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欲加之罪

欲加之罪

根據漆雕我師的查探,徹地儀的體內沒有青林弟子皆修習過的《傳鐘錄》,在随琴發入宮之後,徹地儀便也一同躲入禁地,受微生泱的監視,對于神谷修者,只說有事自會尋萬縧商量。按照郁黎的說法,聖山神谷終将夷為平地,如此一來,要安置修者,還要另想辦法。

自回宮後,素羅再未見過公良懷,看着尚未修改完成的典籍,心中有些可惜,想要自行批注,卻始終無法落筆。

所謂完整的遐方,究竟是什麽樣子?這十一年來,所有被毀去的前人心血,還有那些失去的人,就算修複,也不再完整。

或許盈洲修者的想法也是一樣,守護土地的最終目的,是要存留這片土地上的人,所以才有微生一脈的契約,才會同意郁黎的請求。

素羅索性放下眼前這本,又找出兩本空白書冊,從頭開始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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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公良懷,拜見玦親王。”

“叔父免禮。”

王宮之中,公良玦近日時常召見阖闾舊臣,今日終于輪到公良懷。

“不是臣子,也不是下屬,旋侯果然不算是阖闾舊臣。”一個聲音低聲說着,卻被所有人都聽到了。

“不知親王召見何事?”公良懷心知必無好事,卻認為此處畢竟是王宮,公良玦必定不敢造次。

只見公良玦再無昔日懼意,對公良懷道:“你我投效廣莫多時,如今遐方一統,卻未建尺寸之功,當今陛下又對萱親王一黨倍加重視,我等若想立足,恐怕還要盡力。”

“卑職一向安分守己,自當繼續盡力。”

“但是叔父一身本領,如此太過可惜。”

“不知親王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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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若能說服聖山修者為朝廷所用,日後地位必當穩固。”

“卑職怎會有這個能耐?”

“身為裁綴君之子,叔父怎會沒有這個能耐?”

“你......”公良懷心頭一緊,即刻起身,道了一聲“告辭!”,便向門外走去,忽聽身後風聲,數枚暗器襲來,僅在這狹窄的室中,堪堪躲過。

“叔父果然是要留修者為己用,只怕修者拒不搬遷,也是叔父授意!”

公良玦手中又換了一批暗器,面前侍衛全部亮出兵器,攻上前來。

“我的存在對你們并無威脅,你們為何要如此?”

公良懷手中無劍,只得在打鬥中奪劍抵擋,本不寬敞的室內,霎時充滿了金鐵交擊的聲音。

“我當日親眼看你殺死母妃,父王橫屍在你的腳邊,也必定是被你所殺!阖闾之臣縱然投誠,也要為先王報仇?”

“為先王報仇!”

“殺死這個謀篡的叛逆!”

聽聞此言,公良懷忽覺氣血上湧,動作一滞,即受身後一掌,随即口吐鮮血,身披數創。

“我沒有殺死王兄!”

攻擊之人并不聽他辯解。如今的公良懷,應付近身刀劍本已困難,尚有公良玦不時投來的暗器,戰不多時,即落下風。衆人見此,心知即将得手,更加奮力向前。

公良懷不願束手就擒,更不願就此蒙受冤屈,索性将心一橫,飽提內元,傾盡一身之力,施以纏卷招式,将衆人兵器絞落在地,随即沖上主位,将公良玦封鎖功體,擒在手中。

“不想他死,就放我離開。”

公良懷邊說邊貼着牆壁退向出口,因手上顫抖,無意間在公良玦的頸上劃下數道劍痕。衆侍衛皆不敢妄動,而公良玦似乎神色平靜,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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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玦的寝殿本已接近王宮外圍,公良懷一路威脅退避,踏出宮門的一刻,取出一枚刻着符文的玉佩,瞬間消失無蹤。

“又是法器!”

“是阖闾公主所制!”

此刻素羅正巧到來,看到眼前景象,心中驚疑片刻,随即似有所悟,對阖闾舊臣道:“參與圍殺者,先回親王寝殿等候陛下裁奪,不可妄動。”

又對身旁守衛道:“去向陛下報告詳情。”

“是。”

素羅心想公良懷不會殺一名孩童,找到他也不過是早晚之事,但心中忽生一種直覺,似乎能夠預知他會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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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

幽朱山下,碧如江邊,石碑之旁,昔日死別歡聚之刻,仿佛全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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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在天之靈,會一直看着你,直到你完成使命,我才能瞑目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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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一片竹林,是仙人中箭時掉落的竹簫,我雖然喜歡,卻怕不是個好兆頭。”

“若能逃離仙界躲在人間,失去一支竹簫,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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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小取......”

行至此處,公良懷再無氣力控制公良玦,一個失神,已令他脫離掌握。

“叔父打算在此處殺我嗎?”

公良懷終于忍耐不住,跌倒在地,再次嘔血,扶住石碑,無力站起。

“我的确是殺了你的母妃,但王兄他,是被你的母妃所殺。我怕你無法承受,才會對你隐瞞。”

“你竟污蔑我的母妃!如今所有阖闾舊臣,都已得知你的罪行!你以為編造謊言,就可以脫罪嗎?!”

“去找百喻君,當時他也在場。”公良懷雖然這樣說,但心中依然憂慮,只怕百喻君也要讓自己擔此罪名。

“就算如此,你殺了我的母妃,我也必須報仇!”公良玦後退幾步,急切盼望着有人前來搭救,想要逃脫,卻不敢走。

“你不該報仇。”

素羅果然找對了位置。

“萱親王!”公良懷心頭一緊,随即苦笑了一聲,既然在刺客出沒的地方捉到素羅,恐怕素羅當時也在此處。

“姨母!”

公良玦立即跑到素羅身邊,卻聽素羅道:“素氏一脈從無男子,對姐姐來說,收養先王與別人所生的孩子,并非難事。”

“姨母,你說什麽?”公良玦盯着素羅,貌似大驚失色。

只見素羅從懷中拿出兩本書冊,交到公良玦面前,一本上面寫着“玄風幻影”,一本上面寫着“擢素柔荑”。

“這是素氏家傳的武功秘籍,你拿去吧。”

“可是,姨母......”公良玦不敢接下。

“想必你也感覺到了,即使你的父王再怎樣下令隐瞞,此事也終會有所洩漏。”

“哈哈哈哈......”一個年幼的孩子,竟也無奈苦笑,“那些閑言碎語,就算從前再怎樣不願相信,看到她想殺我的神情,我也不得不信!可是姨母,你給我這麽重要的東西,又是為了什麽?”

“這是素氏對你的虧欠,是你應得的補償。”素羅輕輕握起公良玦的手,将書放入他的手中,“我若另有要求,就不能算是補償,不管你日後如何打算,都要有足夠的能力,才可為自己做出選擇”

公良玦終于接過書冊,神色質疑地看着素羅。

“姨母......”

素羅解除了公良玦的功體封鎖,指着對岸一隊士卒道:“他們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代我轉告一聲,就說旋侯交我處置。”

“是。”公良玦看一眼公良懷,又看一眼素羅,運起輕功,轉身離開。

“殿下可是要回聖山?”

公良懷并未回答,卻将手中之劍擲出,立在素羅面前。

“既知绫妃是被我所殺,你現在可以動手了。”

素羅輕嘆一聲:“昔日立場敵對,你知道周盡被我所殺,衛詹被我害死,難道也想為他們報仇嗎?”

“他們是我的朋友,是否應當報仇,皆在我的選擇。但素绫是你的至親,若不報仇,豈不是違逆人倫?”

“姐姐只為明庶而生,也只為明庶而死,她在意的,不是誰殺死她,誰來報仇。我知道沒有資格替她放過你,但若此時殺你,只會害死更多人。”

“不管是阖闾還是聖山,都視我為叛徒,不管我死在誰的手上,都無人理會,也沒有人會報仇。”

“難道以我現在的身份,真能随意殺人嗎?”

“此事若無帝君授意,只怕他們不敢妄為。”

“帝君若想殺你,又豈會讓你逃脫?”

“這......”公良懷聞言陷入思索。

“你為了讓我殺你,還真是找遍了理由。”

“想來我還是不甘就死,否則一劍輕生即可,何必要求他人幫忙?”公良懷不再理會地上之劍,勉力走近素羅道,“你要如何處置我?”

“你若想回斑竹林,我也可以護送你。只希望你若閑來無事,可以繼續幫我修改典籍。”

“只為了這個原因?”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除了殺死姐姐這件事,你對我多有關照與忍讓。”素羅道,“一直以來,姐姐對我來說,是依戀,也是束縛,我本以為報了仇,殺了你,我就能得到解脫。但如今,我為了想保護的一切,已自願将所有束縛系在身上,是否報仇,早已沒有區別。”

“難道你不會因此恨我?”公良懷心中同時想到用刑之事,但怕惹素羅不快,只字不敢再提。

“我一直在恨,因為你殺死的不只是我的至親,更是另一個我。如果沒有姐姐,承受這種命運的人,必定是我。但是我也恨過姐姐,因為她将我托付給傷害我的人,又讓我顧及她的立場,不敢去想任何隐居以外的願望。在她離開之後,我除了傷痛,還有輕松,其實在我心裏,我早已違逆人倫,如今只是坦誠面對罷了。”

“我明白了。”公良懷道,“但你又是如何找來?”

“昔日百喻君說過,令尊在此去世,當時衛燎與萬縧前輩皆在場。”

“原來如此,我以為身旁再無他人,卻還是被細作發現了。”提起往事,公良懷又再陷入悲思,手撫石碑道,“想必你已得知,遐方六百又一年,阖闾旋侯因犯上之罪,被貶為庶民,後人自此鑽研術法,大有所成,倘若開宗創派,只怕早已揚名立萬。但十數代子孫皆熱衷于仕途,只為将功贖罪,複得封號,就汲汲營營,謀求官職,甘受世人白眼,直到我被舉薦,以質子的身份出使明庶……”

“看來這并不是殿下想要的結果。”

“雖然恢複先人世代渴望的封號,我卻倍感煎熬。每當明庶朝廷稱呼為我阖闾質子時,都強調質子二字,似乎時刻都在提醒,我身為質子的卑微,而阖闾朝廷提及我時,卻稱我為明庶質子,似乎對他們來說,我這名質子,從來都是外人。”

“殿下想要脫出這種處境嗎?”

“是,卻未必可能。”公良懷道,“當年,我身為樂府采風,只覺人生逍遙自在,就算要有一番成就,也該辭去官職,憑武功與術法縱橫天下。但父親說,有恥不雪,就是懦弱逃避,旋侯一脈,不能世代背此污名,須得認祖歸宗,方是正道。

我卻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懦弱,怎樣才算逃避?難道為雪先輩之恥,要荒廢此後數代英才,旋侯一脈,才稱得上是敢于承擔?而我為了從來不願做的事,竟甘願屈身多年,傷害無辜。如今國君投誠,我又被背負殺害先帝的罪名,究竟恢複封號的意義何在?”

“素氏一脈,皆為細作,歷代先輩中,或許也有人,想要結束這樣一種未必正确的傳承。”素羅猶豫片刻,仍是問出,“你還在怨恨過往一切?還在自責”

“恨又如何,自責又如何,父親也不過是被荒廢的其中一個。”公良懷順着幽朱山脈和碧如江的走勢看向遠處,眼眶微微泛紅,顫聲道,“汲汲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着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啊......”素羅忽然又嘆了一聲。

“發生何事?”

“國師傳訊,說殿下行刺玦親王,帝君已下令捉拿問罪,若有反抗,就地處決。”

“你若不想殺我,我也不會讓你為難。”公良懷轉身想要離開。

“我先為你療傷,稍後再走不遲。”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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