來,板着臉教訓。
穆則懵懂地點頭,羅鈴一轉身,他便偷偷笑起來。
(二)
往常這時兩人都在家熬藥,今日晚了半個時辰。有說有笑地趕回山下,遠遠看見林子裏火光沖天。
羅鈴吓了一跳,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瘋了似的打馬,穆則在小院外攔下她,面容冷峻:“在這別動。”
竹舍成了火海,她在外面喊得聲嘶力竭,卻無回應。濃煙滾滾,穆則在花廳裏踢到一具黑衣屍體,一排鋼針紮透喉嚨,他掀起衣襟一看,鎖骨處果然有個狼頭刺青,正是西夜國死士的标記。他習機關術多年,在這裏居住幾天,看出羅勝并非普通人,這間屋子布有不少機關,想是跟蹤來的刺客猶豫數日後決心放火滅口,進來确認自己是否在,卻被引發的暗器斃命。
羅勝端坐在案後,袍子熊熊燃着火苗,可他卻如龛裏的佛陀,清清靜靜地看着手中的錦囊。穆則咬牙背起他往外沖,甫一出屋,羅鈴就撲上來,一桶水澆在他們身上,眼淚傾盆而下。
“報應……”羅勝咳嗽着虛弱道,“鈴娘,別報仇,這個是你父母留下的……拿着,走遠些……”他嘴角溢出黑紅的血,雙眼湛亮逼人,“小子,不管你是誰,對長生天發誓,別把她扯進去……”
穆則只覺那目光有千鈞之重,默然肯首。羅勝的聲音低了下去,“總歸……養大了,好好活着。”他呼出一口氣,手臂無力地垂下。
“阿耶!”
*
山前落了場急雨,澆滅了大火。
羅鈴抱膝縮在樹下,呆呆地看穆則一鏟一鏟把那個朝夕相處的人埋進泥土。墳後焦黑難辨的木頭堆疊在林間,絲毫辨不出曾經的模樣,新立的木牌上,那幾個她親手寫的大字刺進眼睛,痛苦難捱。
“你到底是誰?”她從未像這一刻清醒,寒星似的眼死死盯着他,“商人死了,強盜怎會不把金銀拿走?他們是來殺你的吧!”
穆則沉默半晌,艱難地開口:“我是師勒的貴族,父親續娶後妻,她先毒殺我大哥,又要害我,我便扮成商人躲到長安。這些天平安無事,我以為她不敢對天.朝人下手……對不住。”
羅鈴卻問:“你當時不想住在我們家,就是怕有今天?”
穆則一怔,見她雙眸含淚,卻并無多少怨恨,胸口不由一熱,啞聲道:“我會保護你。”
羅鈴抹去眼淚,“阿耶總是為我好的,我聽他的話。”
她打開那只錦囊,裏頭瑩亮的光輝皎若月華。滿滿一袋祖母綠呈現在兩人眼前,還有一枚刻着生辰八字的小銀鈴。
羅鈴驚道:“我父母怎會有這種東西?”
普天之下惟有西夜産這種價值連城的寶石。然而自從十五年前西夜滅國,礦山盡歸天.朝所有,只供皇室玩賞,或銷往海外,給大興土木的周朝帶來巨額利潤,極少流于民間。
穆則沉思良久,“你打算怎麽辦?”
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一個,那些死士再大膽,也不敢欺負到官府頭上。可他不好開口,也不想在此時揭破身份,他已不能要求她做什麽。
羅鈴忽地來到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阿耶,我現在還不能離開長安。”她目光坦蕩澄澈,清脆道:“我知道你的心願,我要去鴻胪寺當通譯,陪岐王殿下北上談和!”
此言一出,穆則先是一喜,又一憂——喜的是兩人想到了一處,憂的是知易行難,前路未蔔。話至嘴邊,卻莫名成了反駁:“不行,羅先生希望你平安,而不是以身犯險。”
羅鈴站起來,“這也是我的願望,身為周人,自當為國朝分憂,阿耶不會怪我的。”
她神态極是認真,清麗的眉眼間帶着一股倔強,穆則想到羅勝臨終前的囑托,暗自愧疚,也學她跪下,重重磕了幾個頭。
羅鈴徑自跨上馬,穆則什麽也沒問,只乘馬跟着她。不多時又落下一場驟雨,她的鞭子越揮越快,好像要把所有的悲傷都抽散在風裏。馬兒踩到什麽尖銳的東西,突然騰起前蹄,羅鈴掌中盡是雨水,抓握不穩就要落地,穆則腳下一蹬,飛身接住她,兩人一齊摔在河灘上,滾了幾圈。
炙熱的液體浸濕了他的脖子,風雨中,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捶打着他,狠狠發洩了一通,最終卻沒說一個傷人的字。穆則抱着她,仰面朝天,任由雨水自發白的天際滑落眼眶。
哭聲随着大雨漸漸停息,他低下頭,原來她累得睡着了。他輕柔地撫平她的眉心,就這樣閉目躺了個把時辰。
*
旭日東升,南市的百姓們圍着一處指指點點。
羅鈴拿着手中剛從牆上揭下的告示,心裏原有些畏縮,可一想起阿耶,就有了勇氣。她大聲道:“這告示上并未寫女子不能參選,男女俱是大周子民,既有此機會,自然要盡力報恩。”
“小娘子,你要報什麽恩?”一個溫潤醇和的嗓音從不遠處傳來。
人群分開一條道,一位白衣男子從轎中走下,朝陽為他鍍了一層暖融的淡金。他已經不年輕了,眼角有細細的紋路,舉手投足間帶着一股淡然超脫的韻味,又不失風雅。
羅鈴看到他,不知為何心生親切,朗聲答道:“天地蓋載之恩,日月臨照之恩,國家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
衆人皆為她含淚毅然的神情所動容,穆則心中亦大為震撼。
那人大笑:“好,好!四日後,你來本王府上考試。”又向周遭道:“古有木蘭替父從軍,說不定本朝就能出位兵不血刃的女将軍,這份心意實屬難得,若有人想報效國朝,盡可揭榜去考,無論成與不成,無人敢笑話你們。”
岐王李纾安在酒樓上待了一宿,天明時分見有人揭榜,還是個姑娘家,好奇之下便過去瞧,這一瞧,倒教他生出幾分長輩的愛護之情。
他看着她盈盈下拜的身影,不知回憶起什麽,神情恍惚地退回轎中。
商會得知羅家遭了強盜,給羅鈴騰出一間書房住。
岐王頗喜引經據典,這回談判不僅要求譯官通曉胡語,還要熟誦四書五經。她從小被養父逼着讀書,此時方知有用,只恨光陰太短佛腳難抱,滿架書籍不能全部塞進腦子。
整整一天羅鈴都沒胃口吃飯,傍晚終于有些腹饑。她疲倦地打開門,不料穆則叼着根草,躺在臺階上閉目養神。
他看出她的詫異,拍拍身上的灰,随意道:“沒房間了。”
羅鈴沒想到他昨夜就睡在外面,還好天氣和暖不下雨,不然肯定得睡出病來。她語氣緩和不少:“進來坐吧。”
穆則一笑,從身後端出一碟糕點,用蹩腳的官話道:“背書很累,要吃核桃、花生、葡萄幹、酪漿……”
“別說了!”羅鈴大叫一聲,肚子也叫起來。
穆則把剝好的核桃仁放在案上,看了眼她的草稿,拾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細長蜿蜒的師勒文,接着流暢地誦讀一遍,嗓音潺潺如泉。
“應該這樣譯。”
好啊,果然又騙了她。可她一想,他從來沒說過看不懂中原字,又被他糊弄了!
羅鈴瞥了眼攤開的詩經,小聲道:“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穆則不答,唇邊露出兩個梨渦,鎮定自若地指了幾處,“還有這些,也不太對……”
夜色漸深,兩人一邊吃一邊談,一本詩經翻了幾十頁,羅鈴的眼皮撐不住合上了。燭影将少年的輪廓勾勒得深峻,眉峰似曠野上起伏的蒼山,眼眸卻像萬頃柔和的海水,倒映出她安睡的模樣。
他翻到最初那頁,一字字努力地念出來:“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芍藥。”
穆則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只找出一片六瓣花形的銀片,穿了根細紅繩,夾在她的書裏。草原上的少年,向來幹脆利落,不多想便這樣做了。
“芍藥。”他低聲說。
(三)
廿四考了一整天,題目又多又難。卷子經評審彙總到岐王面前,判定最終名次,擇優給予品階。會點師勒文的百姓都參加了考試,放榜那日,巷口足擠了有百人。
羅鈴從名單最後一列開始看,看了一半還不見自己的名字,腿直發軟。穆則突然指着最前面喚她:“鈴娘!”
羅鈴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先是一愣,巨大的喜悅幾乎沖昏了頭腦,穆則雙肩一沉,她如一只雲雀撲了過來,拉着他上蹿下跳,又哭又笑:“穆則!我考上了,我能去了!阿耶要是知道,肯定很開心!”
穆則高興地抱着她轉了幾圈,周圍的人紛紛哄笑起來,羅鈴“啊”地一聲掙開他,捂着臉跑遠了。
“羅小娘子,王爺要見你呢!”府兵連忙追了過去。
*
從王府回來,羅鈴私下提起李纾安的話。
“太子生性文弱,連兔子都沒獵過,怎麽就一劍殺了大王子?王爺以為此事有蹊跷,怕是有人在使離間計。當天的宴會是鴻胪寺準備的,王爺說我也許能打聽到什麽有用的消息。”
宮裏已經審問過宴會上所有的禮官,沒發現任何問題,可岐王依舊存有疑慮。羅鈴是個女孩,旁人對她沒戒心,正好用得上。
燈影籠住穆則的側臉,他出神地望着窗外,目光複雜,“巴圖身經百戰,聽說太子并未刺中要害,當場斃命沒有道理。”
新官上任的喜悅很快就被繁重的任務沖淡了。羅鈴早出晚歸,學習禮儀文法,一舉一動都有專人調.教,穆則扮成小厮給她送飯,發現她吃飯都在念念有詞地練翻譯。如此一來,她根本沒時間為岐王調查這件事,但過了兩天,穆則告訴她,看見一名同僚進了東宮。
羅鈴打聽之下,知曉那是鴻胪寺的改火令,負責為宮裏置辦木柴。
《周書》有更火之文,春取榆柳,夏取棗杏,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四時的柴火用度有嚴格規定,不能亂用。
三天後,改火令派去東宮的小吏換了兩人。
羅鈴謹慎地跟在宮女身後,經過花園,望見一名少年立于水榭後,緋袍繡團龍,頭戴烏金冠,面容溫文爾雅,與岐王有幾分相似。
穆則忽然停下腳步。
羅鈴要喊已然來不及了,眼睜睜看他疾步走過去。
太子李浚看見一個小吏走近,待對方摘下官帽,站直了擡起頭,露出一張異族面容,不禁瞪大眼:“你——”
“殿下,借一步說話。”
沒想到運氣這麽好,居然直接見到了太子。李浚果然如傳說中斯文寬和,怎麽看也不像會殺人。
“那日宴上原本賓主盡歡,教坊司的舞姬給巴圖勸酒,他舉止不雅,孤出言制止,他突然勃然大怒,嘴裏不知說着什麽,那副模樣不像是喝醉,倒像是發瘋,一拳揮了過來。孤下意識拔出佩劍抵擋,誰知他連避都不避……沒等太醫過來,他就去了。可孤那一劍實在未用力呀!”
李浚紅着眼道:“孤成了大周的罪人,宮中卻查不出所以然。唉,辛苦王叔了。”
穆則道:“殿下可記得當時有什麽異常?酒,熏香,食物……”
羅鈴兩頭翻譯,自己添了一句:“還有酒席前巴圖王子去過哪兒。”
李浚仔細想了想,“大王子身上帶着一股特殊的香氣,有點像薄荷,孤還在心中笑話他。我們吃了不少師勒的食物,不記得誰提議,讓巴圖當場給大夥兒烤只羊,他樂呵呵地就下去烤了……酒席前麽,我教他下棋玩兒,席中他離了一次。”
穆則躬身一揖,神情是羅鈴從未見過的凝重,只聽他緩緩道:“先前欺瞞殿下,只因屋外耳目衆多。我不是巴圖的家臣,而是師勒三王子穆則,此次秘密來長安,就是為調查兄長橫死一事,希望殿下不要将我的身份洩露出去。我要求查看巴圖的遺體。”
羅鈴手中的茶杯當啷一聲砸在桌上。
*
從停屍的屋子出來後,穆則面如沉水,雙目赤紅。
羅鈴本來還在氣他是個謊話連篇的慣犯,瞟見他指骨上的血痕,像是在牆上打出來的,就知曉他定在裏面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通,氣頃刻就消了。
一路無話,回了商會,穆則就不見了。羅鈴找了很久,月上梢頭時,發現他坐在屋檐上,看着那輪玉盤。
“西出長安,越過河套,翻過天山,就是師勒的草原了。那裏月亮比長安要亮得多,幹淨得多。”
羅鈴爬上去,坐在他身邊,陪他看月亮。
“我們兄弟三人一母同胞,感情極好,我喜歡經商,大哥就幫我建立了長安的師勒商會。他臨行前讓我們照顧好父王,阿耶上了年紀,容易沖動。”穆則的語氣冷下來,“劍傷并不致命,他應該是中毒而死,仵作驗不出來。我一定會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羅鈴小心地問:“追殺你的人到底是誰?和殺大王子的是一夥嗎?”
穆則揉了揉她的腦袋,避開她的清亮的眼神,“現在下定論還太早。”
接下來幾天,穆則四處奔走,比羅鈴還要忙。這晚她下了值,煮了兩碗陽春面,左等不見他歸,趴在書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輕撫她的額頭,像是阿耶,她沉浸在夢裏,不願醒來。
穆則今日去見了那個勸酒的舞姬。女孩和羅鈴一樣大,被關在大牢裏拷問得體無完膚,人都癡傻了,反複嚷着冤枉二字。他想起自家院子裏那個固執堅強的小姑娘,便不忍心讓通譯繼續盤問。之後費了些周折,得知巴圖離席時,女官春桃給他送了一碗醒酒湯,由于是太後宮裏的嬷嬷,自然沒人懷疑。
他心底有了論斷,把羅鈴抱去榻上,欲走時卻被她在睡夢中拉住。他在榻邊站了一會兒,終于坐下,右手緊緊地反握住她,疼惜的目光轉向書架上羅勝留下的錦囊。
明天再去王府吧。
(四)
“三王子,此事當真?”李纾安放下茶盞。
穆則帶着一名通譯來到王府,向他說明身份來意,“我打聽過,春桃原本是長公主的侍女,随她在西夜待了兩年。倘若殿下信得過我,就讓我去審。”
李纾安愕然的目光逐漸變成悲哀,良久道:“不要查了。”
“殿下在害怕什麽?”
李纾安看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一絲苦笑:“你還太年輕了。有些事……”
穆則直視着他:“有些事深究下去,誰也得不了好處。可我時時想着父兄,念着師勒和大周十幾年來的安寧,所以不得已而為之。殿下與阏氏姐弟情深,當能體會我的心情,從您決意北上談和的那一天開始,您心裏就有數了,不是麽?”
李纾安捂着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眼中溢滿絕望,自言自語:“你說的對,誰也得不了好處……十年前她嫁過去的第一天,我就後悔了。我們都是罪人。”
兩日後,岐王向陛下請令,逮捕太後宮中一名女官。
昏暗陰森的牢房裏,穆則輕輕哼起一首西夜歌謠。
春桃冷淡的面容一顫,千種情緒霎時湧上心頭。她想起多年前懷中嗷嗷待哺的嬰兒,被亂箭射死的将軍,滔天的火海焚燒了西夜王城整整三日,屍橫遍野,嚎哭不絕。無數個晚上,她被那些無名鬼魂從水面拉下去,墜入地獄。
“郁披香,榆木,烤羊,醒酒湯。嬷嬷可想起什麽了?”
穆則用西夜語道:“你在醒酒湯中下的郁披香很少,驗屍自然驗不出來,可那種香味很濃,逃不過別人的鼻子。你們的《周書》裏說,改火令‘春取榆柳’,那天烤羊用的木材是榆木。我說的對嗎?”
郁披香是西夜王室秘藥,能致幻,使人性情變得極為狂躁,對五髒六腑造成的傷害很大,外界的一點刺激就會使受害者産生過激的反應,而榆木的氣味能使這種藥加倍起效。那日巴圖飲了許多酒,李浚一劍刺來,他在暈眩中根本無法躲開,脾髒受創,無力回天。
春桃幽幽地望着跳動的燭火,浮出一個瘆人的笑,“師勒人馬上就要南下了……報應,都是報應!”她的聲音變得瘋狂,“我兒子才兩歲,那麽小的孩子,馬蹄一踏,就沒了……他們死的有多慘,皇帝都知道!這一切都是他計劃的!”
穆則冷聲道:“所以你們就設計挑撥師勒和周朝的關系,想讓周人也嘗嘗被滅族的滋味?”
春桃淚流滿面,“西夜滅國後,公主在長安住了五年,師勒王來求婚,她立馬答應再嫁。我知道,她也想複仇,給她的先夫和女兒報仇!那孩子還不會走路,見了人就笑,笑起來鈴铛似的……公主已經等了十年,終于盼到這一天……”
“你們和周朝濫殺無辜的軍隊有什麽兩樣?我大哥就該當你們報仇的工具,不明不白地去死嗎!”
她仿若未聞,凄厲地叫道:“老天爺,你睜開眼看看吧,我過的是什麽日子……求求你,讓孩子們投個好胎……”
穆則袖口一動,一枚鈴铛滑了出來,叮鈴作響。春桃的尖叫在看到那行八字時戛然而止,猛地撲在欄杆上,“那是什麽?你回來——”
他心中既痛又澀,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牢房。
*
岐王似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讓羅鈴停止打探,專心練習翻譯,還時不時把她叫去王府,像個鄰家伯伯一樣送她許多零嘴。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核桃仁,岐王就在她對面寫信。
李纾安看她偷偷探着腦袋,微笑道:“我少時很想去看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如今終于能實現這個願望,須得好好謝謝皇兄。”
羅鈴向往道:“那裏肯定很美,不過長安才是世間最美的地方。”
李纾安筆下一頓。這孩子總是勾起他的回憶,很多年前,也有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端午過後,天氣變得異常炎熱。
羅鈴穿着厚重的官服,熱出一頭大汗,神采奕奕地跟随談判的隊伍出城。穆則上次回來後,話少了很多,替她收拾行李的時候都心不在焉。
車隊帶着大王子的靈柩,以行軍之速經過金昌、張掖,出了關後,粗粝的熱風卷着砂石,吹在人臉上生疼。
關外的夜晚來得很早。當清冷的月光從雲間潑下,萬物都浸在茫茫霜色中,羅鈴出了帳子,放眼望去,關山如鐵沙如雪,一彎鈎月如淬火後冷卻的刀鋒,淩厲地懸于中天。河水似長龍蜿蜒在大地上,直至盡頭黑魆魆的山岳——那便是祁連山了。
一縷蒼涼簫聲在寂靜中升起,如泣如訴,仿佛是幾百年來深埋河邊的無數白骨唱出的思鄉曲。她不由想起長安的萬家燈火,轉頭卻見李纾安獨坐沙丘之上,手持竹簫,眼中淡淡的笑竟讓她覺得悲哀至極,幾欲落下淚來。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穆則走到她身側,低哼這曲《關山月》。
羅鈴道:“我明天要盡力幫殿下談和。”
穆則攬住她的肩,胸中有千言萬語,出口卻彙成一句:“你一定能行。”
“你在想什麽呀?”她問。
穆則沒有說話,他只想抱她一會兒,再抱一會兒,在天亮之前。
*
東方既白,師勒二王子派一千騎兵領巴圖棺椁去祭壇火化。
随行的幾十名官員戰戰兢兢,生怕這些牛高馬大的胡人把他們扔在柴堆上,羅鈴擔心自己譯不好,反而緊張得忘記了害怕。祭壇設在山腳,密密麻麻駐着許多士兵,最前方是二王子,中間圍着一張金辇,四角站着侍女,便是師勒阏氏、安陽長公主李纾寧所在了。
李纾安難抑激動,令衆人候在原地,孤身一人上前,白袍在漫漫黃沙中飄逸飛揚,猶如流雲鶴羽。羅鈴崇敬地望着他半天,轉頭發現穆則沒跟來。
他應是回師勒軍中了吧?居然連聲招呼都不打!她心頭酸澀。
公主的風姿同想象中那樣,高華典雅得像大明宮裏一株盛開的牡丹,歲月仿佛不忍為她的臉镌刻一絲痕跡。那襲秋香色的宮裙樣式已舊了,可穿在她身上,依然美得江山失色。
“你們終于來了。” 她由侍女攙扶,款款落地。
李纾安驀然想起這套衣裙,正是十五年前她作為西夜王後回長安省親時穿的。
恍如隔世。
他艱難地說:“阿姊,停手吧。”
李纾寧靜靜望着他一笑,随即高聲道:“今天的事,本宮不插手,由二王子你來定奪。”
話音剛落,遠處沙塵驟起,一人一馬馳騁而來,她臉色微變,二王子當先喜道:“穆則,好兄弟,你回來了!”
眨眼間,黑馬奔至軍前,穆則一聲令下,幾個師勒兵制住了阏氏的四個侍女。
李纾寧冷笑:“三王子,你是什麽意思?”
“父王呢?”穆則問。
“大王卧病在床,今日來不了。”李纾寧淡淡道。
“只怕是被公主制住了吧!”
穆則的目光在場上轉了一圈,皺起眉,羅鈴站得離士兵太近了。那丫頭卻丢給他一個白眼,叫他氣結。二王子沉下臉,他也正有此意,但父王對阏氏言聽計從,下令讓他代行,他不敢抗命。
“來人,将她拿下!” 穆則舉起彎刀,這柄寶刀為師勒王所有,刀鋒所指,莫敢不從。李纾寧心機極深,他必須先發制人,不讓她有脫罪的機會。
李纾安和周朝人俱是一驚,公主的反應遠比其他人來得快,羅鈴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再睜開眼,脖子上已多了柄袖劍。
肌膚刺痛,一絲血淌了下來。
李纾寧道:“穆則,你要想清楚。”
岐王沒打算活着回去,她便挾持了羅鈴。
穆則方才和這小姑娘的舉動她看在眼裏,況且其人左腕系着一根紅繩,繩上拴着枚花形銀片,那是從先阏氏首飾上拆下的,平時他一直戴在項下。
她的心思飄忽了須臾,她的女兒要是活着,也該有這麽大了吧。
穆則又心疼又焦急,面上卻不透半分,放下彎刀,鎮定自若:“公主,你的計策已經敗露了,我已将因果寫明,傳信給父王,你從現在開始,不再是我們師勒的阏氏。”
李纾寧不置可否,輕蔑地笑了笑。
穆則跳下馬,故意放慢語速:“十七年前,周朝國庫空虛,天子在皇商羅勝的建議下看中了西夜的祖母綠礦,将你嫁給西夜王安承訓,不料周旋兩年,國王仍拒絕将礦山拱手奉上。他一氣之下騙你回長安省親,發兵屠了西夜王城,收歸礦井,安氏自此滅族,你也被軟禁太後宮中。”
他語氣平淡,羅鈴感到自己頸上的刀刃在細微地顫,公主的呼吸急促起來。
“周朝每隔幾代都送宗室過去聯姻,國王與漢人并無多少差異,皇帝卻視之為蠻夷,實在昏庸。”穆則走近幾步,“漢人有個詞,叫作‘卧薪嘗膽’,公主比那越王勾踐也不遑多讓。 ”
“你寡居長安五年,父王想同周朝交好,便帶重禮來長安求娶,這些年對你百依百順。可你呢,大哥也是你看着長大的,你為了挑撥師勒和大周的關系,竟将他害死,慫恿王旗殺進河套,像周軍屠了西夜一樣屠了長安!那樣周密的計劃,惟有熟知周朝、西夜、和師勒的公主您能想出來,也只有您,會命西夜死士暗中追殺我,阻撓我查案。”
周圍一時極靜,所有人都瞠目結舌,惟有岐王默然垂淚。
李纾寧輕嗤一聲。
“是又怎樣?”她用一種少女般的口吻輕松地說:“我不喜歡師勒,不喜歡長安,不喜歡皇兄,到後來……連弟弟也不喜歡了。”
她架着羅鈴,在禮官面前優雅地踱步,“都是熟面孔,李大人,張大人,我向皇兄苦苦求情時,你們這些當初求我嫁去西夜的官,都在幹什麽?我為我的夫君和女兒掙命時,你們是怎麽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是令人難過啊。”
李纾寧一直在笑,羅鈴卻覺得比哭還要讓人難受,她的步子快起來,語氣癫狂:“我早就死了,死在西夜滅國的那一天。我今天讓你們來,不是要談和的。”
“阿姊!“李纾安痛苦地喊道。
她喚着他的乳名,眸中秋水漾起哀色:“青雀,你還是來了……我不怪你勸我嫁來師勒,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忘記……可你沒有孩子,你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人害死,是什麽感覺!”
一陣狂風吹來,風沙後出現黑壓壓的人影,馬蹄如雷動,一幅狼旗映入眼簾,正是穆則搬來的師勒王親軍。李纾寧并不懼人多勢衆,捏起項上竹哨,輕輕一吹——
幾聲連環巨響在山石處炸開,穆則驀然明白過來她要幹什麽,大喊:“撤離山前!快撤!”
大勢已去,她想讓所有人統統死在這裏!
衆人驚恐地看見那座矮山開始出現裂縫,越來越寬,碎裂的石塊掉了下來,立刻砸中幾個士兵。人群抱頭鼠竄間,李纾寧不慌不忙地攜着羅鈴往山體走去,腳步輕盈如雲,甚至還柔柔地用西夜語哼着一曲安眠調。
“你們一個也逃不掉。”她愉快地說。
一塊巨石從天而降,羅鈴眼前閃過阿耶慈祥的笑容,岐王溫雅的臉,還有那片夾在詩經裏的銀色小花……
“穆則!”她哭叫道。
什麽東西被遠遠地抛了過來,叮鈴鈴一響。
“她是你親生女兒!羅勝把她帶回長安養大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吼。
轟隆一聲,羅鈴什麽也聽不到了。
世界倏然變得很靜。
黑暗裏,李纾寧眼前浮現出那座遙遠的城。
長安……
那裏有漫卷漫舒的閑雲,有破天向日的甲光,有大明宮裏停駐的鶴,有梨園內茀茀的秋草。
那裏有棕發碧眸的胡姬,胡旋舞獻一段太平盛世,那裏有當垆新釀的美酒,傾金樽鬥三百詩氣縱橫。
這一切峥嵘,都隔于漠漠秦川如織煙,長河盡頭雁陣破雲而來,攜蕭瑟西風次第掠過邊城的旌旗,眨眼便飛度迢迢關山,十年孤月。
她其實是喜歡長安的。
只是這喜愛,被仇恨永遠埋在了心底。
羅鈴感到有人溫柔地撫摸她眉間的痣,手指沾着腥熱的液體。
“我的小鈴铛,都這麽大了。”
似笑,又似一聲嘆。
(五)
大周明光三十年,長安城依舊歌舞升平。
初雪落後,師勒的使臣終于抵京。草原的王子死在長安,周朝的親王也永遠留在了草原。羅鈴婉拒了郡主的冊封,執意在鴻胪寺作譯令,搬進岐王府居住,方才知道舅舅給皇帝寫的信,是一封草拟的和平盟約。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
願這天下承平,再無戰亂。
願金戈鐵馬百萬軍,只為禦敵出邊關。
願玉門關外長城北,也有萬裏春風年年來。
羅鈴在橋下放了盞河燈,目送它順水飄走。一朵煙花綻在夜空,化作千百條金流蘇垂落,大明宮慶祝訂盟的典禮開始了。
那場變亂後,她被人從亂石堆裏刨出來,和一幫殘存的禮官回了大周,李纾寧用身子護住了她,她只受了點皮外傷,可沒能來得及和母親說上一句話。
她看着瑰麗的焰火,又想起那曲蒼涼的《關山月》。穆則此時又在做什麽呢?
“原來在這,難怪我在鴻胪寺沒找到你。”
羅鈴霍然回首,那個日思夜想的人竟然活生生地站在橋頭。雪花落在他的錐帽上,那雙碧綠的眼睛含着明亮的笑意,比天上的煙花還要絢爛。
她一步步走過去,似是不可置信,穆則将她抱起來,在橋上飛轉幾圈:“現在長安有了西域三十六國的總商會,我以後要長住這裏當會長了。”
“那不就是人質——”
穆則捏了一下她涼涼的鼻尖,用官話慢慢地道:“傻瓜,我只願意當你的人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