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緣分天定(二)
緣分天定(二)
姻緣河畔,白霧茫茫。
有人說,這是天神灑下的蒙眼布,在飲食男女找尋姻緣的路上添一層朦胧,不讓他們看到天機。
姬蓉卻說,月老跟她想的一樣,告訴世人所謂的感情和姻緣,不過是過往雲煙,看不清摸不透,反而有時會蒙蔽雙眼,失去心智。
但那日,姬蓉卻覺得,這勞什子“姻緣河”,似乎有那麽一點說法。
“公主,快快快!”
錦繡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沿着橫跨兩岸的大橋跑向對面,看看拉了她家公主這根紅繩的究竟是誰。
冬日裏冰天雪地,尤其前兩日下了雪,四處一片冰藍,聖潔得宛如用冰雕出來的城池。奔跑的鬥篷高高揚起,緋紅的顏色飛快穿過茫白的煙霧,似叢間一閃而過的仙子。
對岸,求姻緣的人不在少數,光是靠近石橋的這一片,已經有不下二十人了。有的嘗試着拉動籬笆上被對面剪短挂上牌子的紅繩,有的解下繩子,将刻有自己小字的名字挂上去。更有前來尋生意的媒婆,瞧着模樣稍端正的公子,便将自己知悉的姑娘推出去,搏一兩錢的說媒錢。
“這麽多人啊......”錦繡大失所望,“奴婢還以為,這邊就一個亭亭玉立的公子,在這裏等公主呢。”
姬蓉汗顏:“‘亭亭玉立’是形容女子的。”
“那男子該說什麽?”錦繡想了想,從貧瘠的知識裏找到另一個成語,試探着說,“衣冠禽獸?”
“哈哈!”姬蓉被她逗笑,“這個詞可以用來形容文叔遠。”
“啊......”錦繡癟嘴,“那斷不是什麽好詞了。不過公主,雖然文叔遠這人是個人渣,但不代表全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人渣。這世間,還是有很多好男子的,您說是嗎?”
“嗯,對。”
“就好比,當年劉貴妃跟侍衛私通,先帝便下令,讓後宮所有的妃嫔處以繩刑,連懷孕的也不例外,生生讓燕美人滑胎流産。還下令修改刑法,凡是丈夫發現妻子不忠者,不必上報官府即可執行私刑。這是典型利用一個個體打死一個群體,咱們可是聰明人,不能犯那種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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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對這番話格外贊同:“沒想到錦繡年紀這麽小,卻比許多大人的見解高明多了。”
錦繡笑着帶了苦,眼中劃過恨意:“當然,奴婢的母親,當年就是被懷疑偷人,被我爹生生打死。所以,這條刑罰,我一直記着,到死都不會忘。”
十四歲的少女在一個畸形的年代看清世态炎涼,花樣般的年華卻透着一股倔強,被踩到泥土底下,也要叫嚣着破土而出。
“待以後有機會。”姬蓉看進她的眼睛,語氣篤定。
有機會,她一定廢除這條刑罰。
錦繡擡頭,看向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主人,悵然一笑:“好!”
于是,恢複小丫鬟的情态,屁颠颠去問那些拉繩子的男子,有沒有拉到一個紅色木牌。
姬蓉看她幹得起勁,便沒掃她的興,沿着右側的一條梅花小路,漸漸往深處走去。
泥土之上覆蓋一層積雪,踩下去顯出兩指厚的腳印,隐約在雪白中現出泥色。
嚓......嚓......
這條路上的梅皆是紅梅,在大雪之下開得正盛。花團錦簇之間,紅白交替,記憶依稀飄回當日,她與北柴驚鴻一瞥。那時的北柴一身男裝,頭束發冠,手握折扇,眼睛如冰鎮的薄荷一般清麗。
那日的北柴淺淺一笑,像極了眼前之景。不過并非像梅花,而是堆積在枝頭的冰清的細雪,饒是附上如此火熱的顏色,自身的清雅也未減半分。
姻緣河,是在河邊能想起自己的意中人吧。
細面子雪漸漸飄了起來,小道另一側,一雙前行的倩影被幾個公子模樣的男人攔住。
北柴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撐着紙傘,在白色狐毛鬥篷中緩緩擡眸,眼中輕蔑:
“閣下是?”
那人揣着湯婆子,頭戴抹額,腰纏翡翠腰帶,一副纨绔打扮,色眯眯地看向北柴:
“美人兒,這天寒地凍的,哪兒去呀?”
給他撐傘的奴仆一唱一和:“少爺,您糊塗啦?美人兒來姻緣河,當然是求姻緣的呀!”
“哦......姻緣麽,這個好說。美人兒,小爺我呢,姓李,當朝的禮部侍郎就是我叔父,只要美人兒原因,小爺我擇日就去你府上提親,如何呀?”
一旁的寒花子冷冷一笑,撐着紙傘往前一步,冷淡中帶着一絲嘲諷:
“如今真算世風日下了,一個游手好閑的纨绔子弟,一群傻子一樣的跟班,竟在我家主人面前枉做跳梁小醜。提親?只怕我家主人報上住家地址,你一步也不敢踏進。”
北柴來這裏本是偵查地形,無意生起事端,見那纨绔子弟連寒花子一招都接不了反而氣得兩手叉腰,于是輕蔑更甚:
“既然是浪蕩子,便無需浪費時間,寒花,我們走。”
寒花子跟北柴的性情師承一脈,清高且又睿智,于是扔給那纨绔子弟一個不知所謂的嘲諷的眼神,拎着裙子往前走去。
誰知,剛出去幾步,那纨绔子弟回過神來,破口高喊:
“華泱城這麽大,還沒有我李家不敢娶的女人!你就算是皇上的後妃,我叔父也有辦法勸皇上指配給我!嘿,我還不信你們兩個黃毛丫頭,還能飛出我李家的天不可!”
緩慢前行的腳步沒有停頓,無視這幾句低能無力的咆哮,繼續前行。
誰知,那人又大喊:
“反正別是長公主府就行,嘿,一個在大婚當日被退婚的破鞋,殘花敗柳,送給我小爺我也不要!”
嚓!
棉鞋底在雪地一頓,在風中微微抖動的狐毛鬥篷領子豁然一僵,凍住一般,上揚的唇角緩緩沉下,再轉身時,冷漠的眼神浮現一絲怒意。
“閣下,還請注意你的言辭。”
冰冷的眼眸爬出一條條雪蛇,冰白的顏色讓那纨绔子弟陷入寒冷的恐懼,退了半步,“喲呵?還生氣了?看來還真是長公主府的人啊?”
一旁的小厮提醒:“少爺,也不一定。二小姐不就不讓您說長公主的壞話麽,這個姬蓉,自從解除女子不得入學這條法例之後,這全天下的女子都向着她呢。”
這話激起李姓少爺的極度不滿,尤其家裏幾個妹妹讀書之後,寫了好幾篇文章,先生大大誇贊,說他學了十年不如人家半年。男性的尊嚴在那一刻達到巅峰,
“好,今天小爺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叫女子無才便是德!你們幾個,把她倆綁喽!”
于是,其中兩個奴仆撸起袖子,大刀闊斧地朝北柴和寒花子沖去。
本來麽,對付兩個弱女子,兩個大男人綽綽有餘。誰承想,身穿青色鬥篷的寒花子一個高擡腿,一記朝天腳踹上前一個奴仆的下巴,只見他頭顱猛擡,健壯的身體高高飛起,面朝上躺摔在地。
眼前一閃,寒花子收攏紙傘,單手握住傘柄,劍刺狀擊中第二個奴仆胸口,擊退的同時橫砍其腦側。啪——傘身擊中太陽穴,傘皮上包裹的積雪應聲飛散,飛出星點。
“啊!”
“哎喲......哎喲......”
兩個奴仆被打得哎喲連天,那纨绔子弟怒火中燒:“上,都給我上!非給她們點顏色瞧瞧!”
餘下幾個奴仆一窩蜂沖向兩人,被打倒的兩個也艱難站起,抄起一根木棍沖向寒花子。而那李少爺,則是繞了後路,沖向從始至終沒有動手一看就沒有武功的北柴。
“你給我過來吧你!”
他張狂大叫着去抓北柴執傘的右手,不料那手輕輕用力,紙傘騰空飛起,滑過短暫的抛物線後飛到左手,右手如影子般收回,負到身後,氣定神閑。
“可惡!”
李少爺惱羞成怒,轉而抓住北柴雪白的鬥篷,腳下一伸,想将北柴絆倒。誰知北柴踩着他的腳背騰空而起,輕巧的身子翻過他的頭頂,雪白的鬥篷在空中旋轉,與地面垂直着畫出一個飽滿的圓圈,從李少爺手下一滑,重新落回北柴身上。
而他,因為剛才重心不穩,生生跪到雪地。
北柴垂眸看他,冷冷道:“這一跪,權當你侮辱公主的責罰。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語罷,示意寒花子快些解決那幾個奴仆,緩緩離去。
看着北柴慢條斯理的背影,李少爺深覺自己像猴子一樣被玩弄,頓生殺意,從腰間拔出護身的匕首,沖向沒有防備的北柴。
那刀鋒利無比,一刀落下便可切下一顆牛頭,何況肉體凡胎。
只是,刺向北柴後背的刀被一股掌風襲擊,只聽“噌”的一聲,手腕一痛,匕首直直飛了出去,随後小腿一痛,再度跪了下去。
“啊!誰!誰襲擊本少爺!”
定睛一看,只見來人一席梅紅鬥篷,眉眼如刀鋒一般淩厲,輕輕一眼便剜去一片肉。
“暗箭傷人,小人所為。”
李少爺被她的氣勢壓得一癱,膝蓋一軟,“你,你是......”
錦繡從身後鑽出來,氣沖沖朝李少爺扔了一捧雪,“長公主都不認識,活虧你娘生你這對狗眼!”
縱然李少爺對姬蓉心中不敬,但權勢之下,只得連連磕頭:“公主殿下,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啊您!”
連同奴仆紛紛跪下,倉促着求饒。
姬蓉冷冷垂眸,“你們确實罪該萬死,不但對本宮心生不敬,更重要的,是對我家先生出言不遜。爾等,擡起頭來。”
在姬蓉的呵斥下,幾人顫巍巍擡頭。她往北柴身側一站,一字一句道:
“這位,是我長公主府拜請的門客,北柴先生。爾等不認我,卻不可不認她,可不敬我,卻不可不敬她,明白麽?”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
一連排的人點頭哈腰,一副谄媚嘴臉。
姬蓉瞧着厭惡,便讓他們在雪地裏跪一個時辰作為責罰,攜着北柴漸漸離去。
咔!
踩上雪地的腳底突然一硌,挪開,卻發現一只木牌端端正正躺在雪地裏,木牌中間,刻着她姬蓉的大名。而這裏,正是剛才北柴跟那李少爺打鬥的地方。
姬蓉拿着那木牌,試探地問:“方才......那繩子是你拉的?”
北柴一怔,摸了摸袖子,果然空空如也。睿智的眼眸滑過一絲不自然,聳肩,坦然承認:
“方才在河邊散步,看到那根繩子松了,一時好奇便拉起來瞧了瞧。”
這一瞧,便系上了自己的後半生。
姬蓉聽在耳裏,笑意漸漸濃郁,擦去木牌字縫裏的殘雪,交與北柴手上,“如此,那物歸原主了。”
北柴詫異:“要說物歸原主,當還給公主才是。”
姬蓉卻不收,兩只手收回鬥篷,眼睛定定瞧着北柴,字句珍重:“先生,我把自己交給你了。”
嚓!
北柴心裏燃了一根火柴,倉皇找補:“公主說的是前程吧?”
姬蓉卻很直白:“前程和人,都交給你了。”
繁茂的梅花樹叢枝桠掩映,一紅一白的倩影在這掩映的光景裏漸漸遠去。清風拂過,溫柔地吹下梅花枝頭的碎雪,露出幾片鮮紅,點綴在銀裝素裹的姻緣河邊,似莽原燃起的星星之火。
梅與清風皆過客,白雪如畫眼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