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前塵漸逝
前塵漸逝
一夜放縱,不知在何時失去意識,夢中的家園仍如幼時一般。即使時常是自己一個人獨守,每做一件尋常的事情,都蘊含了無盡的快樂。
除了像姐姐這樣,身為國君的女兒,細作世家的後人皆不被允準同父親相認,但因為姐姐的容許,自己可以時常去聽父親彈琴吟誦,那段世間流傳的唱詞,是與簫聲同樣的曲調。
不知何時,眼前一切皆化作火海,燃成一片灰燼,融入塵埃,随後,似乎有人将自己攬在懷中,疏通周身血脈,注入內力,緩解傷勢帶來的疼痛。
“你醒來了。”又是溫柔的聲音,一如讓自己難禁悲傷的那一次,“你仍需調養。”
身旁之人與整個室內已無酒氣,房屋也被收拾得整潔,自己的衣物被整齊疊放在床頭。
“多謝。”素羅勉力起身,在身旁之人的幫助下穿戴整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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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敞開,此刻已是午後,陽光下的竹林映入眼簾,那夜竟然這樣湊巧,令竹簫落在此處。
“旋侯殿下。”
“別再這樣叫我”公良懷道,“父親被母親趕走之前,一直使用化名,而我在廣莫與聖山的名字,就是你在令牌上見到的。以采風的身份行走于世的那幾年,是我有生以來最自在的幾年,如今旋侯已死,旋侯一脈亦不存于世,希望你用初見時的稱呼喚我。”
“玄帛大人。”
“外界的事情我已探知,你尚留有大學士的官職,可見微生泱不會殺你,傷愈之前,你可在此繼續休養,直到你想離開為止。”
“我怕會令你不得安寧。”
“你來之前,我也不曾安寧過。”公良懷輕輕将素羅扶至門前坐下。
素羅本來無處可去,如今的傷勢,也不敢遠行,但心知公良懷一向受到監視,恐怕自己的行蹤已被傳回王宮,微生泱将這麽多秘密告知自己,又豈是為了放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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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猶豫間,林外有人來訪。
“大學士,老身前來為你診脈。”前禦醫長竟親至神谷。
“是郁一前輩。”
公良懷即刻解除法陣,令郁一步入。
素羅雖覺生死已無區別,卻仍按照吩咐,讓郁一詳查。
“玄帛大人,多謝你照顧大學士,她的命元有異,老身必須帶她離開。”
“我不會妨礙你為她醫治,但她現在無力自保,若是需要護送......”
“玄帛大人多慮了,老身的武功,難道你在少年時不曾見過?”
“是晚輩造次了。”
“大學士,請随老身來吧。”
素羅想到郁一是否要帶自己回宮,但猶豫一瞬,仍決定面對,“有勞前輩。”
“大學士,望自珍重,但願此後......”公良懷欲言又止,猶豫片刻,終究沒有說出。
“暫且告辭。”素羅看見那一道不舍的目光,随即轉身,未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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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羅離開不久,一名修者前來拜訪。
“玄帛小子,萬縧前輩叫你去聖山見她。”
“祖母有何吩咐?”
“你見到她便知,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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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居住的地方,已有許久不曾光明正大地踏入,當年母親發現父親暗中教導術法,便将玄帛送至聖山祖母那裏居住,因為這樣,才開始習武
帆帷與涼亭皆已不在,想必是法陣崩塌之後,有人前來清理。
“孫兒拜見祖母。”
萬縧沉默着踱了幾步,對公良懷道:“昨夜到今早的事情,已有神谷修者告知我了。”
“孫兒知罪。”
公良懷急忙跪下,卻被萬縧扶起。
“這個女人招惹不得。”
“但孫兒與她......”
“倘若奚取願意離開她的夫君,你是否仍想和她在一起?”
公良懷聞言驚慌道:“我怎能要她這樣做?”
“我已将她夫妻二人請來。”
“祖母你!”
“稍後你躲在掩蔽的法陣中,不可出聲。”
“這......孫兒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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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縧叫修者去請奚取單獨前來,留戚約一個人在會客之處。戚約雖然知曉萬縧與公良懷的關系,但心想此番光明正大,以萬縧為人,想必無須擔憂。
“拜見前輩。”
“夫人免禮。”
“不知前輩派人召喚,是有何吩咐。”
只見萬縧拿出一本書冊,交到奚取手上道:“請收下吧。”
“是柳葉劍法,晚輩不能收。”
“無妨。”萬縧道,“感謝你在廣莫圍殺時,救我的孫兒一命,我卻不能說服徹地儀允許你們夫妻再入神谷居住,心中萬分抱歉,既知你曾修煉我的劍法,我便将完本傳授于你,日後任你使用。”
奚取猶疑片刻,仍不敢接受。
“你可是在擔心此事與我的孫兒有關?”
“前輩恕罪,他将家傳劍法傳授于我,早已與我互不相欠,晚輩無需他的任何補償。”
萬縧聞言嘆道:“你們夫妻隐居神谷時,老身本想問你,倘若孽畜從此與阖闾再無瓜葛,你是否願回心轉意,讓老身補償你的夫君,如今只慶幸不曾冒昧。”
“前輩言重了。他當年一心想要脫離凡塵瑣事,避世隐居不被打擾,如今得償所願,晚輩也替他感到欣慰。”
“既如此,老身也算了卻一樁心事。”萬縧又從旁拿出一支軟劍,交給奚取道,“即使沒有昔日諸事,你的天分也讓老身不禁惜才,若不嫌棄,你可算作是老身門下。”
“前輩......”
“收下吧。”
“是,弟子謹遵教誨。”
“去吧。”
“弟子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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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取離去時,玄帛在窗外一直目送她與戚約的身影消失,本想再說一句話,思索許久,卻都無須再說,回到萬縧的居所,心中竟也有些許解脫的感覺。
“我的孫兒啊,你可知,在你選擇完成他的遺願時,我最痛心的是什麽?”
“孫兒有負祖母養育之恩,實為罪該萬死。”
“我要的,原本就不是你會報恩。你的父親一心恢複封號,是他心中甘願,就算他利用我的女兒,最終被我所殺,也不會有半分悔恨,但是你呢?”
“我......”
“你根本就認為此事毫無意義,卻為了不願做的事情,失去真情,受盡羞辱,我為你心痛,卻勸不住你。”
“是孫兒糊塗。”
“至親之人,本不該施恩圖報,但我如今替你還清債務,也算償了你的殺父之仇,希望你能答應我的條件。”
“祖母盡管吩咐,孫兒不敢與祖母講條件。”
“雖然你的術法盡廢,武功也大減,但昔日周旋于朝廷之中,了解很多修者們不知道的事,在我死後,會将整個聖山交給衛燎,希望你能盡全力協助他,莫讓朝廷将我們驅散。”
“祖母,你說什麽?!”
“我已時日不多,藥石罔效了。”
“是孫兒不孝,未能侍奉祖母。”
“我不會怪你,唯有一事,你該去問衛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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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一給素羅服下幾粒藥丸,素羅漸覺恢複氣力。恍恍惚惚,被她扶着一路走去,竟走到了素氏庭院。
“回去看看吧,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可以不做數的。”
“嗯......”素羅感念郁蔥的好意,再對他重申一次,不再想要這座庭院,讓他安心也好。
不過隔了一日,遍地屍骸已經消失無蹤,仿佛這裏從未有過厮殺,禾苗尚幼,果蔬才剛剛結出,群魚也不過寸許大小,想必有郁蔥的悉心打理,今秋所得會更加豐碩,但他并未出面迎接,倒是郁黎在那裏等候,郁一見到他,自去外面休息。
“大學士。”
“郁黎前輩。”看到這個教導微生泱的人,素羅心中又生怒火。
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因微生泱不許,就不告知,直到錯失已不可挽回。
“你平時的慣用的物品,有些收藏尚好,未被動用,四哥昨日已經叫人送到宮中了。”
“難道你還要讓我再回一次王宮?”
“不僅如此。”郁黎道,“四哥原在外面等你,我擅自将他帶到他平日居住的房間,我們去見他吧。”
素羅随郁黎來到郁蔥的房間,忽見郁黎眼眶微紅,心生不祥的預感。
“拾遺前輩!”
郁蔥平靜地躺在榻上,喚之不應,呼吸與脈搏皆停。
“怎會如此?我并沒有怪他,他為何要這樣做?”素羅伏在郁蔥的遺體上,不禁流淚。
“令泱兒誤殺先帝的藥物,是四哥準備,若四哥一早告知真相,你也不會殺死微生洵。當日為先帝準備的藥物還剩下一些,他在臨終之前,向我們傳訊,說無顏死在庭院之內,就在外面自盡了。”郁黎語聲稍顯沉滞,“我與四哥一向不和,本以為重聚後又會大吵一架,沒想到,竟成了最後一面。”
很意外地,素羅未有強烈的悲傷,只覺心中有一個角落本在流血,到這一刻,已經徹底死去了。
“此地如何處置,仍然由你決定。”
“除了此事之外,前輩還有何事?”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郁黎帶素羅走出,立于一處陽光照得到的空地前,才鄭重道,“你是否願意接替我的責任,成為聖山與神谷的陣眼?”
“什麽?!”素羅驚得後退一步,“但我并非郁氏之人。”
“這不要緊。關鍵是,你曾長期承受風針法陣。”
“這與陣眼有何關系?”
“法陣交接的方法,就是承受風針入體,待山谷靈能皆系于一人之身,術法才算完成。所以,這個過程非常痛苦,除郁氏後人外,唯有功體相通者,方能熬過此關。”
“前輩是認為,因我曾長期承受風針入體,所以現在的功體已适合接替法陣?”
“不止如此。”郁黎道,“痛苦的感覺雖能激發一時的力量,但是從長遠來看,其實得不償失,因為被損耗的,是人的命元。而你的命元異常,正是這個原因。唯有承接法陣,與聖山神谷融為一體,方能延續性命。”
“原來,我對風針的感覺漸弱,就是這個原因。”
“我也是昨日才感應到。”
“為何是昨日。”
“身為山谷的陣眼,可以感應到誰是合适的接替者。其實,郁氏後人也不是每一個都能接替法陣,否則琴積死後,我從他們三個之中任選即可。而你昨日身受重傷,聖山神谷随之震動,我忽然看到你的影像。”
“前輩所說白鳥之事,是否也是這樣得來?”
“是,我昔日說書所言,其實皆是親眼所見,因為只有模糊破碎的影像,不知究竟發生何事,我才借說書散播消息,讓遐方衆人都來替我驗證,這就是所謂一語成谶的原因。”
這話聽來如同宿命,不知是否真有選擇的餘地。
“此事必須自願,否則法陣不會起效,我會給你考慮的時間。”
“我不知會考慮多久,此刻只想在故居安靜地獨處一陣。”
“可以,我保證泱兒不會來打擾。”郁黎拿出一枚玉佩,對素羅道,“這是和你有關的往事,泱兒想要讓你看到,你該知道打開的方法。”
只見玉佩中心凝着一滴血跡,周圍刻着符文,素羅接過,雙手有些顫抖。
“我已将琴發的琵琶和大姐的藥丸放在你的書房,望你記得與我聯絡。”
“是,多謝前輩。”
“我等你的消息,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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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确定兩人已經走遠,素羅才回到郁蔥的房中拜別,随後背起琴發的琵琶,服下所有藥丸,此刻已是夕陽西下。
素羅站在素氏庭院的中心處,環顧一周,催動術法,整個庭院頓時燃起一片火海,房屋在燃燒中倒塌,花草也都燒成灰燼,林木倒下覆蓋水池。
待萬物消逝,皆成焦土,素羅才深深地調息數次,輕撫着玉佩上的符文,進入一個幻境,看到一名似曾相識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