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廢後(二)
廢後(二)
時逢小公子生辰,皇帝姬盛讓禮部置辦了一場盛大的宮宴。邀請了所有親王及其家眷,公子公主,以及後宮得寵的妃嫔。
小公子,姬永,皇帝的第二個兒子,也是除太子之外唯一一個。其在九年前誕生于永巷,由廢妃梅氏所生。由于生母不得寵,皇後在“整頓後宮”時,便沒放在眼裏。誰知今年年初,皇帝突然去了趟永巷,看見了姬永,驟生父愛,将其母子接到後宮居住。
“又是一場鴻門宴。”
去的路上,姬蓉靠着馬車走神,绮麗的華服筆挺地罩在身上,每一寸的刺繡都無比細密,無聲宣告着今日宮宴的盛大。
馬車另一側,北柴脊骨挺直地端坐着,水色曲裾外披白色狐毛披風,自成一派的清雅。她見姬蓉心事重重,揶揄道:
“殿下昨夜不還說,此行一定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麽?”
姬蓉揉揉酸疼的腦仁:“吃醉酒說的大話你也信。”
北柴聳肩:“原來殿下也會唬人啊。”
論起嘴仗,姬蓉不是北柴的對手,她只有賴皮的時候才能勝過這人幾分。于是識趣地閉嘴。
北柴的眼珠動了一動,淡笑:“殿下不必這麽大壓力,就算沒有成功,退一步,也當是替二公子做壽了,不是麽?”
做壽?
北柴對皇宮的事一直不怎麽關心,她只管“長公主”這個身份,能否在湍急的權謀争鬥裏,占取頭籌。
心頭一動,跪坐的姿勢一傾,爬了過去,“你是不是有辦法?”
北柴不置可否,先替她分析了一下局勢:“當今太子是皇後所出。皇上膝下微薄,但太子與殿下你是同年所生,都是二十,整整二十年,後宮竟然沒有一個妃嫔能夠生下公子,這不奇怪麽?”
姬蓉将她的話聽進心裏,抿唇,“我之前聽說有種秘術,可以從懷孕的女人身上甄別出男女。這應該能解釋,為什麽容國後宮一直只有公主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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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懷了男胎的妃嫔,要麽小産,要麽突發惡疾,要麽,在不知情的時候做了什麽大逆不道之事,被扔進永巷。
皇室權謀,從前北柴女扮男裝在珩域王室生存時,見過太多。
“一旦嘗到權力的甜頭,沒有人會選擇放手。皇後統治後宮多年,習慣了權勢握在自己手中。自從她的兒子成為太子,後宮更是她一家獨大。将來,皇上百年之後,容國江山都在她手中。而這時,一個生活在永巷的公子橫空出世,并且深受皇上喜愛,殿下覺得,她該怎麽想?”
她說話不緊不慢,有自己的一套韻律,如同挂在檐角跟着微風晃動的風鈴,偶爾響動,每一聲都敲進心裏。
姬蓉望着眼前這雙睿智的眼眸,心口繃緊的繩結驟然一松,輕快一笑:“你說得對。現在更着急的是皇後,我們等着看戲的時候,推波助瀾就好了。”
她撤回前傾的上半身,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靠着馬車,掀開車簾看了眼外面,只覺得皇城的長街格外刺眼。
北柴的心思玲珑,有時不必多問,便能得到一些答案:“殿下早有自己的計劃,适才,只是想試探一下我的想法,看是否跟你一致。”
陳述句。
姬蓉得逞地勾了下唇:“什麽都瞞不過先生。”
的确,她今日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放下車簾的瞬間,陽光隔絕在外,車內暗了幾分。
“新仇舊恨,我跟她有算不完的賬。”
舊恨,便是積累了二十年的恩怨,包括她害死姬蓉的生母,害她母家張氏一脈權威瓦解,淪為小城守官。
“新仇?”北柴疑慮的是這一點,看向姬蓉時,這人卻收回目光,眼底昏暗一片,透着深不可測的算計。
“我說過,那晚的事,我不會善罷甘休。”
若不是皇後歹毒,皇帝不會立北柴為妃,北柴也不用在生死邊緣走那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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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姬永二公子生來第一次生辰,此次的宮宴盛大且隆重,似乎要将過去幾年的虧欠全都補齊似的,無論規模還是花銷,都遠勝于太子當年的成人禮。
那是姬蓉第一次見姬永,瘦瘦小小的,臉色蠟白,縮在金絲銀線縫制的華服裏格格不入,興許因為從小在永巷無人照拂,比尋常九歲的孩子矮小許多,說是六歲也不會有人懷疑。
這樣一個弱小的對象,皇後對付起來,估計就像踩死螞蟻那麽簡單。
姬蓉身為長公主,自然是第一個到的,且她送的禮,不同于其他所有人。
“父皇,這是女兒自己雕刻的木馬,送給弟弟。女兒想着,弟弟如今回到父皇身邊,金銀玩物斷然不缺,男兒家嘛,總是喜歡馬背上的生活,所以,女兒雕了一只木馬,恰逢女兒的寶馬産下馬駒,便把這匹馬駒也送給弟弟,等弟弟年長幾歲,便能騎射了。”
姬盛今日高興,看到這麽別出心裁的禮物,更加高興,“好,說得好!蓉兒,你有心了。從前朕教你騎射,看來,你沒辜負朕的一番苦心。”
姬蓉恭敬道:“父皇謬贊。父皇的騎射乃天下第一,往後也要教導一下弟弟,說不定,弟弟長大了也會可以威震四方,幫父皇分憂。”
分憂,這話說到了姬盛心裏——對于一個皇帝,自然想膝下的皇子越能幹越好。
但,卻說進了皇後刀刃——跟皇帝分憂,是太子的職責。
皇後擠了個端莊的笑:“二公子還小,還好有太子在,皇上在國事上,也能些微省點心。”
這話皇帝不愛聽,“省心?梁州的災款被他弄得一塌糊塗,你讓朕怎麽省心?”
皇後的臉挂不住,賠笑:“太子還年輕,很多事情難免考慮不周到,可是心總歸是好的,想着幫皇上分憂。”
皇帝仍舊不買賬:“好心?有心而無力,也只會害人害己。罷了,今日永兒生辰,朕不想管那些煩躁之事。”
說着,他招手讓姬永過來,“永兒,你的病如今也好了。朕給你禦賜了一位夫子,明日起,你要好好跟着夫子上課,學學如何修身齊家。”
姬永嗯了一聲,瘦瘦的小臉上幾乎只有那雙大眼睛,“是,永兒知道了。”
他尚且九歲,未有夫子教導開蒙,只懂一些尋常知識禮儀。也不知道,姬盛這句話看似鼓勵他,實際是在警告皇後跟太子——倘若再這麽不成器下去,未來容國的大權,還不一定在誰身上。
修身齊家,下一句便是,治國平天下。
顧着陸續當場的宗親,皇帝沒有繼續發怒,皇後也識趣地不再說什麽。等用膳用得差不多了,歌舞登場,便都沉浸在絲竹聲中。
姬蓉坐在子嗣一排,最前方是太子,第二個是姬永,然後才是她。宮女獻舞時,大家便都跟自家人閑聊。姬蓉往身側看去,姬永似乎不習慣這樣的熱鬧,一個人縮着,玩弄着她雕刻的那匹木馬。
到底還是孩子,在意這些小玩意。
“喜歡嗎?”她傾身過去,問得小聲。
姬永瑟縮了一下,這是一個長期被欺淩的下意識動作,轉頭,看到是送他小木馬的姐姐,表情這才輕松一些,點頭,“嗯。”
這時,皇後起身敬酒,明面是囑咐姬永安康多福,但話卻是對着姬盛說的,明裏暗裏的,還是給太子那份梁州赈災的糊塗差事求情。
皇帝不是傻子,從前他只有姬盛一個兒子,無論犯什麽錯他都親力親為地教。如今有了姬永,皇後又逐漸從賢慧的皮囊下露出狹小之态,他也沒了脾氣。
“咚!”
青銅酒樽重重地放到桌上,發出地板一震的聲響。所有人一頓,縮脖低頭,乖順地看着地面。
所謂伴君如伴虎,姬盛這一動怒,沒有人敢說話,連跳舞的宮女也都停了下來。他憤怒地掃視了一圈,冷聲道:
“停了幹什麽?繼續跳。”
于是,絲竹聲複響,人人都心驚膽戰地表演着安守本分。可憐的姬永,膽子本來就小,被這麽一吓,更是不敢動彈。
姬蓉瞧着心疼,趁着宮女揮舞水袖的時候偷溜過去,還分了一塊自己的點心給他。
“別怕,父皇不是沖你生氣。”
緊繃的小身體松懈了幾分,“謝,謝謝長公主。”
姬蓉笑了:“我跟你是姐弟,你可以跟他們一樣叫我長姐,或者,也可以叫我蓉姐姐。”
“你......不讨厭我嗎?”
“為什麽要讨厭你?”
“因為,我的母親是廢妃,我從前也一直生活在永巷。”
姬蓉的指尖動了一下,隐約看到一個被遺棄的小獸撕咬着殘留的動物屍體,話中多了幾分鄭重,嚴肅道:
“你是大容帝國的二公子,是尊貴的皇子,旁人的舌頭長,是非多,那是他們的事。但是你自己,千萬不可以自輕自賤。”
姬永的大眼睛滴溜溜看着她,小小的心靈受到一股龐大的震撼,許久之後,點頭。
姬蓉又問:“現在是誰在照顧你的起居?”
“劉嬷嬷。從前在永巷,她就經常給我送吃的。”
話說到這裏了,姬蓉多囑咐了一句:“那你以後有吃的,也不要忘了她。要是小廚房有新的點心,是你最喜歡的,你要第一個給她,明白嗎?”
姬永十分乖順:“嗯,明白了。”
事實證明,姬蓉的囑咐是對的。當天宮宴結束,她發現姬永的玉佩掉在座位,于是拾了給他送去。
夜色漸深,她帶着北柴一起往姬永的寝宮走,趁着冷,去拉北柴的手,興致勃勃問:
“先生冷嗎?”
“不冷。”北柴不給面子。
姬蓉不得不說:“我冷。”
北柴拆穿:“可你的手比我暖和。”
說完,身子便被姬蓉眼明手快地推到一旁,縮在牆角。下一刻,長巷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定睛一看,一個小小的身影沖出厚重的迷霧。
那是姬永,小臉被吓得慘白,看到姬蓉便不要命地沖過來,渾身幾近痙攣般發着抖。
“姐姐救我!有人......有人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