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緣分天定(一)

緣分天定(一)

柳姬救回來時,半條命俨然沒了。

單薄的衣袍被血水浸透又風幹,硬得宛如鐵鏽,将那瘦削的身子又削薄了幾分。

“兩分靠人,八分靠天。”徐太醫如是道,“她腹中的死胎若能成功取出,方可有一線生機。”

姬蓉想起擡進屋的宛如缟紙的臉,心裏揪着疼:“興許讓她出面指證文叔遠,是我算錯了。”

半山涼亭,煙雲的籠罩讓整座山蒙上一層神秘,連帶着華泱城也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一身素袍的姬蓉趴在橫欄,俯視着巴掌大的皇宮,只覺得那裏不像宮羽,更像獸籠,凡是進去一個人,都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一旁,北柴若有所思,背倚石柱坐着,擡頭,望向上山路上的滿叢荊棘,徐徐道:

“如若不出面,她在秦樓楚館裏懷了身子,等來日肚子大了,多半也會被老鸨殺雞儆猴當衆打死。或者,被文叔遠得知,也逃不過一死。如今出面指證,所有人都道她死了,反倒沒有後顧之憂,可以茍且着活下去。”

姬蓉垂眸,指甲摳進橫欄的木頭裏,“但,若是她醒不過來呢?”

北柴抿唇,“這便要看,她心裏那口氣,咽不咽得下去了。”

幾乎是嘆息的對話被吞噬在這深山叢林之中,在王室皇孫不知道的時候,兩位奇女子瞧到了社會不同階層的女子的宿命,并且,一步一步地,将這些宿命籠絡了起來。

未來如何,尚未可知。可以推測的,是那些死過一次的生命,在傷口上浴火重生之後,便會生出無比頑強的意志。

嗚——嗚——

夕陽漸漸西沉,黑色的飛鳥成群回巢,在山林中發出嗚咽的啼鳴,似要将血色漫天的晚霞撕裂。

三日後,柳姬睜開了眼睛。

腹中的孩子在文叔遠刺中她的那一刻死亡,愛情、尊嚴、自由,這些從前最向往的東西成了過往雲煙,在一團男性主宰的烈火中被焚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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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病榻起身,縱然面色慘白,也無法遮掩她的傾國容色。她知道是姬蓉救了自己,便詢問當時,她昏死過去之後的事情。

姬蓉坐在炭爐前烤手。燒紅的炭火從火爐裏冒出騰騰的熱氣,拂紅了她的臉龐,讓這張平日裏嚴肅的面孔生出一分溫暖。

“文叔遠被處以宮刑,如今在後宮做一個太監。他那所別苑也被查封,受害的女子被官府送回家中。”

柳姬的眼神凄冷,與那些女子同病相憐:“就算回到家中,又能怎樣呢?貞潔被毀,從此往後,再也無法見人。指不定,還要被家裏人指責敗壞家風,被趕出家門,賣去窯子,過最低賤的生活。”

身為女人,姬蓉跟北柴也想到這一層,并且按照北柴的法子鋪了後路:

“我以長公主的名義給了那些女子一筆錢財。讓她們帶着家人遠離這裏,去另一個地方生活。并且,每個女子都發了一只孔雀符印,每一年,那女子都可以通過這枚符印去官府申領一筆救助金。這樣,為了救助金,她們的家人就不會虐待于她。”

這個法子既保全了那些受苦女子的後半生,也杜絕了一切可能出現的禍患。柳姬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女人:

“之前就聽聞,長公主殿下在武狀元大賽上擊敗了蠻荒國的武士,以為您一身神勇。不想,在謀略上,也是如此過人,有勇有謀。”

姬蓉的手肘撐在膝蓋上,上半身前傾着烤火,說着翻了一下手,讓手背也取一下暖。

“這個辦法不是我想的,而是我的門客,北柴先生。她心思缜密,神機妙算,剛進府時轟動華泱,想必,你也聽說了,我請了一位女子做我的門客。”

說起來,柳姬毫無起色的臉上浮起一絲希望,“殿下與先生,是一雙栖息在梧桐樹上的鳳凰,風光耀天,啼鳴震山,是天下女子都崇敬的榜樣。”

鳳凰栖梧,這個說法姬蓉不是很贊同,維持着前傾烤火的姿勢沒動,只是收回烤火的手,穿插在腋下,上半身前傾着看向柳姬:

“鳳凰不會停歇在樹上,而是要翺翔于天際。而我和北柴要做的,不單單是兩個人,而是要十個百個,甚至是全天下的女子,都跟我們一起,翺翔在天上。而你,柳姬。”

說着,她緩緩起身,尊貴的衣袍發出窸窣的聲響,厚重的質感加重了她接下來這些話的分量:

“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叫醒這個世道,讓這些可憐的女子,掙脫腳上的鐐铐,一起飛向自由麽?”

柳姬的眸子一震,她萬萬想不到,萬人之上的長公主殿下會用這麽親切的,甚至是邀請的語氣同她說話。思念一動,想起這三百年來愈發黑暗的世道。

女子不能為官,不能拜職,不能進書院讀書。哪怕是有錢人家,請先生來家裏教書時,大小姐也不能旁聽,只能學習刺繡、烹茶、插花。十四歲開始就開始說親,拿一筆聘禮,讓家裏賺一筆,嫁去一個毫不相識的男人家裏,相夫教子。

镖局、茶樓、客棧、官府,凡是能說得上名字的職位,皆無一個女子。雖然在姬蓉的努力下,容國的書院開始接收女學生。但在職場中,女子依然無法謀取一官半職,就連舉報女子為官的賞銀也高達千兩。

未能在二八年華嫁出去的女子,會被家人賣進妓院,等年華老去無法接客時,被妓院趕出去,身無分文,無依無靠,最終跳河的跳河,乞讨的乞讨。

而出嫁的女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嫁人從夫,丈夫三妻四妾的同時,妻子必須三從四德,宅院紛争是小,若是丈夫毆打自己、或是做了什麽犯法的勾當,妻子也無權提出和離。甚至起訴到官府,由官媒判定和離時,官媒會以“妻告夫,罪三分”的法例,先行杖責三十。

要将這樣的世道扶正,豈是朝夕之事?

何況,柳姬自認只是妓院無能女子,身份低微。

美豔的眸子緩緩擡起,自嘲道:“公主聽說過蚍蜉麽?”

“蚍蜉?”

“蚍蜉朝生暮死,它的生死在偌大的天地之間,根本不足為道。那日的婚宴,文叔遠的罪行昭然若揭,但皇上顧及權勢,仍舊給足了文家顏面,甚至在文叔遠殺我時毫不阻攔。因為......在絕對的權勢面前,人命就等同蚍蜉。”

姬蓉深深看向她,“所以,姑娘甘願這樣麽?”

“公主何意?”

姬蓉的目光如炬,将內心那團火焰照亮的光芒與柳姬坦誠相見,那一刻,她的面龐宛如神像,在千年的風吹雨打中依舊堅毅,巋然不動。

“一只蚍蜉,朝生暮死,但一群蚍蜉,卻可撼樹。”

安靜的廂房只能聽見炭爐燒烤的聲音,嗞,嗞,甚至連從镂空爐蓋冒出的白煙也有了聲音。良久良久,一聲膝蓋跪地的聲響震懾地面,随後,是一聲堅定的:

“柳姬今後任憑公主調遣,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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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過年,全城上下都熱熱鬧鬧的,尤其祈福的廟宇周圍更是圍滿了人,紅綢紅帶紅牌子,紛紛祈禱着來年有個好年頭。

收成、平安、生意......百姓的願望總是那麽淳樸的幾樣。當然,除了這些,還有一樣——

姻緣。

“公主,這邊這邊!”小丫鬟錦繡拉着姬蓉一路小跑,指着城外那條白霧漫漫的“姻緣河”,“就到了!”

姬蓉朝這看不清河面的河看了眼,苦笑:“拉我來這裏做什麽?長安他們忙着布置公主府,可忙了,咱們回去幫忙。”

錦繡卻不依不饒地拉着她:“長安姐姐他們勤快又人多,才不差我們兩個。”

她将姬蓉拉到河邊,由于天寒地凍,河面已經結冰了。大霧罩着,視野一片茫白,只能看到一兩丈以內的範圍,看不清對岸。

“這就是咱們華泱大名鼎鼎的‘姻緣河’。”錦繡一本正經地介紹,“這裏靠着山,一到白天就霧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

姬蓉聳肩:“看來老天也知道,姻緣這東西就跟霧一樣,摸不見,看不清,虛幻得很。”

“呸呸呸!”錦繡連忙呸了三聲,生怕亵渎月老,“才不是呢!就是因為人眼看不見,所以要老天指路呀。”

她拍了拍岸邊的欄杆,這圍欄沿着河岸紮了一排,上不見頭,下不見尾,每一根編織的籬笆騰上,皆綁着一根鮮紅的繩子,另一頭延伸着消失在白霧中,接上對面的籬笆。

“老天指路?”姬蓉問。

“對呀。”錦繡不厭其煩地解釋,從懷裏掏出一塊三指寬的木牌,上面寫着姬蓉的名字,“凡是想求姻緣的少男少女,就會來姻緣河。把其中一根紅繩解下來,把寫有自己名字的小牌套上去。然後扔向河中。對岸的人呢,看到繩子松了,就可以拉過去,拉到誰的名字,就證明跟誰有緣。”

姬蓉朝這冗長的籬笆望了眼,綁在上面的紅繩不說八百也有一千,從這大海撈針一般的抽簽裏,哪那麽容易遇到有緣人?深覺這事不靠譜,只是少年人之間的情趣,或是大家一傳十十傳百産生的習俗,于是轉身想走。

“我還是回去剪窗花比較靠譜。再說了,我也不想要姻緣。”

錦繡如臨大敵,“您怎麽能這麽想呢公主!明明這麽好的姑娘,又會武功,又作詩寫賦,巾帼不讓須眉的,偏偏在大婚當日遇上文叔遠這個禍害,壞了您的婚事,毀了您的姻緣。要是月老以後再也不來找你了,這怎麽辦嘛!都怪那個文叔遠!”

都怪文叔遠。

錦繡今年十四歲,小姑娘的年紀。如今華泱都知道長公主大婚當日悔婚,紛紛猜測公主刁蠻脾氣,或者疾病突發。錦繡這小姑娘卻立場堅決,深知錯在文叔遠。

沖這句話,姬蓉服了軟,将那四四方方的小牌子綁到其中一根紅線上,随手一抛。

啪嗒!

木牌砸上凍結的河面,緋紅的繩子宛如沙漠裏的響尾蛇,蜿蜒地盤亘在潔白的冰面。

“好了,我抛出去了,就等有緣人去撿吧。”說着,她将小臉凍得通紅的錦繡往回拉,“這一時半會也沒人,走了,先回府。”

錦繡那葡萄般的眸子卻突然亮了起來,指着冰面上慢慢往對岸爬去,消失在白霧中的牌子,興奮地跳起來:

“公主公主!有人拉繩子了!你看,真的有人!這就是天意!走,我們過去看看!”

對岸,修長的手指捏起那寫着“姬蓉”二字的木牌,一聲輕笑,清香的霧氣噴到木牌上。

一旁,寒花子好整以暇地瞧着某人,笑道:“主子,這莫不就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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