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死裏逃生,再度邂逅(一)
死裏逃生,再度邂逅(一)
消融着血腥的熱湯被兩個健壯的下人擡了出去,昏迷中蘇醒的紅玉樓紅牌,菀楓,在斜斜的夕陽光中跪下。
她身前,是一座小塌,塌上靠坐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在這屋中,放走了被追殺的長公主的,趙非。
趙非坐在小塌右側,手肘撐着曲形扶手,單手攤捧着一本封皮泛黃的書。寬大的袖口順着小臂滑下,挂在臂彎,露出束縛中衣的雲紋錦繡護腕。無人知道這護腕裏是什麽,只知道,上次有個浪蕩子握了一下這位置,當即掌心發黑,暴斃眼前。
菀楓出身風塵之地,但在趙非面前,全無風塵之氣,她徑直跪下,額頭貼地:
“屬下防備不周,遭人偷襲,誤了主人大事,請主人責罰。”
趙非的目光全在手中的書頁,一面細細品讀,一面點了點頭,抽了一絲空問:“可知襲擊你之人是誰?”
菀楓告罪:“屬下不知,只知道是個女子,身手不凡,身上有絲腥味,似乎有傷。”
“嗯。”
趙非讀完了其中一篇文章,将書頁合上,輕巧細致地放到塌上的小桌。終于從黃金屋裏抽出身來,全心全意處理菀楓的事。沉靜的眼眸看向菀楓,眼底不見情緒,看不出喜怒。她道:
“所以,你是說,風聲養了你十年,卻敵不過一個受傷的女人?”
她的瞳色極深,尋常人的眼珠是偏深的褐色,她卻是純黑,耀黑般的顏色在夕陽斜光裏越發深邃,眼部沒有用力,眉毛的走向也未變動,但望進這雙眸子深處,卻覺得這平淡背後,是洶湧波濤。
菀楓脊骨一涼,“請主人責罰!”
“罷了,這女人并非善類,你的确不是她的對手。”趙非将收攏的折扇在指間轉了一圈,指腹摩挲着扇骨邊緣的紋路,“說說最近的消息吧。”
菀楓這才偷偷松了口氣,角色的臉微微擡起,回話:
“近來,容國邊塞動蕩頗多。長公主姬蓉被圍困山陰峽,苦戰半月無兵支援,後率兵突擊,但在突圍途中,被暗箭射殺,已然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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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驀然一亮,閃過那個翻身下窗的灑脫背影,趙非問:“身亡麽?”
菀楓道:“這只是坊間的消息,據屬下的線人回來的消息,城中近日來的生面孔,尚在刺殺長公主。故而,長公主必然還活着,只是......”
“說。”
“只是,不一定能活着趕回京都。”
菀楓将近來打聽到的消息一一上報,趙非從容的面孔終于動容兩分,眉頭向下壓了半寸,似在琢磨什麽。
衛辛瞧了,揣摩道:“主子,要不,屬下去抓兩個當差的,問個清楚。”
風聲門是游離在數國領土的最大的暗門組織,裏面的人,個個武功高強,手段狠戾。衛辛雖口頭說着抓兩個人問清楚,實際,個中手段,個中酷刑,常人是無法想象的。
趙非的眸子半垂着,虛握着折扇的手指細長如玉,指甲在斜晖裏鍍了層金。少傾,眉頭松動,有了主意:
“随她去吧。這天下,有獵人,便有獵物。而衆所周知,獵物,便是廢物。”
衛辛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這長公主若是獵物,沒有自保能力,主子就算幫她這一次,往後也有的是喪命的當口。”
是了,姬蓉生存的地方是水深火熱爾虞我詐的王室,如若只會逃命,不會反擊,遲早淪陷在權謀算計之中。
然則,趙非知道,姬蓉絕不是看上去那麽簡單。
怎樣的女子,在遭遇殺身之禍後仍能風平浪靜?
怎樣的女子,在滿城殺手的情況下仍能逃之夭夭?
怎樣的女子,在女子不得為官的容國境內,能夠率領重兵,匡扶山河?
她望着茶水平靜的表面,似要透過這層表皮看進波濤洶湧的水底。
“搞不好,這天下都是她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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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姬蓉沒能找到追兵,往後廚窗口的方向跑了兩條街,都沒看到長樂的影子。也不知這丫頭有沒有逃脫。
思來想去,還是得先去找宋承恩。其一,她與長樂約定過,要是能成功脫身,便去宋承恩那裏彙合。
其二,若是長樂不幸被捕,那也可以借宋承恩的身份來救人。
“駕!”
光天化日,一女子駕馬在人煙稀少的街道飛馳,揚起一人高的風塵。在彌漫的風塵中,兩個殺手在後方遙遙看見。
“這個人跟老大畫裏的很像,要不要追?”
另一個制止:“長公主就算活着,敢在光天化日這麽張揚?”
于是,最危險的去處,便成了最安全的去處。
抵達宋承恩的守城已是第三日,時值入夜,姬蓉将馬栓在将軍府後門的一棵歪脖子樹上,趁着夜色深沉,悄悄潛入府中。
她不确定将軍府上是否有潛藏的細作殺手,于是綁了一個巡夜人,問到宋承恩的書房地址,才終于見到真人。
宋承恩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将,眉毛粗濃,長相周正,只是眉眼之間有一股優柔,不夠果敢,約莫是年紀輕的緣故。
“宋承恩。”姬蓉從窗口躍進。
宋承恩着實吓一大跳,從武的手一個用力,正在寫信的筆從指間折斷,他愣愣看着姬蓉,不敢相信一個生死未知的人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公,公主?”宋承恩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你真的沒死?他們說你身中數箭,我以為你......”
姬蓉将窗戶的插銷插上,“我沒有中箭,中的是毒。”
她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舉目無親,除了長樂,宋承恩是她回京最後的籌碼,于是她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
“有人想在戰場上趁亂殺我,如今我撿回一條命,說明天不絕我。宋将軍,煩請你替我準備一些幹糧和護衛隊,我要即刻回京。”
宋承恩跟姬蓉是有過婚約的。
重點不在“有”,在“過”。當初長公主姬蓉在邊關捷報連連,幫容國開疆拓土,聲名遠播,皇後一族想瓦解她的權力,便主張讓公主與宋家聯姻,相夫教子。
彼時的姬蓉滿腔忠烈,一心報國,想着定要趁着年輕,讓容國一統天下,便婉拒了這門親事。
那之後,宋家便與長公主一派漸行漸遠,慢慢,在暗中搭上了皇後的船。
聽到姬蓉慷慨激昂的說辭,宋承恩反而像一碗被鍋蓋扣死的涼水,心有餘而力不足地放下手中的斷筆,為難道:
“殿下,今時不同往日,宋某如今的地位,恐怕......”
姬蓉的眼睛一虛,從他稚嫩的面孔中看出一絲怯懦,往前的腳步收了回來,“你什麽意思?”
宋承恩搭在膝上的手無助地搓了兩下,嘆氣,轉而道:“殿下,聽說他們沒找到你的屍首,你中了鸩毒,是如何逃脫的?”
嚓!燃燒的蠟燭燒到了一塊雜質,發出撕裂的叫嚣,冒出一股蜿蜒上爬的黑煙。
姬蓉的心口随着蠟燭一起沉了,握在身後的手漸漸攥緊——這個宋承恩,絕非表面看上去的善類。
她質問:“你怎麽知道我中的是鸩毒?誰告訴你的?”
誰給她下了毒?誰去戰場找了她的屍身,誰這麽清楚,她當時“死”在何處?
嗒,嗒......
屏風後方緩慢地繞出一個人,那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女人,穿着水粉色的曲裾長袍,鬓發盤的是尚未出閣的少女發髻。但,眼中卻出現了本不該在少女身上出現的,陰毒。
“當然是我了。”
宋承恩從席上起身,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參見,二公主殿下。”
二公主,姬苒,當今容國皇後之長女,容國帝姬,身份地位僅此長公主。
姬苒一手曲在腹前,另一手捏着廣袖的袖口,妝容濃郁的唇勾起狠辣的弧度,“長姐,別來無恙。”
至此,姬蓉就算是沒有腦袋也猜出來了:“給我下毒的,是你?”
“呵呵呵......”姬苒尖細地笑了起來,“長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聰明。只是這一次,你就跟你的聰明腦袋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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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輪馬車在邊塞的沙塵中有條不紊地前行着,車簾呈墨色,繪珩域狼花圖騰,只有珩域國王室中人方能乘坐這樣的車輛。
車中之人,是珩域“九公子”趙非,及其随從,寒花子。
“主子,到蘇陽城了,守城将是宋承恩。”
寒花子從車窗垂簾的縫隙往外看了眼,所見只有深夜。她心中浮起擔憂:
“這個宋承恩,在前不久姬蓉苦戰時固守不出,半個多月皆不派兵援助,想來是個反常之人,恐有變故。”
閉目養神的趙非緩緩掀開眼簾,清泉一般沉靜的眸子平和如常,“人無變故,世無趣數。本公子就是喜歡變故。”
半日前,眼線偷偷來報,說姬蓉一路奔進蘇陽城,頭也沒回。
這長公主,懂得調兵遣将,懂得權謀算計,卻為何不懂,人是會變的呢?那個傳聞中,對長公主一片赤誠的宋承恩小将軍,在名利功勳的腐蝕下,早已變樣。
“主子。”寒花子跟随趙非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屬下鬥膽一問,您為何一定要從蘇陽城走呢?”
質子進京,分明有更近的路線。
趙非怔了一怔,是了,為何呢?
為何會對一個初次見面之人牽挂至此,甚至更改從前定好的計劃呢?
在那個一閃而過的夢裏,這個姬蓉分明狠戾無常,分明被仇恨和利益熏紅了眼睛,蒙蔽了心智,對百姓,對手下,以及,對她趙非,皆是近乎病态的掌握和玩弄。
趙非,你為何會想着助她?是想看她在權勢紛争下如何滅亡,還是,在泰山覆滅中如何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