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蟬在叫,人壞掉。

許恪想起了電腦屏幕上無數滾動的彈幕,她馬上就要熱壞了。

梅雨過後的太陽嚣張至極地烘烤着整個市區,連綠化帶裏的灌木都懶得長葉子。她悔得腸子都青了,因為不想早起坐公交,竟然選了這麽個離家兩公裏、門前馬路在施工、必須走着去的駕校。

媽媽在手機裏喊:“到沒到駕校?啊對,剛才你們班家長微信群炸了,今年理科省狀在實驗一班,學校準備慶祝呢。”那邊工地咣啷咣啷的,許恪哦了幾聲,挂了電話。

理科省狀……她是文科生,沒概念。

老駕校不在郊區,場子很小,縱然是能熱死非洲佬的天,辦公樓地下還是聚了一大批等車的人,或坐或站,拿扇子拼命扇風。

許恪從挎包裏拿出一張報紙墊在水泥地上靠牆坐,看科目二的人跑圈。直行,側方位,拐彎,上坡,S道……一共九輛車,不知何才能輪到自己。

她百無聊賴地劃開浏覽器,輸入“A省理科狀元”幾字,一堆詞條映入眼簾。

越然,十八歲,畢業于T市一中,力奪全省魁首。旁邊是一張證件照,藍襯衫的男孩子在白底照片上居然有些驚豔。

許恪想了想,她似乎沒見過這個男生。

水泥路邊傳來學員的呼喚,她起身走過去,一輛車子穩穩地停在面前。副駕駛坐了個人,正低着頭擺弄手機,應該是不想加入聊天的清高學員。

許恪拉開駕駛室的門,系安全帶,調整鏡子,踩剎車,挂D檔。

車子慢慢地起步,她雙目直視路面的标記,心裏很踏實——教練放心她一個人練,說明這幾天發揮不錯。

冷不丁一個聲音飄過來:“太陽大麽?”

這嗓音低低的,清朗中帶着點兒天生的柔和。

Advertisement

她愣了一下,笑道:“挺大的,不過我不熱。”

鏡子裏映出一雙清澈的眼,曜石也似,她瞧出些嘲諷。

“所以它亮到讓你不用開方向燈?”

許恪張口結舌,她居然忘了起步要打燈!快到上坡了,她按下左燈,踩下油門,轟地一腳沖了上去。

“輕點!”

許恪也出了身冷汗,急忙踩剎車,可車子已經在坡頂停住了。

副駕駛的男生放開腳下的剎車器,探頭看了眼車輪旁的白線,淡淡道:“算了,繼續。”

他的手機響了,許恪小小地哼了聲,他是教練嗎?這麽頤指氣使,說話态度不能好點。

男生接起電話,順手将一縷漆黑的發捋到耳後,手指在強烈的陽光下明亮又修長。他“嗯”了幾下,不管電話那頭的人還在急切地說,徑自挂斷了。

“專心開。”他又說。

許恪小心翼翼地問:“您是教練?”

他頓了頓,兩根漂亮的手指夾起她的學員卡,片刻後插回打卡器,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專心,看路。”

現在的教練都這麽年輕?聲音這麽好聽,當教練會吼壞嗓子的……這個暴殄天物的世界真可怕。

許恪感覺他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舔了舔嘴唇,全力以赴。

一路順利,她進了S彎,一邊扒車門看外面一邊把方向盤當螺絲扭。

“你擰燈泡呢!”年輕的教練急忙握住方向盤,不客氣地敲敲她的手背,“放!”

許恪窘迫地松開,他朝這邊伏身控車,柔軟的頭發蹭到她的胳膊,側臉看去,鼻梁又高又挺,睫毛又濃又密。

暴殄天物。

兩圈終于開完,她從來沒這麽緊張過,大汗淋漓地推開車門透氣,腰上一緊,差點被勒死。

好看的教練笑眯眯提醒道:“安全帶。”

許恪硬着頭皮說謝謝,狼狽不堪地落地。

她看看表,十二點半,駕校的人都去吃飯了,學員也散了。

教練把車停在樹蔭下,從車裏出來到水池旁洗臉,薄薄的白襯衫浸透了汗,緊貼着脊背,被許恪正大光明地偷看。她實在不想走路了,倒在長椅上快化成一灘開水,教練的大長腿都救不了她。

熟悉的喇叭聲從馬路上傳來,她打了雞血一樣竄過去:“媽!”

許媽媽搖下車窗,指了指她身後。

許恪懵懵地回頭,只見陪她練車的教練一手拿着卷好的傘,一手拿着學員卡向她走來。

他用一條毛巾擦着汗,露出的手臂肌肉十分勻稱,白皙的皮膚沾着水珠,在她的眼裏閃閃發光。

“你的傘和卡。”

許恪無措地接過,“謝,謝謝教練。”

他忽然揚着嘴角笑了。

許恪瞬間覺得他有點眼熟,一定在哪裏見過。

教練慢悠悠地晃回了老舊的辦公樓裏。

車內空調的涼爽讓她清醒了些,用媽媽的手機上了微信,群裏果然炸了。

一張圖片映入眼簾。

她腦子裏嗡地一響,扒着窗戶往回看。

省、省狀?

*

一同練車的班花林馨:“許恪你知道嗎,理一的那個省狀——他爸就在交運當教練!就是咱們的那個教練!”

許恪拿勺子舀着西瓜,刷着校園網,“看到了,網上有。”

“他太低調了,長成這樣我們文科班都沒傳過他緋聞!”

高三大家都忙,實驗班天天競賽,她在學校天天發呆,兩耳不聞窗外事,哪有空接觸。連魚龍混雜的文科班都沒傳過他的流言,想必是個特別安靜的男生……不對,分明是很腹黑!他還騙她喊教練!

她咬着勺子恨恨地想,下午要是再碰到他,絕對要揭穿他的謊言。

他那時在車上接電話,接的不會是教務吧?他不習慣張揚,所以不想讓媒體采訪他……許恪不免多疑起來。

下午兩點,她戴着頂草帽,拎着水瓶學車去。

年輕的冒牌教練還在場上,樹蔭下圍了一圈女生。許恪站在十米外,都能感覺到荷爾蒙的氣息。經林馨打聽,越然工作日都在駕校幫父親監督學員,他高考前就有了駕照,現在是老司機水準。

越然看見她,招手道:“來了,趕緊上車。”

許恪想都沒想就往車裏鑽——竟然好心的開了空調。越然坐在旁邊,笑道:“你就是三班那個不被班主任待見的學習委員,許恪?”

她一驚,連找他質問都忘了,手中方向多回了半圈。

“你怎麽知道?”

他幫她扶正,擦到她的手背,指腹有層薄繭。

“誰不知道?”

許恪的表情變成了驚悚,“我的名聲有這麽差?”

他低笑了聲,“專心開車,別看我,看路。”

許恪心想你要是路我能壓到你臉上去。

林馨和誰關系都好,許恪和誰都是君子之交。她不喜歡這個班級,不上班裏老師的輔導課,父母也從來沒主動給老師打過電話。所幸成績擺在那裏,班主任對這種學生縱然牙癢,也無可指摘。

倒車是左三下右三下,許恪平複了心情,練得不錯。越然牛仔褲下的長腿蜷縮在狹小的空間裏,她強迫症都犯了,想把車砸個窟窿,讓他的腿伸直。

越然把卡交給她,“明天還是這個時間,來找我。”

“方便留個電話嗎?”

越然挑了挑眉,拿出手機,“我打給你。”

老司機,鑒定完畢。

“許恪。”

她擡起頭,“嗯?”

他道:“外面車不好打,你最好還是走回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越然無辜地眨眨眼睛,“你不是在控制體重?”

*

回家她就站上電子秤,沒到一百斤,一點都不胖。她吃了點水果,想要坐下來刷會B站,眼前不期然又浮現出那張可惡的臉,不坐了,站着消化。下次絕對不在駕校打電話,他耳朵太尖,能聽個八.九不離十。

填志願讓家裏如臨大敵,三個菜鳥最後還是選了個經濟類的,沖着M大的牌子。省狀當然不用煩神,沒有選自招降分的P大,而是填了另一所工科院校,學計算機。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許恪剛好考完科二。爸媽辦了一周酒席,她堅決不請老師吃飯,至于同學,高中三年沒有一個交心的朋友,索性也不請了。

她忽然想起越然,科二考完會換車學科三,發了條微信感謝他這段時間的指導。

越然秒回:後天謝師宴,來不來?

許恪鬼使神差地摁:你又不教科三,我來給你送紅包?

越然回了個哭笑的表情:宅在家裏不會悶嗎?

許恪:還有哪些人?

過了幾分鐘,越然回:沒有你們班任何老師。

許恪莫名輕松。

省狀的謝師宴就在駕校旁的飯店辦。許恪換了低調的衣服,梳了個低調的頭,還特意拎了個低調的包。

結果顯然低估了其他人的積極性。林馨穿着白色的花苞裙,戴着細細的水晶項鏈,蹬着雙紅色的小高跟,跑到門口的正牌教練那兒乖巧地叫叔叔。

許恪上了二樓,越然正在招呼一堆大叔大媽,看到她上來,眉眼彎彎的:“同學坐一桌,在那邊。”

他穿了件藍色的格子襯衫,和證件照上相仿,可是氣質卻不同了。許恪入座,見他招待人很熟練,向旁邊的眼鏡男套話:“他媽媽呢?”

眼鏡男很驚訝:“你還不知道?阿姨三年前車禍,在醫院裏躺着。”又瞧着越然補了句,“眯眯眼切開全是黑的。”

許恪語塞。

越教練酒精過敏,宴席擺到一半,越然挨桌敬酒,許恪心驚膽戰看着他一杯杯白酒往下灌。一共二十幾桌,小杯子也少不到哪去。

藍襯衫被歡騰的人群淹沒,許恪躊躇着,手機在掌心摩挲。一時間她在玻璃上看見了他的臉,被酒液染得微紅,眼眸裏是明滅的燈火。他嘴角的笑容也是微醺的,疏懶,又鋒利,仿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在他的面前。

她幾乎看呆了。

許恪一個人吹着夜風走回了家。

過了一周,她和教練強烈要求考試,教練拗不過她,給她報了名。

洗澡的時候鈴聲響了,媽媽在浴室門口喊道:“越然的電話,我說你一會兒回過去……越然?那個狀元小帥哥?”

許恪嗆了一鼻子泡沫。

原來越然找她說三天後考試的事。

“我明天周六有空,帶林馨去考試路段模拟一下,你去嗎?”

她脫口而出:“會不會太麻煩你?”

越然在那頭徐徐道:“你們班花求我,不好不答應,正好你們兩個女生做個伴。”

他到底知不知道林馨的意思,如果知道,就是要拒絕?

許恪道:“明天幾點?”

“十點半。”

許恪貼着電話笑了。

第二天許恪按時來到公交站,一輛教練車開到眼前,副駕駛坐着林馨。越然走下來給她拉開門,把粉色短袖穿的春光爛漫。許恪決定讓她爸以後杜絕粉色襯衫,對比太大,她不忍心。

到了地方,林馨先開一趟來回,許恪認真聽着他的評審,最後什麽也沒記住。他的聲音太好聽,潺潺的,像夏日裏靜谧的泉水。

換了許恪,越然只有在需要提點的時候說一句,整趟下來車上都很安靜。她感覺氛圍不太對,瞄了眼鏡子,林馨也看着她,視線交彙。

結束後林馨提議中午一起去吃飯,越然專注地打着方向盤,下颌微微收緊,“我中午家裏有些事,抱歉。”

應該是去醫院照顧他媽媽。許恪身體前傾,看見副駕駛的林馨上了大衆點評,先搜市立醫院,再搜周邊美食。

林馨突然回頭,柔順的長發掃過她的臉頰。許恪被逮個正着,給自己找臺階下:“越然,班花剛剛都買了張團購券,離這不遠,就在長江路上,旁邊就是醫院停車場。我們請你這個教練吃飯,破財消災,行善積德,賞個光呗?”

林馨抿嘴一笑,期待地望着他輪廓優美的側臉,“去吧去吧,不會耽誤很久的!”

越然看着她倆,眼神有些許無奈,“謝謝你們了。”

醫院的紅十字在路口一閃而過,越然把車停在飯店門口。他倒車技術很好,在兩輛越野中間穩穩當當地插了進去,只打了一次方向盤,動作如行雲流水。許恪在外面看得眼紅,等他下車才發現自己沒拿傘。

越然走過來,紫色的太陽傘在他的手掌裏乖乖地躺着,邊角被收得像剛買來那樣整齊。

許恪更眼紅了,她從來學不會收傘。

背包右邊的網袋一沉。

“謝謝。”

她低聲嘟囔。

*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時候,許恪剛剛考完科目四。下午來車管所拿駕照,碰見林馨,興高采烈的。

“我們那一組八人全過了,準備請教練吃飯,結果教練這幾天除了上班就是去醫院,讓我們自己慶祝。”

許恪讓爸爸順路帶林馨一程,在車上問:“你們這幾天聯系過嗎?”

“沒有,不敢打擾他。要不我們買點水果去醫院看看?”

許恪當機立斷:“停車,前面菜場有個水果攤,你把我們放下來,待會我走回去。”

許爸爸忙道:“探望同學父母是吧,我買個果籃放家裏,你們約好時間一起從家走。這大熱天的,得把林馨送到家。”

家裏客廳開了空調,她躺在沙發上扮土豆,一字一字地給越然發短信,發到一半全删了,按下通話鍵。

嘟、嘟、嘟,響了三下,對方接起。

“許恪?”

越然壓低聲音,看了眼病床上的母親,掩門走到廊上:“有事嗎?”

輕柔的嗓音流淌到他的耳畔:“林馨和我想來醫院看看阿姨,越教練這幾天經常往醫院跑,別的我們也幫不上忙,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探望一下,算盡個心意。”

那邊又加重了語氣:“水果買好了,我們來一會兒就走,不會耽誤你們照顧阿姨。”

電話那頭,許恪握着手機殼,莫名緊張。

“好。你們什麽時候過來?”

“明天周五,你下午都在醫院麽?”

“嗯。”

“兩點半行嗎?”

“行。”

許恪發現冷場了,又想不出要說什麽,背後冒汗。

“許恪?”

她哎了一聲,明顯底氣不足。

越然望着醫院後山的青青草木,想起那雙清亮又狡黠的眸子。

“教務通知,下月初學校召集省排靠前的同學做宣講,讓我拉幾個去。”

“我不太……”

“你去嗎?”

詞語在舌尖打轉,他在耐心等候她回答,許恪突然感覺有座山壓在她頭頂上。

“……去。”

越然仿佛在笑,“那我往上報了,別放教務鴿子。”

通話結束,許恪搖搖晃晃地去了洗手間,拿涼水洗了遍臉。可能是天氣太悶,她老喘不過氣來,心跳也快,快得讓她發暈。

拖鞋在地板上的摩擦聲響起,說時遲那時快,她一把推上廁所的門。

許爸爸在外面嗷嗷叫:“快開門!憋不住了!”

*

林馨拿着果籃,一馬當先地走出電梯,向前臺的護士詢問了病房的位置,又熟練地套了幾句話。

越然媽媽的情況确實惡化了,現在只能靠護工和藥物維持生理活動。肇事司機是個酒駕的富二代,為了息事寧人,每個月都會打一筆款到指定的賬戶上。

她們駐足在門前,兩邊都是剛空下來的病房。兩個女孩沒有經歷過親人的去世,也不曾參加過葬禮,在對視中互相發現了畏懼和一點罪惡的好奇。

林馨挽着她,輕輕地敲門:“越然。”

門開了,越然站在門後,面色有些疲憊的蒼白,顯然這幾日沒有休息好。他清瘦的臉龐露出了棱角,神态溫和而恬靜,一點也不會讓人覺得自己突兀。

許恪小聲地和他打招呼,他倒了兩杯水,“随便坐吧。”

房裏沒有別人,許恪往雪白的病床上望去,一個女人閉着眼睛躺在被子裏,形容枯槁。她的輪廓十分漂亮,如果身體健康,應該是位相當美麗的媽媽。

越然找出盤子去衛生間洗淨,又拿出水果刀,挑了幾個色澤紅潤的蘋果,用開水燙過。

“我來我來。”林馨意志堅決地抽出小刀,上戰場的架勢。

許恪發現就自己沒事幹,窘了一下。

越然把有蘋果籽的部分挖掉,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放在碗裏插上兩根牙簽,端到許恪面前的桌上。她愣愣地盯着,只見越然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将玻璃碗朝她跟前推了推。

許恪回過神,囫囵塞了幾口。

林馨的目光落在加濕器上,站起來絞着長發,“哎,我都忘了,護士說天氣幹燥,護工每天都會為病人清潔皮膚的。”

越然揉了揉太陽穴,“真是麻煩你了。”

林馨正要到洗手間接水,卻看見許恪執起熱水瓶,往一個搭着毛巾的盆裏倒了小半。

“是這個盆嗎?”她随口問道,專注地把毛巾浸到水裏。

水沒有熱氣,是剛剛越然給她們倒的溫開水。

“是。”

“進門洗了手,也沒摸水果,就直接碰毛巾了。我以前做志願的時候經常做這個,技術還行。”許恪彎起嘴角,眼睫翩然一擡,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林馨坐了回去,嘆道:“還是學委細心。”

越然沒管許恪的動作,順着她道:“學習委員當了三年,管的事多,自然就細心了。”

林馨搖頭:“我們老班就恨她不肯做事,上學期才撤了職。”她掩嘴偷笑:“分班那會兒大家就知道許恪同學清高,唯一一門輔導課還不是咱們數學老師教的。老班只喜歡天天給他打電話、在他家上英語小課的同學,偏偏學委不買他的賬,成績還那麽拔尖,從來沒掉過前兩名。”

許恪沒作聲,半晌才說:“你記得真清楚。這些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臉都丢到理科班去了。”

連越然都知道。

她專心致志地為病人擦臉,指尖觸到失去彈性的皮膚,心裏忽然空茫了須臾,原來人的生命那麽脆弱,一個飛來橫禍就能讓鮮活的東西瞬間消失在世界上。

床上的女人睡容安詳,仿佛在透過緊閉的眼簾打量她,許恪微微傾身,被子上的藥水味混着水果清香,莫名使人安心。

她抱着盆去洗毛巾,林馨塞給她一塊蘋果:“我們該回去啦,待會兒護工要上班了。”

兩人出了門,林馨婉轉地和他道別,說了些寬慰的話,許恪搜腸刮肚,最後真摯地對越然說:“你真厲害,以後一定能賺大錢。”

越然噗哧一笑,“我掙錢作什麽?”

“投資醫療、擾亂帝國主義房地産、買游艇買飛機,再也不用開車。”

越然的笑容消失了,良久,他倚在牆上,嘆了口氣:“甘拜下風。”

許恪和林馨一起走回去,林馨很沮喪:“我追不到他了,他明顯沒那個意思,再纏着他只會讓他讨厭。許恪,你說他是不是gay啊,聽說許多gay都是很nice很精英的,我覺得他有這個趨勢。”

許恪在想別的事:“你為什麽喜歡他?”

“長的帥,能下飯吃;成績好,能當書看;心思細,能當管家使。你不覺得嗎?”

許恪斬釘截鐵道:“我覺得眯眯眼都是怪物。”

*

八月五號,學校禮堂召開宣講會,邀請部分優秀學生總結高中經驗。今年一中出了個理科省狀,人口稀少的T市被放在省級報刊的教育版面上風光了好一把。可狀元不同于以往,沒有接受任何媒體采訪,在公衆場合露面還是頭一遭。

禮堂裏坐滿了人,其中還有搬攝像機的記者。許恪坐在第三排,有種患社交恐懼症的前兆。

班主任锃亮的腦門就在她左前方,聒噪地談論自己班上幾個考得好的學生,除了許恪。

實驗班的同學首先上臺演講自己準備好的PPT,全部正裝出席,贏得一片掌聲。許恪後悔答應越然來了,這要她怎麽面對大家,她沒有做PPT,因為根本沒有東西可以傾訴。

她掐着時間僵硬地扯了五分鐘,面部表情還算正常,象征性地感謝了一下老師和同學,看見班主任不屑地嗑着瓜子。

許恪突然發自內心的悲哀,三年的時光被荒廢成雜草,畢業的洪水一沖,記憶裏丁點也不剩。

沒有一點值得她珍惜留念的東西。

她喉嚨幹澀,握緊話筒,對臺下說:“不管怎樣,我認為學習不是最重要的,我們進入高中,如果沒有做讓自己驕傲、懷念的事,這學就白上了。多數人把備戰高考和成績當作他們輝煌的憑證,這完全沒有錯,但人和人不一樣,我寧願選擇多交一些朋友,多讀一些書籍,多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算最終的成績不盡如人意,以後回想起來也不會後悔——我願意并能夠為自己的行為承擔所有後果。”

她站在空白的屏幕前,眼眶泛紅。

禮堂裏鴉雀無聲。

過了片刻,終于有人拍起手。

一時間掌聲如潮水,把她從臺上推下來,她鼻尖酸澀,模糊的視線中只有一點微亮的光芒,在昏暗的禮堂裏熠熠閃爍。

像星星。

是他藏着笑意的眼睛。

不近不遠的距離,他在人海中穿得那麽低調,可她一眼就看到了,因為他是第一個為她鼓掌的人。

*

原來許恪是壓軸出場。

最後宣講的當然是理科狀元越然,他和登在報紙上的證件照一樣穿着藍色的襯衫,讓人聯想起海洋、天空、泉水這樣明淨清澈的詞語。

越然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即使沒有西裝革履,說起話來也毫不遜色,風趣幽默地開頭,再邏輯分明地闡述中心舉例引證,任誰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一刻鐘很快結束,他總結道:“事實上,我十分同意許恪同學的觀點,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子,但我做不到像她那樣灑脫。享受生活是一種态度,天道酬勤也是一種選擇,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出自己的判斷。”

宣講會正式結束,掌聲如巨浪,幾乎要将天花板掀翻。電視臺的記者把話筒轉向越然時,理實的班主任急忙搶過鏡頭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越然不喜歡被采訪。

許恪對比下自己班主任和越然班主任,也是,大家都會偏愛越然那樣的表現吧,就像林馨說的,她太清高,太孤僻,從來都不主動說話。

她不喜歡的東西,從來無法強迫自己曲意逢迎,她把自己慣壞了。

之後是學生合照,二十幾個學生分成兩排,攝影師建議按班級站,但女生們不同意,鉚足了勁往狀元那兒擠。許恪給擠到最旁邊,她穿了雙坡跟涼鞋,差點崴了腳,同班的一個女生看見了,并沒有扶。

她想彎腰弄腳踝的蝴蝶結,左肩忽地搭上一只手。

越然條理清晰地指揮大家站隊,前排的女生們很滿意,攝影師鏡頭裏一碼黑色西裝也很整齊。

許恪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的右手不動聲色地離開了,她心裏一跳。

空調的冷氣對着頭頂吹,她卻沁出一層薄汗。

“看鏡頭——一、二、三!”

他個子很高,皮膚很白,在駕校那麽久,都不見曬黑。

“再來一張,都看我這裏!”

他的手很漂亮,腿很長,穿淺色衣服的時候像一枚剔透的水晶挂件。

“最後一張,都笑起來啊——”

他笑起來,如同一抹陽春裏的白雪,有雲淡風輕的美好。

“看鏡頭。”

許恪倏然渾身一顫,似從半夢半醒間的高空墜落。

他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距離太大了,過來些。”

許恪渾渾噩噩地挪了半步。

“表情。”

她揚起唇角。

咔嚓!

人群散去。

記者和老師們走後,留下的人都轉移到前排,競相舉手提問畢業生。理實的班長咳嗽一聲,“你們都要問越然嗎?時間原因,我們抽五個人。”

密密麻麻的手臂在招搖,班長閉着眼睛點了三個,越然微笑應對,絕無敷衍。

到了第四個,高一的小學妹紅着臉脆生生問:“學長,你有女朋友嗎?”

禮堂裏一片哄笑,越然彎着眼睛,溫和道:“沒有。”

女生們松了口氣。

“第五個第五個,我看看誰——”

班長話音未落,第一排末尾有個人刷地站起來,大聲道:“謝謝班長。”

班長額角青筋一抽,這誰啊?

越然慢慢放下話筒。

那女生身着最普通的白色連衣裙,長發及肩,眼眸如泉,膚色在燈光下瑩亮似雪。

她的語氣平常得仿佛在詢問他的名字:“同學,你有女朋友嗎?”

衆人嘩然,剛剛的小學妹摸不着頭腦,難道她問的不清楚?

越然立在舞臺中央,凝望着她,嘴唇稍稍動了動。

班長大跌眼鏡。

另一人趕緊打圓場:“那位同學肯定看我們越然太出衆,不死心呢。再來最後一個!”他往角落瞟去,那個白裙子的身影竟然不見了。

許恪躲在頂樓廁所。

她在隔間裏披上綠色薄開衫,走到洗手池那裏扶了扶眼鏡,又摸出一根黑色橡皮筋套在手腕。

她動作遲緩,好像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費力地掬了兩捧水撲在臉上降溫。

沒用。

她看着鏡子裏的人,怎麽做都沒用,心律不齊,風聲鶴唳。

她從包裏拿出牛角梳,一下一下地梳頭發。好像确實把頭發放下來好看點,可是必須紮上去,不然被別人認出來就完了。戴眼鏡和不戴眼鏡差別太大,時間很短,連同班同學都沒發現是她。許恪放下心。

這會兒禮堂裏結束了,她得一個人頂着太陽走回家,可完全不想抱怨。

她聽到了他的回答,公開場合,班長作證。

“學委。”

她一個激靈,差點趴在池子上,越、越然?他怎麽找到的?

許恪驚慌失措地紮馬尾辮,轉念一想,他也不能肯定她在裏面,說不定是詐她?

“你忘了拿傘。”

她一個力道不穩,皮筋崩了。

許恪灰溜溜地走出廁所,他靠在走廊的窗戶上,背後撲棱棱飛過幾只灰鴿子。

“謝……”

越然手上并沒有她的傘。

許恪立刻去摸書包,紫色的陽傘正在外層躺着。

她咬牙切齒地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越然聳聳肩,“第一二層人太多,三層的洗手間沒有打掃過,當然是第四層。至于你在不在……要是沒看到你出來,我就走了。”

原來他的智商都用在這裏。

越然的目光落在她垂下的發梢,“你座位上有根黑色的皮筋,需要嗎?”

許恪尴尬地握着頭發,“要。”可能是從包裏掉出來了。

他伸手,手掌中有根亮閃閃的黑皮筋,不是她的,但她現在急用。

許恪道謝去拿,剛摸到皮筋上的亮片,手上一熱,等反應過來,他已經牽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十指相扣。

“……”

“怎麽了?”

許恪痛心疾首:“被騙了。”

“誰敢騙你?”

許恪罵了一聲老司機,“你以前談過多少個女朋友?”

越然笑道:“初中算嗎?”

“……”

他拉着她下樓:“開玩笑的。我媽出事前家裏管的嚴,之後沒有心思,想到大學或上班再談。”

“那為什麽沒做到?”許恪想聽他誇她。

“因為現在有個很了解我的女朋友。”越然道:“人活着不能總被一件事束縛,如果能平衡,我還是傾向于順其自然。”

“……語氣真誠點。”她頗為不平。

“許恪,”他醞釀了一會兒,好聽的聲音讓她無力抵抗,“我就喜歡你這樣長的漂亮、成績優秀、善解人意又與衆不同的女孩子。”

“學委,我注意你很久了。”

有膽量有能力對不喜歡的事物不屑一顧,她活得潇灑肆意,他被迫虛與委蛇。

因為有太多責任要背負。

走到大樓正門,越然松開手,輕輕巧巧給她紮了個馬尾。

許恪有點不好意思,“我比較懶,不會老纏着你……嗯,另外我覺得你三觀很正,思想很健康。”

越然無奈道:“三觀這個問題,你手機上有的APP我也都有。”

許恪頓時炸毛了:“你、你變态!”

他含笑注視着她的眼睛,她低頭從包裏翻出陽傘,嘴角卻微微揚起來。

越然撐開那把傘,兩個人黑黢黢的影子滑過石階,滑過花壇,滑過斑馬線,藍襯衫和白裙子挨在一起,像湛藍的天幕和綿綿的雲朵。

日頭當空,年華正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