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指婚(三)

指婚(三)

臘月初八,正值佳節,容國都城華泱迎來了十年難遇的喜事。

長公主姬蓉與太傅之子文叔遠大婚,皇帝親自主婚,此等榮耀,絕世無雙。

驸馬府,漫天的紅綢像極了彤紅的朝霞,喜慶的同時自帶一股風韻,共同譜寫這段天地同慶的佳話。

然則,誰也未曾料到,這段必将記入史冊的愛情佳話,竟在大婚當天出了岔子。

公主大婚,不拜天地。這是容國獨一檔的規定,因為皇帝便是天子,拜天,等同于拜皇帝。故而,一對新人在拜天地的環節只有一道——拜天子。

“蓉兒。”

跪拜前,皇帝拉着姬蓉,歲月的齒輪在那一刻在他臉上刻下深邃的痕跡。

“今日之後,你就不是姑娘,而是文家的夫人了。文家世代忠誠,你又是長公主,朕賜了你兩座封地,就算朕百年之後,太子繼位,文家也不敢虧待你。

朕知道,你一直不甘心相夫教子,想學男人去做番事業。但是,在男人統治的世界裏,女人有這個想法會非常危險。

朕老了,見不得打打殺殺勾心鬥角,就想看着你們兒女無憂,天下穩固,便就夠了。”

若說他對姬蓉半點父女之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但那僅限于姬蓉聽話的時候。

聽話的範圍包括嫁給他信任的臣子,相夫教子的同時幫他穩固臣心。同樣包括安安分分,不觊觎任何權勢,以及,不要再天馬行空,替天下的女人謀求所謂的“人權”。

他老了,見不得江山動搖。所以當姬蓉被陷害心有不忠時,他甚至動了殺心。

父親之上,是冰冷的皇權。

姬蓉朝他跪拜行禮,“蓉兒謹遵父皇教誨,必當盡心竭力,侍候夫君和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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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充分表演了一位即将出嫁的小女人性格的公主,只為讓姬盛以為她回心轉意,放棄所謂的抱負,要做一個聽話的婦人。

實則,她是為即将上演的這出戲做準備。

“吉時到——”

在喧嚣的絲竹聲中,新任太監總管高聲通報:“請新人入殿——”

在所有人的歡呼中,長公主姬蓉披着大紅色的蓋頭跨入殿中,在婢女長安的攙扶下緩緩走向姬盛。另一側,驸馬文叔遠也跨過門檻,與姬蓉一道走來。

正前方,姬盛坐在正中間的龍椅,太傅則坐在旁側。

首領太監按照流程,又是一聲高喊:

“一拜皇恩浩蕩,江山永固——”

“好——”

圍觀的衆人皆是皇親國戚,紛紛拍手叫好,長公主府上的各位也在北柴的命令下,扮演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然則,一對新人剛剛跪下去,還沒來得及彎腰去拜,大殿正門突然傳來一個凄涼的聲音:

“三郎,你還記得我是誰麽?”

嚓!

半空傳來火焰熄滅的聲音,歡天喜地的氛圍頃刻變成一幅畫,畫紙被一柄鋒利的刀劃破,倏地破裂。

循聲望去,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跨進門檻,腦袋微微偏着,眼中噙着淚,縱然沒有上妝,但她容貌極好,尤其一雙眼睛宛如狐貍,上挑的眼尾天生帶媚,就算叫上華泱城所有女子,這樣的容貌也能排上前三。

“這人誰啊?”

“不知道。這麽漂亮,該不會是驸馬爺的風流債吧?”

“不見得,聽說文家三公子素來體弱多病,哪能沾染女色?”

“還說不是!你看她的肚子,這明明,明明就......”

正如那人所說,這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俨然懷了孩子。她無視天威,無視殿中所有權貴,一步一步走向文叔遠:

“三郎,你不是說要娶我的麽?怎的跟公主成親了?”

拜堂之際,衆目睽睽之下出現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放在尋常百姓家俨然掀起軒然大波,何況,這是皇家婚宴。為了防止是刺客,錦衣衛立即沖了進來,将那女人團團圍住。

文叔遠吓得後退一步,“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皇帝隐隐發怒,“驸馬,這女人是誰?”

文叔遠趕緊辯駁:“不是誰。回父皇,兒臣不認識她!”

“不認識?”女子被包圍在錦衣衛的尖刀陣中,絲毫不怕,甚至眼神帶着嘲諷,“不認識我,那我腹中的孩兒是怎麽來的?”

她轉而看向皇帝,“啓禀皇上,民女本是春華苑的清倌人,柳姬。向來只賣藝,不賣身。但我錯信文三公子的花言巧語,他說要幫我贖身,我才委身于她。誰知,得知我珠胎暗結之後,他卻一走了之,棄我不顧!”

“啊......”

衆人嘩然——倘若真如這女子所說,那麽,文叔遠則是敗壞家風。而長公主姬蓉,則是所托非人,自此名節不保。更有甚者,親自指婚并且主婚的皇帝,更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姬盛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硬着頭皮道:“驸馬乃是朕千挑萬選,不能因你片面之詞,朕就治罪于他。難不成為了證實你的說辭,朕要等你懷胎九月産下孩兒滴血驗親,再讓公主成親麽?”

柳姬自嘲一笑,用無名指抹去眼角的淚,即便如此簡單的動作,也可見她風情。若是在春華苑,她在臺上這麽一抹,看客必将大把大把的銀子往上扔。可笑,她今日抹淚,卻是控訴一個負心漢。

“皇上不必大費周章,只用看看文三公子後背,左側的肩胛骨是否有一塊紅色胎記。若我與他未曾有過魚水之歡,那麽,我從何得知他的胎記呢?何況,我是個風塵女子。”

換言之,就算孩子不是文叔遠的,但他去過煙花柳巷,必是事實。

文叔遠慌了:“父皇,您千萬別信她的片面之詞啊父皇!這女人之前仰慕我,幾次三番說想伺候我,都被我回絕了!如今定是惱羞成怒,串說些文章來陷害我!”

文叔遠有一張詭辯之嘴,從前就通過一張嘴躲過太傅好幾次的查問。

一旁,姬蓉按照事先的計劃,揭開紅蓋頭,撲通一下跪到皇帝姬盛面前,哭訴道:

“父皇,驸馬定不是那樣的人,你一定要查明真相啊!”

文叔遠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心說這長公主真是個聽話的小女人,還沒過門就知道袒護夫君。殊不知,姬蓉的“求情”只是将他推到更深的深淵。

“父皇一定要親自查看驸馬的胎記,還驸馬一個清白!”

嗙——

一記驚雷劈到地面,裂開一道猙獰的縫隙,那口子一開,爬出來千千萬萬只張牙舞爪的鬼手。

文叔遠臉色吓得慘白,當即跪了下去,求救地看向父親。

太傅已經有了應對之策,縱然他不知真相,縱然他猜測真相與柳姬說得無異,但如今,他必要維護文家的顏面。蒼老的眼睛浮起殺氣,朝文叔遠遞了個眼色,然後看向被圍困在錦衣衛中間的柳姬。

文叔遠會意,立即起身:“父皇,不用驗身,兒臣也能證明,與這妓子毫無瓜葛!”

語罷,沖去奪下錦衣衛的刀,以電光火石的速度刺向柳姬。

嗤——

一切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沒能反應。只聽一聲刀劍入肉的聲音,柳姬的腹部被那柄刀刺穿。她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低頭看看傷口,确定這是真的,複又擡頭,看向面孔猙獰的文叔遠,唇角溢出鮮血:

“你也就這點能耐。”

惱羞成怒之後,殺人滅口。

美豔的眸子動了一動,轉而看向姬蓉,接到她心痛又着急的眼神,忽而覺得,她今日來是值得的。

薄薄的唇動了一動:“至少,我救下一個。”

倘若她不來,那麽,以後的姬蓉,就是如今的她。

左右都是一死,與其肚子越來越大被老鸨打死,不如,用這殘花敗柳的身子,救下一人。

并且這人,是讓容國學院向女子開放的第一人,是她們的恩人。

柳姬最後被兩個錦衣衛拖了出去,按照姬盛的命令,扔去城外的亂葬崗。

而皇帝這廂,為了顧及皇家顏面,他堅稱:“下九流之女,竟妄想通過片面之詞破壞長公主大婚,可笑至極。文愛卿。”

太傅往前一跪,“臣在。”

姬盛親自扶他起來:“你是兩朝元老,不用這麽多禮數。你的為人,朕深信不疑。文家的門風也享百年清譽。三公子呢,是由愛卿你親自管教,朕對他的品行沒有多餘的顧慮。但是,今日好好的大婚,偏偏被血氣沖了。那咱們只能再擇良辰,你說呢?”

兩朝元老——精明如你,會不知道你兒子風流成性?

文家百年清譽——世代清譽萬不能葬送在你手上。

你親自管教——今天的事,雖說是你兒子惹出來的,但你本人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被血氣沖了——你兒子當着皇帝的面殺人,縱然最後查明他無辜,朕也不可能把公主嫁給他。

若是放在豪氣盛行的蠻疆國,公主大婚之日鬧了這麽一出,國君必立即讓這驸馬斬首示衆,并治文家欺君之罪。但,正如姬盛所說,他老了,只想江山穩固。

燒殺之上,他更重話術。文家世代為官,朝中根基穩固,他不能草率地處死文叔遠,激化文家跟皇家的矛盾。

太傅為官多年,深知這段話的言外之意,于是拱手一拜:

“老臣謹遵皇上旨意,必定回去好好管教犬子,給皇上、公主一個交代。”

那日之後,全城上下都知道文家出了個“一日驸馬”,在拜堂之際,一名刺客闖進婚宴,破壞了大婚。為保證龍體安危,大婚只能暫時擱置,另擇良辰。

但,衆人皆知,“另擇”的意思,就是“不擇”。

“主人妙計。”

出城的馬車上,寒花子将整個計劃一一複盤,不得不佩服北柴的排兵布陣,“先讓公主假意成親,再說動懷有身孕的柳姬面聖,最後當場拆穿文三郎的□□。現在,他那處囚禁女眷的別苑已經被錦衣衛查處。太傅為表忠心,親自将文三郎綁了,自行請罪,将文三郎處以宮刑。”

北柴對這個結果頗為滿意:“既然管不住身下的行貨,那便索性割了,省的禍害別人。”

寒花子點頭:“此後,皇上必對文家心存芥蒂。太傅縱然還是太子的老師,但他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必定大打折扣。這一計,一解了公主成親之禍。二削弱了文家的勢力。三為華泱成的女子懲戒了文叔遠這個禽獸,乃一舉三得。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這樣一來,天下人都知道公主在大婚當日悔婚,恐怕,往後再沒人敢娶公主了。”

寒花子頗為擔憂,在古代,女子的名節格外重要。縱然此事禍在男人,但一傳十,十傳百,衆人口誅筆伐的目标,還是怪在女人頭上。此後,估計真要像姬蓉所期望的那樣,人們提起她的時候,談的是過人事跡,而非何時嫁人生子。

普天之下,沒人敢娶。

想到這一層,北柴的唇角緩緩勾起,“如此也好。”

寒花子一愣,錯愕地望向她,只見這人臉上沒有半點憂愁,甚至,有種狩獵人即将捕獲獵物的得意。将這兩人最近的事情想了一想,試探地問:

“所以,這是第四得?”

或許,從一開始,北柴就把這一點算了進來。

馬車緩緩駛向城外,亂葬崗,衛杉和姜蘭已經将柳姬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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