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裏逃生,再度邂逅(三)
死裏逃生,再度邂逅(三)
夜深露重,月掩星稀。
高木聳立的大地之上傳來急迫的馬蹄聲,樹木在微光下只看到剪影,扭曲錯亂,宛如張牙舞爪的鬼手,撕破這慘淡的夜空。
“駕!”
策馬的女人在馬屁股狠狠一抽,加快了奔馳的速度。良駒跑得極快,馬背上的女人将身體壓低,幾乎附在馬脖子,在朦胧月光下,這速度幾乎出現重影。
她穿過一灘淺溪,馬蹄飛濺溪水,跑過一座荒廢的村莊,焚毀的木樁枯朽漆黑。随後,駿馬後蹄一登,前蹄大邁,奔入高深的香樟林,消失在樹叢中。
“長姐,長姐你放了我吧!”
姬苒被捆上樹林深處的一根香樟木,捆綁的樹藤堪比手腕,藤蔓尖刺嶙峋,劃破布料精細的公主華袍,紮進肉中,鮮血成流。
姬蓉的眼睛是死的,半耷着眼皮,看一切皆無起伏,宛如刀劍,宛如石塊,宛如深冬之際大雪覆蓋了屍體。
撥開死物,還是死物。
“我放你,誰放了長樂?”她诘問。
姬苒被綁着不敢動彈,稍微動一下,藤蔓上尖銳的刺就會刺深幾分。于是只敢卑微地求救:
“我,我也不知道她會自盡啊!長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宋承恩,他抓的長樂,荊陽的刺客和追兵都是他安排的,跟我無關啊長姐!”
這些話,這副垂死掙紮的表情,與先前居高臨下殺她時判若兩人。姬蓉無暇與她廢話,只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後面,還有誰?”
看姬苒這副抱頭鼠竄的樣子,委實不像有膽量操控整個計劃的人。
Advertisement
姬苒找到救兵,忙問:“我告訴你,我全都告訴你!長姐,我告訴你了你就放了我好不好!”
姬蓉冷冷拔出腰間的匕首,這把匕首,號稱能一刀切下一整顆牛頭,她倒要看看好不好使。
“你現在沒有籌碼跟我讨價還價。”
“我說!”姬苒走投無路,“是母後!母後讓我這麽做的!”
“皇後?”
“對!長姐,你殺我沒用的,真的!我死了,母後照樣有一百種辦法對付你。父皇膝下的皇子本來有三個,但現在只有太子哥哥一個,都是母後幹的!她要給自己的兒子鋪路,要讓太子哥哥當皇帝,就會殺了路上所有的人。以前的太子,後來的三皇子,還有現在的你。長姐,聽我的,你不要回宮了,真的,就算現在民意向着你,就算你把邊塞的叛亂平了,有什麽用?你鬥不過母後的。先太子還不夠精明嗎?最後死無全屍啊長姐!他們男人都拿母後沒辦法,你一介女流,不要把自己的命往裏搭了!”
姬蓉看着刀刃上反射的慘白的月光,目光冰冷,“好,多謝。”
她拿衣袖擦了擦刀刃,誰知這把刀實在鋒利,布料擦過竟立即裂開。
姬苒的臉色煞白,渾身發抖,“長,長姐,你答應放我的!我,我什麽都告訴你了!”
姬蓉冷笑,“我可沒說要放你。”
“長姐!長姐不要!嗚嗚嗚我求求你了!你念在,念在我們從小長到大的份上,念在我去國寺給你求護心鏡的份上,你放了我吧!要不這樣,你把我綁在這裏,讓老天決定我的生死。之前你中毒不深,尚存一口氣,我也沒有了結你,只是把你放在峽谷聽天由命了!長姐,求求你,聽天由命吧好不好?萬一老天覺得我命不該絕呢!”
回答她的,是抵上心髒的刀尖,以及,姬蓉看死物一般的眼神。
“我偏要逆天而行。”
唰——
鋒利的匕首割破喉管,連帶着大動脈破裂,鮮血如開閘的洪水迸濺奔流,飛濺三尺。
姬蓉一路往京城的方向奔逃,奈何身上沒有銀兩,逃命時也沒能帶上幹糧,再加上怕遇上宋承恩或者皇後的人,她餓着肚子跑了三天。
這三天,她飲泉為水,沒有水袋,只能路過小溪小河邊捧起來狠灌幾口。至于吃食,她憑着從前寫小說學的些植物學知識,在深山之中找幾顆野菜墊墊,亦或路過菜地,偷兩個農戶遺落的紅薯。
第四天,她要翻過一座山。那山頗高,有一條蜿蜒之路繞着山體上下。姬蓉駕馬上去,到了山頂,她往後方的山腳一望,只見樹枝林立,黃沙滾滾,依稀可見兵戎——宋承恩的人追來了!
“将軍,馬蹄印越來越新,說明她跑不遠了!”
宋承恩立即下令:“追!”
回京的近路有三條,姬蓉從他這裏搶了地圖,一定會從這三條裏面選。然而,只有九丈原這一條路,發現了姬苒血液流幹的屍體。
姬苒已死,屍體上還插着他宋承恩的匕首,他必須抓住姬蓉這個罪魁禍首,交給義父,想出一個萬全之策,趁機除掉姬蓉,讓他全身而退。
山頂,姬蓉将馬騎到樹木茂密的一處小路,在分叉口停下。貼在地面聽後方急騰騰的馬蹄聲,待距離稍近些,她抓了幾顆碎石子,飛身爬上一棵枝葉繁茂的黃栌,藏身在血紅的樹葉之間。
随後,一顆石子飛射到馬屁股上,彈飛一層灰塵。
“咴——”
駿馬仰天長嘯,前蹄高高揚起,蹬了兩下,飛速朝遠處奔去。
片刻後,小路後方傳來叫嚣聲:“将軍!聽到馬叫了!快!”
于是乎,一群人朝着那空無一人的馬的方向急追而去。待馬蹄揚起的灰塵逐漸飄落,姬蓉在從樹上下來——她得往分岔路的另一條路去了。
如今甩開了宋承恩,但馬兒沒了,失了腳力,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京城。她頂着烈日做夢——若是有過路的好心人就好了。
正想着,後方傳來車輪碌碌的聲音——有一行好心人來了,而且,是有馬車的好心人。
那馬車是雙門的,棚頂蓋烏木,四周垂墨色車簾,簾上繪珩域狼花圖騰。縱然不認識這花紋圖案,但仍能一眼分辨出,車中之人,要麽有錢,要麽有權。
于是她往路中央一站,張開雙臂。
“籲——”
馬夫勒住缰繩,高聲道:“姑娘,煩請讓一讓。”
車中只有兩人,一個,是珩域國交與容國的質子——九公子,趙非。
另一個,是九公子的門客——寒花子。
聽到馬夫的叫喊,寒花子眼中劃過一個魚兒上鈎的表情,朝趙非看去,奈何這人仍舊捧着一本書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這條“能跟姬蓉撞上的路”不是她趙非選的一般。
姬蓉不知車中之人,只知道,她一定要混上這輛馬車,于是扯了個謊:
“小女子途經此地,不幸遭遇山匪,我爹,我娘,我妹妹,全都慘遭毒手!我拼着一口氣從山寨逃出來,懇請車裏這位大人行行好,送我一程!”
馬夫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家中有兩個女兒,聽姬蓉如此陳情,心裏動容:“姑娘,你家住何處?我們是去京城的,怕是萬一不順路,你回家更麻煩了。”
事實證明,這個從容國邊境雇的馬夫嘴不怎麽嚴,路中随便一個陌生女子出現,他便将目的地和盤托出。
他這一說,正中姬蓉下懷:“小女子正是京城中人!若師傅不嫌棄,”說着,朝被風吹開的車簾縫裏望了一眼,什麽都沒看到,“還有,若是車裏這位大人首肯,懇請稍上小女子一程。途中若有需要的,端茶遞水,鞍前馬後,小女子願盡犬馬之勞!”
她說得真切,感情充沛,馬夫立即心軟了下來。恭恭敬敬掀開車簾,“公子,路上有位可憐的姑娘,想搭一段車。”
趙非颔首,示意知道了,随後将折扇收攏,挑起車簾,看向黃土路中的姬蓉。
幾日不見,滄桑了些。那日從紅玉樓偷走的幹淨的衣裳如今灰一片,黑一片,胸前還有尚未洗幹淨的血跡。只那雙眼睛,一如剛見面時那般明亮。
她輕笑一聲,問:“想必姑娘一定有好功夫,否則,何以能從山匪窩裏逃脫呢?”
“嗯?”車裏光線弱,還是靠着聲音,姬蓉才認出她來,于是又驚又喜,“趙非!”
馬夫趕緊呵斥:“大膽!姑娘,這位是鄰國的九公子,你應該稱‘公子殿下’。”
趙非揮揮手,示意馬夫退下。姬蓉小跑過去,道出實情:
“趙非,我正被人追殺,煩請你捎我一程!大恩大德,感激不盡!”
趙非靠坐在軟墊上,目光淡淡,海藍色的衣袍使她整個人透着一股寧靜,仿佛洞穿了一切,又不屑于這一切。
“姑娘,你當知道,我是珩域的質子。”
“知道。”
“既是質子,就意味着身份微薄。如今各國情局緊張,質子更是應該無功無罪,兩手空空,在各方鬥争中學會自保。如今我還沒到皇城,就因為你,跟邊塞的軍事勢力産生沖突,你認為,劃算麽?”
這番話,十足十的正确,也十足十的冷血。
姬蓉明白她的難處,更明白,一個女子在如今的世道女扮男裝被發配為質子的辛酸,然則,除了趙非,她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城,身後無數追兵,她找不到第二條出路。
“公子。”
她叫趙非“公子”而非“姑娘”,是想到在這裏除了趙非手下的寒花子,還有一個堪稱外人的馬夫,她想替趙非保着這女扮男裝的秘密。
“有刀麽?”她問。
趙非愣了一愣,看向寒花子,寒花子遲疑地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遞了過去。
姬蓉接過,拔刀,将刀尖朝向自己的方向,放在趙非跟前,“倘若我的身份暴露,你可以随時了結我的性命。這樣,你為他們立功,待你進京,他們不會虧待你。”
如此一來,姬蓉算是把命都交給她了。
趙非覺着有趣,她頭一回見到,拿命搏命的公主。唇邊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寒花子瞧見了,識趣地下車,與馬夫同坐駕臺,讓姬蓉進車。
好景不長,宋承恩一行人很快追上了那匹沒人的馬,發現中計之後,火速折回,在路上攔截了趙非的馬車。
“本将軍奉命追捕要犯,車上何人?速速下來!”
聞言,姬蓉的掌心一緊,看向趙非,只見這人正饒有興致地把玩那柄鋒利的短刀,眼中沒有半分緊張,反而,倒是有種看好戲的期盼。
“公主。”
她壓低聲音,卻在姬蓉的耳膜敲下重錘,“你說......我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