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荊陽風雲,初遇趙非(二)

荊陽風雲,初遇趙非(二)

秋風割臉,黃沙飛石,狹長曲折的小巷彌漫着一股冰寒的肅殺,叫嚣着将喉嚨撕開幾道猙獰的口子。

巷口,一襲颀長的身影立在光下,眸如春光,身如玉竹。

巷內,一身素衣的姬蓉立身暗處,眼中冷冽,藏在身後的拳頭逐漸緊握,宛如即将沖出牢籠的野獸。

日月同光,天地同壽,毫不起眼的角落裏誕生了一場流芳百世的初見。

“閣下有何指教?”姬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對方。

趙非的神色未動,深色的鶴紋大氅本該讓她多出幾分深沉,但卻反襯得她皮膚白皙,面色如月。她平和地瞧着姬蓉,目光在肩頭傷口撕裂溢出的鮮血停留的一瞬,勾唇,淺笑:

“姑娘販魚蝦,可否給在下挑兩條鲈魚?”

賣魚?

呵,姬蓉心中冷笑,身後的拳頭松了一松,“你認錯人了。”

語罷,徑直經過趙非,順走了路攤上的鬥笠遮臉,以免再有人認出她來。

或許先入為主,姬蓉在夢裏見過她,便一眼能認出她是女人。然則,跳出這層視角,客觀去看這人,其談吐、神情、舉動,都在從容之中透着一股儒雅,似細雪覆蓋的竹,與世家公子無異——

這人女扮男裝,絕非一日半日。

走了半條街,眼看快要抵達馬市,卻被路邊一個賣花姑娘的小動作驚住——她經過時,這姑娘下意識捂了一下鼻子。

是了,她剛從戰場回來,縱然脫去了礙眼的盔甲,但身上的血腥味還是在的。看來那幾個殺手也是跟着腥味找到的她,聽說古代殺手對氣味格外敏感,如今看來不假。

這麽想着,巷口那女人的話陡然如巨石砸中心口,腳步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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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販魚蝦,可否給在下挑兩條鲈魚?”

她其實不是真的想買魚,而是提醒她,身上有腥味。

驀然回首,看向街角那方寸的小巷入口,那抹暗色的身影俨然消失。這女人來歷不明,卻是一個有城府的。方才她定是看到自己殺了那幾人,而非簡單路過。

但這便更奇怪了——為何這人要提醒自己,而不揭發呢?

“啊————”

正當沉思,巷口的方向傳來一聲尖銳的尖叫:

“死人了,死人了!”

于是,巨石扔下深潭,水浪迸濺。

人群錯亂,腳步紛雜。有人朝那處去看熱鬧,有人怕惹上麻煩溜之大吉。姬蓉随着逃走的人群往馬市走,撞上同樣聽到嘈雜出來的長樂。

“公主,怎麽回事!”長樂膽小,連忙詢問姬蓉有無大礙。

姬蓉則沉着許多,“有殺手,別回頭,趕緊找個避身的地方。”

長樂的心髒咚咚直跳,萬幸跟在長公主身邊久了,有基本的随機應變的能力:“前面有個楚館,是整個荊陽最大的風月所,裏面的客人非富即貴,搜查的官兵不會去的,我們去避避風頭。”

是的,主仆二人分明沒有通氣,卻心照不宣地決定了同一件事——不能驚動官兵。

荊陽離京都天高地遠,長公主能在這裏遇刺,誰知這幕後黑手的勢力有多大。也不排除,就是這守城将官。

長樂有些三腳貓功夫在身上,從紅玉樓後門摸進去不到一炷香,就敲暈兩個下人,拿了兩套衣服。

“公主,先将衣裳換了。我們在這裏躲一躲,等天黑了找機會出去。我們去找宋将軍,他跟公主有過婚約,他會幫我們的。”

“宋将軍?”

“嗯,宋承恩,公主您忘了?您之前特地交代我,說要是你在邊塞有什麽意外,一定要飛鴿傳書給宋将軍,請他幫忙。公主,您放心,長樂現在有本事了,能幫你。你先換衣裳,我們分頭躲,要是有什麽意外,我就從窗戶跳出去,給你掩護。”

這辦法姬蓉不能答應:“不行,要麽都走,要麽都別走。”

“哎呀公主,您說什麽鬥氣話呢!您是公主,我是丫頭,後宮的丫頭成百上千個,但長公主就您一個。再說了,”長樂說着揚起手腕,紅線穿的紅豆手串十分精致,“我有我姐的手串呢,開過光,會保佑我的。”

好說歹說,長樂才在姬蓉的命令下,保證不會擅自行動。

那之後,長樂扮作柴婦到廚房燒竈,姬蓉便抹花了臉,跟着一個男人将沐浴的熱湯搬去了後院的廂房,供伶人沐浴。

随後,她趁人不備,找到一間最偏僻的廂房,敲暈了那廂房的主人——紅玉樓當家頭牌,菀楓。

選中菀楓,一是因為她的廂房離前廳最遠。二是,她屋中的熱湯是最後準備的,正熱乎着——殺手能憑着血腥味找到她,那便将味道洗了。

她邁進胸口高的香樟木浴桶,溫熱的水溫侵襲全身每一寸皮膚,讓四肢頃刻變軟,面條般睡了進去。姬蓉本身的皮膚不如尋常公主的白皙,屬于正常膚色,白中帶一點蜜,常年行軍打仗,能保持如此膚質,約莫算是細皮嫩肉了。

肩上的傷口裂開,她草草上了點藥,在屋內找到一件菀楓的絲綢裏衣,撕成布條用作紗布包紮了一下。

“姬蓉,你說你究竟得罪誰了?”

在沙場之上下此重手,連城中都布下天羅地網,一定要她死。

吱啞——

廂房的木門發出古老的推拉聲,輕盈的腳步邁進門檻,姬蓉吓得往桶中一沉,将浴巾纏上手掌,俨然是戒備狀态。

随腳步聲而來的,是一個故作低沉的女人的聲音:

“菀楓姑娘,月娘說你在等在下,我——”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經過小巷,來紅玉樓找菀楓的女扮男裝的,趙非。

她的話說到一半,頓住,察覺到空氣中偏熱的水汽,于是折扇啪地打開,擋住半透明的薄紗屏風。

“姑娘,可是在沐浴?”

浴桶中的姬蓉認出她的聲音,淺淺松了口氣——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人的城府雖然深不可測,但,姑且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不會大呼小叫,惹來外人的眼睛。

于是,她将計就計,捏着嗓子作嬌羞狀:“奴家還在沐浴,你這死鬼,怎的現在來了?”

死鬼,這個詞喚得趙非眉梢一動。身後的随從警鈴大響,立即握住腰間的匕首,對趙非使了個眼色——裏面的人,不是菀楓。

趙非施施然擡手,示意随從不必緊張,随後脫下鶴紋大氅交給她:“你先下去,我與菀楓姑娘,敘敘舊。”

姬蓉暗叫不妙,隔着半透明的西域貢紗屏風望了一眼,那人竟然關了房門,徑直在梨木桌邊坐下。

顧着禮節,是背朝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站坐身形自成一派,有一股王孫世家的慵懶之态。

姬蓉無比清楚,隔着屏風坐着的這位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并且,是個膚白如雪,眼眸沉靜的女人。

偏偏,這女人的一舉一動她都看不懂。譬如現在,明知她在沐浴,卻硬要留下。怎的?喜歡鴛鴦浴?

“客官,奴家現下不便,恐怕不能伺候,還請您見諒。”

她第二次提醒。

趙非兀自倒了一杯茶,很好,是熱的,這說明,眼前這人進屋時間不久,是在菀楓沏好茶之後。

“姑娘請便,在下在這邊坐着便是。只是要提醒一下姑娘,若是可能,還是洗快些,否則,正堂那些搜查的人過來了,你這廂可不好收拾。”

“搜查?”姬蓉瞳孔驟縮。

“不錯。”趙非寬容地告訴她,“在下進來時,有一隊官兵闖了進來,現在正搜着呢。”

姬蓉草草出了浴桶,将窗戶紙捅破一個窟窿往外看,果然,兩個官家制服的官兵握着手裏的佩刀踏進了院子,正要往她這裏來。

不好!

她倉促穿衣,随便套上兩件便準備從後面逃走,然而,後方的窗戶打開,有三個官兵在那裏斷後。

這可如何是好?

千鈞一發之際,只聽樓下一聲大吼:

“後廚有人跑了!”

于是,那兩個準備上樓的官兵峰回路轉,拔出佩刀便追了上去。腳步紛雜,呼聲搶地。

趙非沒看,仍舊筆挺挺地坐着,只憑着聽聲,對紅玉樓發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看來,有人為了掩護你,選擇暴露自己的行蹤。”

姬蓉明白這一點,正是明白,更加痛心——長樂這丫頭太傻了。

“好了,現下姑娘安全了。”

趙非淺飲一口茶水,竹骨般的手指在青玉茶杯外沿一下一下地摩擦,等着姬蓉的反應。

“你知道我是誰?”姬蓉不裝了。

“大概知道。”

“你不好奇為什麽有人追我?”

“大概因為姑娘做了不該做的事。”

頃刻無言,趙非起身,轉而朝姬蓉端端正正行了一個拱手禮,道:

“後院小門有一棵香樟樹,樹下有一匹良駒,送與姑娘,權當為方才的唐突道歉。”

扶着窗軒的手徐徐放下,姬蓉的情緒慢了下來,望向趙非的眼神多出一分惺惺相惜。她覺得,這人,興許與她是同道中人。

“敢問閣下尊名?”

趙非微微颔首,單手負于身後:“珩域九公子,趙非。”

九公子……原來她女扮男裝,戴的是王孫桂冠。

姬蓉半跪抱拳,行了一個理應對救命恩人行的大禮,字句铿锵:

“多謝姑娘。”

語罷,翻身下樓,策馬而去,消失在傍晚的旖旎色中。

姑娘?

一身男兒裝的趙非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明耀的日光被蠟色的窗戶紙過濾一層,去掉了最刺眼的白,滲透而進的光輝溫和柔軟,似夕陽之上罩了一層薄紗,缱绻朦胧。這層朦胧落上那雙沉靜的眸子,漾開幾圈漣漪。

“呵......”

良久良久,屋中的靜谧被這聲低吟的笑聲打破,透着幾分初見某樣物件的玩味。

“長公主姬蓉,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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