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昔年知揚州時,暮春觀煙花,霜月賞桂子,縱風物無限繁華,京過眼不過莞爾而已。江寧府彼日之盛,盛若浮光,而今枕上聞谯郡夜雨,輾轉不眠,至此竟念其之靡靡矣。”

淮南東路早已入秋,淅瀝雨水落在府衙的瓦片上,激得檐下鐵馬铮铮鳴響。屋內一燈如豆,在窗紙上幽然映出伏案書寫的人影,清清冷冷。

夜已三更了。

寂靜裏忽然起了長随的敲門聲:“馮大人,大人醒着嗎?”

馮京從案上擡起頭,随意拿件青袍披在身上,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何事?進來說話罷。”

“大人,有位公子剛從江寧來這兒,說來送鄭公急信,正等在門外呢。”

馮京愣了一瞬,“快請。”

待來客駕臨屋裏,馮京只見那人褪去鬥笠蓑衣,理好袍袖沖他恭敬一拜,露出一張尚顯稚嫩的少年面龐。少年将懷中揣着的信箋雙手奉上,馮京扶他起身,快速浏覽完後,不禁悵然良久。

“小子裴铄,尚未及冠,是鄭參軍之侄,原本在江寧府侍奉家慈,數月前才到舅父身邊。舅父說大人因受他言政之事牽連,被官家罷知亳州,此刻病重,總覺虧欠大人,便差某夙夜兼程趕來州治,向大人賠罪。”

馮京長長嘆了一聲,撚須道:“唉!我來淮南幹他何事?倒是他自己,天這麽冷,他那副身子骨可怎麽捱得下去!待我明日給他回信,切望他保重。”

裴铄面上愈現哀色,“舅父總和我說,這世間約莫只有大人懂他。”他那雙黑溜溜的眼睛在整潔的書案上無意掠過,正看到紙鎮下壓着的半張未寫完的信,開頭落的正是他舅父鄭俠的字:介夫。

自王相公變法以來,這位馮大人便反對保甲養馬之法,幾次與王安石辯論,又薦蘇轼等人掌外制,被新黨視為眼中釘。而鄭俠本是王相的門生,卻與其政見相左,更上書推薦馮京為相,呂惠卿趁機污蔑二人私下串通,以致官至參知政事的馮大人左遷到淮南路。說到底,還是他舅父太耿介了些。

小剪撥了撥燃燒的燈芯,馮京鬓角灰白的發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着一絲亮,正似冬日薄雪。他年逾知命,半生奔波在外,一心憂國憂民,卻落得小人相讒、陷身泥沼的下場,不能不叫人扼腕。

少年這時才得空偷偷地打量着他,一身青綠的袍在秋夜裏很是單薄,面容清癯,自有幾分名士出塵的秀雅。這真的是那個大宋開國以來鄉試、會試、殿試連中三元的六位狀元郎之一麽?

馮京看着裴铄若有所思的目光,微微一笑:“小公子可是覺得我這等愚鈍之人有負天下讀書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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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铄忙道:“大人哪裏的話!您是文曲星君一般的人物,況且又是朝中清流、在野孤鶴,我等都應效仿大人,不媚上欺主。”

馮京啜了口酽茶,“你還太小了,這些話莫要再提。等再過二十年,或許就能參透人間冷暖。”

夤夜的寒氣滲透绮花窗,二人均無半點睡意,各懷心事,沉甸甸地坐在椅子上。馮京自貶谪後很少碰見靈慧的孩子,這時便在水漏的滴答聲裏敞開話匣與裴铄交談起來。

“據聞我大宋皇佑元年,崇政殿殿試後數日,貢舉的結果在集英殿唱名公布。時辰一到,數百名白衣舉子衣冠勝雪,肅立于碧空之下,今上親自宣讀狀元之名,于是大江南北無人不知江夏馮郎之名。”

裴铄說起此事,雙目異常明亮,仿佛目睹了二十多年前激動人心的那一幕。馮京在他上揚的語調裏稍稍出神,眼前剎那間閃過塵封多年的畫面。一日看盡長安花,長安花雖好,卻抵不住長安道上滿樽風雪。

“傳說仁宗賜您絲鞭駿馬後,您剛出東華門,時任三司使的張堯佐大人就派人将您圍住,簇擁着往府上去了……”

馮京溫和地望着他,“是呀。當時張司使惠贈金帶,對我說張貴妃還有幾個從妹。我那時候年輕氣盛,立時敬謝不敏,等到後來張司使在朝政上為難我,再想反駁也已遲了。”

裴铄到底是孩子,加之對方又和藹溫文,便直言問:“那大人可有後悔?”

馮京默然半晌,轉了轉手中的茶盞,緩緩道:“你覺得我如今的境地是外界小人奉承污蔑所致,我卻道是自己不得不為之。你我都讀過書,知曉人腳下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所以談何後悔呢?當初我若是不拒絕張司使,依舊不會依附于他,不會支持王相公的新法,依舊會賞識蘇子瞻和介夫,會被呂惠卿搬弄是非,被官家所疑。”

他繼續淺笑道:“人活一世,若是被功名利祿牽着走,做國之祿蠹,那還有什麽意思?熙寧四年我為樞密副使,次年又升參知政事,再後來便在這風口浪尖上被水流沖了下去,遠離東京。我不是未嘗想過懇求官家留在帝都,一旦貶出京畿,就再難有回朝之日,可我現在選擇了離開,選擇在地方做個官,修養民生。朝中逼迫我的風聲只是一面,而我亦看不慣那些堂皇冠冕後的陰私伎倆。”

“您還想着開封麽?”

馮京在燈下阖目,聲音輕的像一聲嘆息,“開封于我,簡直如南柯一夢……有時,我會夢到上元節時東華門外的滿街燈樹。”

裴铄思索道:“您說不得不為之,是不得不遵從內心,也不得不離家去國,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抱負麽?恕小子一言,舅父曾言官家知您無罪,近來有将您派去河南府道之意,這豈不是要重新啓用大人?”

馮京蕭瑟的眼神穿透窗紙,落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裏。

“因我的執着,今後的路途會愈加困難。官家雖知曉我的清白,卻不能直言,縱然我還有一顆忠摯之心,也只怕……不會像從前那樣志氣高昂了。”

未幾,馮京果如裴铄所說徙知渭州。熙寧九年十月,今上罷去了王安石的職務,又将馮京調去成都府,下诏他平定茂州羌人叛亂後赴京任職。裴铄因鄭俠信中所托,一直跟在馮京身邊聽取言教,以師尊之,頗有所得。

蜀中濕氣極重,傍晚時西邊仿佛要落下雨來,連綿山頭一片陰沉。成都府的府兵綁着西羌的細作入房,又送來美酒佳肴。裴铄在外頭看得心慌,恨不得戳破窗紙看一看房裏的知府如何處置敵兵。

少頃,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從容的知府和操着濃重方言道謝的細作來。待人走後,裴铄看着沉吟的馮京道:“先生善待俘虜,是想要向夷人傳達□□仁義之名,以降其首領何丹嗎?”

馮京眼角的皺紋愈加細密,那超然淡靜的神采卻不移分毫,“先以禮待之,然我欲親自帶兵前往關口。”

裴铄大吃一驚,“先生三思!西羌人乃蠻夷,您是文臣!”

馮京不假思索地道:“官家命我作知府,就不僅僅擔着文臣之責,更何況帶兵至前線之後怎麽謀劃,還有商量的餘地。僅僅一個細作,不足以撫部衆之心,成都百姓視我為父,我怎能因畏懼而不顧他們的安危?”

裴铄聞言皺起眉頭,片刻後像是想到了什麽,唇角一舒,馮京看在眼裏,亦笑了笑。

冬日的雞粽關在崇山峻嶺之中輪廓分明,蜀郡多草木,即使是嚴寒時節也未凋零。馮京想起了北方的雪,一切的奢靡缱绻都埋藏在皚皚的白色之下,待他歸帝都,一定滿城都是飛絮般的雪片。他少年時的意氣似乎在這逶迤山川中再次迸發出來,久違的溫熱蔓延上他沉寂多時的心。

何丹的軍隊迫近關隘,馮京着知府常服,腰束革帶,上戴幞頭,騎在馬上對夷人輕輕颔首。接下來的事情在裴铄意料之中:何丹早就聽到這位渭州來的大人格外得民心,加之放回去的細作說了不少好話,第一個下馬請降。馮京身後幾名府兵将領竊竊私語,裴铄略略知曉是府衙內協商處置夷人之事的議者不同意馮京的做法,極想将這幫烏合之衆一網打盡,蕩平山頭。

馮京舉手壓下騷動,高聲道:“足下真心歸順請罪,京當報于朝廷,給稼器,饷糧食,只望諸位世為漢藩,再不提反叛之語。”

從雞粽關撤兵後,成都府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向來兇猛的夷人與漢人歃血為盟,約定世代交好,茂州重歸平靜,百姓們也十分不願這位眼光長遠的知府回京。

又是深夜。

裴铄點了燈,研了墨,聽着細雨從潮濕的木柱上滑下,滿室的光都讓人有些恍惚。

“先生曾言,遭貶谪後心情沮喪,縱是再蒙拔擢也不能重振精神,可前日一番作為,真叫铄敬佩。”

馮京的眼角攢出笑意:“時至今日,我才知曉自己并不能抛卻一些骨子裏的東西。自知亳州後,我從未想過有回京的一日,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我卻也覺得沒有不同。大概我是個孤僻的人,一心做自己想做的,就無暇顧及其他了。”

裴铄道:“我舅父常誦李太白 ‘謂我不愧君,青鳥明丹心’之句,他知先生平生赴萬裏,越千帆,而心意自始至終不會改變半分。先生熟讀聖賢經理,于大道也通擅,認準了投身之路,便會不懼上下求索。漫漫關山,先生選擇跨艱難險阻而渡,這也是您所說 ‘不得已而為之’吧?”

馮京肯首,“我少時讀 ‘士不可以不弘毅 ’,那時是真滿腔熱血,從江夏到帝都,一路支撐我的是經天緯地之志。當年集英殿上,仁宗對我期予厚望,大家用十九年前的狀元王拱辰與我相比,都說我會更加有為。張堯佐欲以婚姻拉攏我,呂惠卿因我得官家垂青而忌憚我,王相公因我反對新法而打壓我,我本以為在外數年,這樣的秉性會消匿大半,然而既是秉性,這輩子就都不會變了。”

他提筆寫下一行字,淡然道:“我的方向永遠不會變,而我不得不這樣選擇。只因世事曲折易碎,而我不想讓人心也變得那麽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若我摒棄了初心,失了心底那杆秤,這一世就要比遠谪在外、失魂落魄更加沒有價值了。”

他擡眼注視着少年的雙眸,“我生于宜州,長于鄂州,曾看過餘杭的潮,聽過揚州的笛,飲過開封的酒,賞過河西塞外的日落。我慶幸在我尚且可以跋涉山水的時候,游遍了大江南北,心境也就比旁人開闊些。不管是仕途還是平凡的生活,都會遭遇很不如意的事情,人們會由此走上另一條沒有想過并從不喜歡的路徑,但你要記住,既然決定了要走下去,就絕不能置本心而不顧。”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多是失其本心之故。”

裴铄心中大震,定定道:“铄受教了。”

“介夫親啓:昨日夢入太原府,時大雪,京與二三人披鬥笠往郊野去,載歌而回。太原離京甚遠,蜀郡亦是,京憶少時瓊林苑簪花而行,滿街柳色,滿城風煙,不日歸程,此情實難言表。且拈數句:

宿雨平川折渭柳,北海曾扶晚回舟。

千裏丹心萬裏路,月明梧桐嘆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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