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解除禁足(一)
解除禁足(一)
三更時分,霧色重了一層,彌漫着模糊了萬物的輪廓。
公主府後院,牆上趴着兩人,牆外,姬蓉的近身宮女,長安,接過了皇後親信手裏的匕首。
“殺了姬蓉。”親信的指示簡單,惡毒。
她眼前,披着黑色兜帽鬥篷的長安眼如死水,
“我想知道,閣下是何人?”
親信并不做回答,只說:“我姓甚名誰你不用管,你只用知道,你的親妹妹,長樂,死在姬蓉手中。這一點,之前也跟你說過。”
牆上的姬蓉握緊了拳頭——他們可以說她蓄意殺害姬苒,蓄意謀權篡位,但長樂,是她心底永遠無法釋懷的痛。
這些人為了栽贓她,連這小小的一片淨土都不肯放過。
長安微低着頭,臉龐遮在兜帽裏,視線斜向下看向濕漉漉的石磚,眼神在霧色中看不真切。
“你應該知道,長公主武功蓋世,刺殺的成功性很低。”
親信不以為意,“這把刀,淬了劇毒。”
“什麽?”
“我家主子從不會打沒把握的仗。這把刀上的毒是從蠻荒煉取,劇烈無比,只要割破皮膚,毒性就會順着血液入侵身體,不出片刻,必定身亡。”
長安握住把手一抽,果然,在月光下,銀白的刀刃表面散發着一層均勻的黑。她盯着這層黑,問:
“當真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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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就算是扁鵲在世,也無法施救解毒。”
親信越說越得意,全然未見,長安眼中的霧氣漸漸沉降,凝結成冰白的霜。
“我妹妹走前,跟我說了一句話。”長安喃喃。
親信繼續添油加醋:“何話?不過我想,不論說了什麽,一定都是你們姐妹此生說的最後一句,你會永生銘記。長安,你跟你妹妹從小相依為命,她現在被姬蓉害死,身首異處。你唯一的選擇,就是幫她報仇。”
長安嗯了一聲,眼神藏在兜帽裏,幾乎潛入漆黑的夜裏,“你說得對。”
親信往前走了一步,友善地拍拍她的肩,“這就對了,上次你失手,是怪姬蓉太過狡猾。這次,你一定——”
話到一半,空氣裏突然傳來“唰”的一聲,飛快揮動的刀刃劃破空氣,反射的月光一閃而過,像閃電般刺了一下,轉瞬即逝。
随即,一聲利器入肉的聲音傳來——
嗤——
那親信僵在原地,一手擡起,半張着嘴,胸口被匕首插穿,劣勢的身軀被月光切成純黑的剪影,仿佛火苗上扭曲的鬼魅,叫嚣着被燒成灰燼。
“你,你.....”
喉嚨底嘔出單薄的破音,唇角滾出鮮血,慢慢的,血液的顏色變深,由鮮紅,暗紅,變成黑色。
那把刺入她胸口的匕首,還被長安握着,呼——夜風襲來,吹落發頂的兜帽,暗色的布料落下,月光照亮面孔,映出她那雙冰冷的眸子裏,張牙舞爪爬出來的一雙雙鬼手。
她死死瞪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道:
“長樂告訴我,就算是死,也要保護公主。”
她的眼睛一動不動,看着對方憤恨的眼神,看着這些,殺死長樂的真正的兇手,一口一口地咽氣。
“這,就是我們姐妹的意志。而你,以及你背後的主子,永遠不會明白這種感情。”
黑雲浮動,掩去幾分月色,替牆上偷窺的二人遮了一層掩護。
姬蓉沉默良久,望望月亮,又望望長安,呢喃道:“我從未懷疑過長安的衷心。”
北柴颔首,眸中清風明月,“公主待她們姐妹以真心,她們自然以真心待你。”
姬蓉反問:“那先生呢?”
北柴一怔,“什麽?”
姬蓉目光如炬,“我真心待先生,先生待我呢?”
北柴勾唇,“自然以真心換真心。”
說者無心,聽者無意,只當是明朗月色下的玩笑話,卻貫穿兩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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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皇後的親信,下一步,大張旗鼓,将這場暗中的刺殺,擡到明面上來。
三更過半,寂靜多日的長公主府傳來震天動地的喧鬧。所有奴仆在半炷香內起身集合,三十六位皇家護院将人團團圍住,逐個審視,查找刺客的同謀。
寝殿大門緊閉,屋內燈火明亮,偶能聽見近身丫鬟跑動和焦慮的聲音。門口,長公主拜請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門客,北柴先生,孤影清麗,面如皎月,單手握着白玉折扇,一下一下地在掌心敲打。
“今夜,公主殿下遇刺,大為受驚。”
她語氣冰寒,宛如利刃劈開冷風,一改白日的溫吞。
“爾等是公主府的奴仆,更是受雇于皇家。今晚聽到什麽,看到什麽,或者覺得什麽人可疑,需如實招來,若助公主找出幕後主使,必有大賞。但,”
頓了頓,語氣加重,“若稍有隐瞞,日後查出來,公主必不輕饒。”
最後一個字說完,下人們皆是一哆嗦,兜着袖子不知如何是好。
護院首領往前一步,看向北柴,眼中有些質疑:“敢問姑娘,公主在何處遇刺?刺客是誰?擒住與否?還有,公主如何狀況如何?是否要叫太醫?”
這首領名叫張九,與其說是長公主府的護院首領,不如說,是皇帝安插過來的眼線。早前姬蓉慘遭禁足,皇帝明面上增加公主府戒備,派了皇家護院,實則是為監視。
而張九,就是監視的核心。
這也是為何,北柴告訴姬蓉,一定要将此事鬧大,讓皇帝的人明白,這是一場有預謀的刺殺。
北柴眸子一擡,看向質疑的眼睛,先回答他的問題:“公主在寝殿遇刺,受了很大的驚吓,拼着一口氣與刺客搏鬥之後,陷入昏迷。至于刺客的身份麽......”
睿智的眼眸一眯,“這應該是張大人的職務吧?”
張九一凜,找補道:“本官自會查明,本官只是挂心公主玉體,怕其再有閃失。為保萬全,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讓本官探視一下,也好回宮,給皇上一個交代。否則,皇上問罪起來,姑娘,你身為府上的新面孔,恐怕不好交代。”
他不是挂心,是懷疑。
這個叫北柴的女人,竟然能以“門客”的身份踏進公主府。在八川大陸之內,女子無功無德,從不有人願意拜女子為門客,可見,這個北柴,必定妖言惑衆,巧言令色。
更奇怪的是,北柴進府才兩天,公主就被行刺。若她別有用心,又或者,假裝遇刺,博取皇上同情,解除禁足的話......
“交代?”北柴話鋒一轉,語速加快,“且不說你與公主男女有別,不可近身公主。刺客是在您眼皮子底下潛進府的,為何張大人看不見聽不見,偏偏跟公主府所有下人一起得知?張大人擔心我無法交代,不如擔心擔心自己,您這護院首領,是怎麽當的?”
張九自小習武,全身最軟的就是這張嘴,本以為北柴是個女人,恐吓兩句肯定原形畢露,不想這人卻氣勢淩人,說話擲地有聲,将他逼問得硬生生退了一步。
“姑娘,你,我也是擔心公主。”
“公主現在還在昏迷,擔心也是枉然,張大人還是想想,怎麽查刺客吧。”
說着,她打開折扇,冰玉的扇骨在月色下皎潔如雪,鍍她一身冰霜。
“還有,在下是公主拜請的門客,張大人,您應喚在下,先生。”
張九硬着頭皮道:“可先生一向稱呼男子,姑娘何必糾結一個稱謂?”
北柴的語速慢了下來,聲音輕了三分,仿佛在讀一卷散發着香味的書,“先生,是稱有識之士,通文曉理之人。早在三百多年前,便有書法大家回筆先生,琵琶大家胡姬先生,皆是女子。怎麽過了三百年,思想反而回去了?”
張九愣了一下,目光從濡濕的石磚擡到北柴臉上,只見她眉目堅定,清澈宛如鏡湖。那一刻,他終于明白,這個叫北柴的女人,在公主“昏迷”時獨當一面,在堂堂皇家護院首領跟前面不改色,這樣一個人,當得起這聲“先生”。
于是,兩手抱拳,“先生,适才多有冒犯,請先生見諒。”
北柴的語氣寬容,“張大人言重了。萬事,以公主安慰為先。”
正說着,房內傳來長安的聲音:“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緊接着,是姬蓉驚慌失措的呼救——
“別殺我,別殺我!”
那聲音破碎凄慘,倉皇無助,像被猛獸追逐的兔子——姬蓉本人,即便在邊城被無數殺手和追兵追殺,也從未露出這樣的情形。
究其原因麽,自然因為今日的長公主府,多了一位北柴。
一炷香前,北柴交代姬蓉:“王室公孫最厲害的不是算計,而是演技。越會演,越能牽動人心。如果長公主深夜遭遇刺客,被吓得魂不守舍,那麽,皇上就會赦免你的禁足,演得好,還能給你一筆不錯的補償。”
“公主!”張九急了,跑到門口,又不能踏入公主閨房,只能隔門大喊,“公主!下官是皇上欽派來保護您的!請您不要驚慌,有什麽事,可以跟下官說!”
屋內,姬蓉手忙腳亂地讓長安把自己的頭發弄亂,等鏡子裏的自己跟難民扮相差不多後,才慌張地跑去開門。
殿門打開,清麗的人影立在門口,用□□撲打的面孔慘白無光,襯得一雙眸子溜黑,頭發披散,且帶着一絲淩亂,倉促穿好的衣裳皺巴零散,腰帶紮的位置也頗草率,外披一件黑色披風,整個人都罩着一層恐懼。
“張大人?張大人!”姬蓉急匆匆跑上前去,“你幫我抓刺客,抓刺客!有人要殺我!”
張九被她的模樣吓到了——姬蓉怎麽說也是上過戰場的,怎麽會被吓成這樣?
“公主,您切勿着急,下官一定——”
“——一定什麽一定!”突然而來的尖叫打斷他的話,“我睡得好好的,怎麽就有刺客!誰要殺我?到底是誰要殺我啊!”
為顯真實,她偷偷在披風裏掐了一下大腿,擠出兩道眼淚。
一旁的北柴見狀,不由在心裏肯定了一番——這勞什子長公主,剛才還說自己不會演戲,現在比誰都會編。
她走上前去,溫和地幫她綁好披風的系繩,“公主不要着急,張大人一言九鼎,他說會徹查刺客,就一定會徹查。他受皇帝陛下欽派,他的行動,代表的是皇上的旨意,不會有差錯的。”
這一說,便是給張九扣了頂大帽子——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可是皇上,公主要是有什麽差池,你知道後果。
“父皇的旨意......”姬蓉轉頭看向張九,“張大人,你會幫我的對嗎?你會幫——”
說到一半,眼睛一閉,朝身側的北柴倒了過去,再度暈厥。
“哎!”北柴猝不及防,勉強将人接住,一手抱腰,一手護頭,自己也跟着坐到地上。
姬蓉則是安靜地躺在她懷裏,堂而皇之地嗅着獨屬于北柴的衣香。
戲,要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