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颠鸾倒鳳,北地之亂(三)
颠鸾倒鳳,北地之亂(三)
大理寺內,仵作廳中,半人高的驗屍臺坐落在最南側,上面整齊排列着從驿館搬來的十九具屍身,一個接着一個,間隔一仞寬的距離,面朝上蓋着白布。
兩個女子停在驗屍臺前,一個身着勁裝英姿飒爽,一個手持玉扇陳靜睿智。
“你是說……這些人,是自盡的?”
姬蓉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又問了一遍。
北柴的扇子收攏,竹條般握在手裏。神色頗為凝重,
“嗯。準确來說,是自相殘殺。傷口中間深兩側淺,并非普通的刀劍,而是他們蠻荒人使用的大月彎刀所致。”
姬蓉不敢相信,“也可能是刺殺他們的組織剛好也用這種冰刃呢?”
北柴搖頭,将她拉到第二具屍體前:“但這個人,是自盡的。”
修長的手指重新掀開屍體上方的白布,露出胸口直插心髒的傷口。
“大月彎刀長且彎,想要自盡很難,所以只有他的致命傷口,是用的匕首。若被人刺殺,那麽因為二人身高差異,匕首插入的方向應該從上而下,或從下而上。但這個傷口并沒有上下偏向,反而從左往右偏。”
寄送更不明白了:“那他為什麽要自盡?是他殺了驿館的人,然後畏罪自殺?”
北柴看向窗口,企圖從茫白的窗戶紙看破真相。
“這就要回到最開始。太子派刺客去刺殺西狼忠,西狼忠受傷後,為何沒有聲張?反而将這件事壓了下來?”
一根線穿過針頭,視野唰一下變白,姬蓉震了一下,一個可怕的想法爬上心頭:
“你是說……西狼忠将計就計,不僅讓手下殺了自己,還讓他們自相殘殺,為的,就是把事情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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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北柴點頭。
“北地藩王的使臣在皇城慘遭毒殺,公主認為,責任在誰?”
轟——
一聲巨雷劈中天靈蓋,姬蓉硬生生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猜測:“這件事一定會算在朝廷身上,但凡沒有處理好,那麽......北地極有可能爆發動亂。”
說着拔腿就往外走:“我得趕緊進宮,讓父皇先秘不發喪,好好處理西狼忠的後事!”
“等等。”北柴站在原地沒動,輕輕一句話,讓疾走的人停住腳步。
姬蓉回頭,“等什麽?”
北柴的眼神平淡,通過層層掩蓋的計謀窺到最真實的真相。并且,洞悉出未來的走向。
“北地造反,是必然的結果。”
姬蓉不信:“先生為什麽這麽說?西狼忠是自盡而死,只要父皇跟北地藩王闡明真相,再減少賦稅,那藩王必定對朝廷感恩戴德。”
噗嚓!
室內的燭光燒到了雜質,發出細碎的聲音。白日是不用點蠟燭的,但方才為了檢查傷口,北柴特地點了一支。如今蓋棺定論,她便用青銅冒扣滅了燭火,一如湮滅了某個在原野上隐隐燃燒的火苗。
“公主不信,我可以與你打賭。”她淡淡道。
姬蓉立即答應:“好,賭什麽?”
“若我勝了,則公主三月之內不可飲酒。”
姬蓉為難:“可不可以賭點別的?再說了,賭什麽不好,非要賭酒呢?”
不想,一向溫吞的北柴卻飛了一記淩厲的眼刀:“你說呢?”
借着西狼玉液酒将她折騰到後半夜,還不知道戒酒?
接到眼神,姬蓉立即想起那個放縱的夜晚,心虛地垂下頭去,“好,那就賭這個。如果父皇安撫好了藩王,北地沒有造反,我三月之內可以暢飲。”
“一言為定。”
于是乎,姬蓉連觐見的宮服都沒換,急忙忙便進了宮。
入宮後,她将事情經過換了個說法告知皇帝:
“所以,兒臣有理由相信,西狼忠一行人是得罪了一個江湖組織。那些人趕到驿館時,西狼忠已經被太子的刺客重傷,沒有還手之力,才會遭到毒殺。”
當然要這麽說,否則,皇帝知道“西狼忠自盡是為了嫁禍太子”,必定發兵征讨北地,正好中了藩王下懷,趁機造反。
“西狼忠如今屍骨未寒,父皇派大理寺徹查兇手的同時,應該将他們風光大葬。同時,西狼忠是北藩王最重視的親信,官至二品。為了安撫他,父皇應減少賦稅,以安北地民心。”
對于姬蓉聲情并茂的谏言,姬盛聽了個大概,但卻不以為然:“減少賦稅,那朕的行宮何年何月才能竣工?此計不可,光死了一個西狼忠,朕就要減稅。若以後再死個誰,朕是不是還要每年向他們進貢?”
姬蓉大驚失色:“父皇,西狼忠在北地如同國師一樣的存在,他上任後,教導百姓養畜耕地,将收成提高了數倍,北地所有百姓都很愛戴他。這樣的人如果死在皇城,消息傳回北地,後果将不堪設想!”
姬盛擺擺手:“所以啊,收成好了,就更應該加大稅收了,豈有減稅的道理?”
長達一個時辰的觐見,姬蓉用了各種皇帝能夠接受的話術,但冷漠的君王卻沒有聽從半分,甚至寬恕了太子,“朕就說,朕的兒子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長居高位,原理民心,私以為在海上航行一風順水慣了,便無限挑釁洶湧的漩渦。殊不知,一旦沖進去,勢必船體崩塌,死無全屍。
就在刺殺夜當晚,西狼忠被刺客刺中胸腔,血流不止。彼時,他捂着傷口,擡頭望了眼半空的殘月。
“皇城風月,不如北地大漠。”他感嘆。
随從走到他身邊,嘆道:“故地有月明,何羨異鄉圓?”随後,看向他的傷口,“真的不包紮一下?”
西狼忠的眼神十分堅毅,宛如立在風雨中堅不可摧的石像。他望着夜空,望着這片跟北地風光無法比拟的夜景,心中突然萌生一個決定。
“當年,大王三拜窯洞,請我出山,許我高官貴族之位,我卻未能報答大王知遇之恩,反而讓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五年以來,賦稅年年加重,鄉野間餓殍滿地,官道中凍骨橫生。殊不知,我是來救民的,還是害民的。”
随從不忍心,“大人莫要自責。北地民不聊生,皆由朝廷的賦稅一年勝過一年,大人上任之後,推出《耕地九策》《削富濟弱三則》《農牧三分法》,百姓的生活已然改善許多。只是......正如大人所說,朝廷若不減稅,揭竿起義是唯一解放百姓的選擇。”
然則,北藩王對朝廷忠心耿耿,懷着一副仁義心腸,一直在起義的邊緣猶豫。
西狼忠的眼神越發篤定,望着殘月,月中所見,全是當年北藩王請他出山時的情景。于是心下決定:
“吃藥,有藥引,若要大王起義,我願意做那個藥引。”
他被朝廷中人殺害,北藩王才能徹底感受到朝廷的無情,也能事出有因揭竿造反。一如當初鳳雛殒命落鳳坡,卧龍劉備定西川。
于是,震驚整個容國王朝的驿館慘案發生。北藩王得知消息後,數度昏厥,在西狼忠之屍身運回北地後,終于決定發兵起義。
歷史上,人們也将這個典故總結為一個成語——忠公赴死,用于形容那些為報知遇之恩不惜獻出生命的高風亮節。
北地位于容國與蠻疆國的交接,是擅長征戰的游牧民族。藩王西狼宙發兵20萬殺進南方,短短一月就拔下十城,勢不可擋。
長公主府,姬蓉每日都吃的酒水被換成綠豆湯,吃得她口中寡淡。再加上前方戰事吃緊,她許久沒有上場的銀龍盔甲生了灰塵,飯吃在嘴裏更不覺得香了。
“北柴。”飯後,某人鬼鬼祟祟地替下人來給北柴上茶,殷勤得不行,“之前我想去請戰,你說時日未到,父皇不會答應,要等七日。現在到了吧?”
北柴回頭,側着瞧了她一眼,淡淡道:“這才六日半,明早才到七日。”
“可,可就差半日,有多少差別呢?”
“公主覺得我故弄玄虛?”
“啊不不不......那,我知道你神機妙算,很多事情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但是,左右就差半日,父皇那邊哪有那麽大的态度反差?要是今日不讓我去,那明日他就願意啦?北柴,好北柴,你就讓我今日進宮如何?大不了,你給我寫個稿子,見到父皇應該說什麽,每句話我都照你的來。”
北柴聞言,慢條斯理地收攏白玉骨扇,身子轉了回來,鶴袍翩翩,纖長的手指掂起袖珍茶杯,清風拂袖,單薄的唇動了動:
“不行。”
于是,姬蓉只能乖乖聽話。
她不理解,也就半日的差別,皇帝的态度哪能那麽快就轉變?
誰知當晚,前線傳來急報。挂帥出征的老将劉賦城池失手,敗走原守道後不堪羞憤,自刎而死。
如今,皇帝正正需要一個能抵擋北地大軍的将才。
得到消息後,姬蓉終于明白“七日之期”的含義,不免心中更加佩服:“北柴,你是怎麽算定,七日後劉老将軍會殉國的?”
對此,北柴只是輕飄飄地搖了搖白玉骨扇:“天機不可洩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