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北地平亂,風雲再起(一)

北地平亂,風雲再起(一)

攻下宏城後,姬蓉的英勇傳遍北地,一連三城,北地守城官皆鳴金投降,不敢與之交戰。

然則,在姬蓉帳中,卻沒有勢如破竹勝仗連連的歡慶。

軍師北柴,在攻下宏城的那一天,一日白頭。

“北柴,北柴!”

姬蓉抱着她喚了許久,但懷裏的人卻杳無意識。滿頭的青絲被霜雪覆蓋,緊閉的眼眸睫如鴉羽,沉靜的眉頭微微蹙着,在睡夢中忍受着痛苦。

姬蓉用信鴿求救醫仙南宮玲,對方卻只回了一張細細的紙條。

“伊人一雙眼,人間三十年。”

紙條背面,是道德經的一句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她們做不了天,做不了地,生存在這天地之間,只能匍匐着慘遭戲弄。

英雄,則是在匍匐前行的普通人群裏,那些不平凡的掙紮,以及,對抗枷鎖的勇氣。

須臾間,姬蓉什麽都明白了。

“錦繡,北柴去找南宮玲的那天,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

她問錦繡。

錦繡努力回憶,“沒有,那天軍師只說,她救不了你,要去尋那救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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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尋來了南宮玲,不惜一切代價。

事後,姬蓉百般自責,北柴卻對着梳妝鏡中的白發的自己,笑容淺淺,“三十年罷了,彈指揮間的事。”

姬蓉眼中盈淚,從後面抱住她,兩手環到前面,握住她放在小腹的手,下巴抵着纖柔的頸窩,懊悔不已:

“北柴,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不忍心你這樣糟踐自己,哪怕是為了救我,我也不值得你這麽做。”

北柴勾唇,漂亮的眼眸一垂,緩緩道:“為一人自然不值,但為百人,為千人,千萬人,那便是值的。我知道,公主心系于我,然則......北柴心系的,唯有天下人。”

而姬蓉,不過是天下人之間的其中一個。

卻是讓她奮不顧身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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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封地不多,唯有十八城。宏城攻破之後,姬蓉大軍勢如破竹,很快抵達北地王所在的核心城池——楓都。

楓都,是八川大陸之內遍布紅楓的城池,集天下最鮮、最紅、最美的楓樹,沒到秋冬,總能滿城鮮紅。

卻不想,那年的揭竿起義,發兵造反,為楓都增添了有一抹血紅。

“很漂亮。”

兵臨城外,一片飄飛的紅楓樹葉落到瓷白的掌心,被北柴收了起來,夾進書頁之中。

離北柴暈倒已過去半月,如今,周圍之人習慣了她滿頭銀發,錦繡甚至每日在營帳外候着,等着北柴起床,好給她編盤一個漂亮的發髻。

今日梳的朝雲髻,長發左右分開,彙合于發頂盤成朝雲形狀,兩側垂下一縷,露出額頭後顯得整張臉格外潔淨漂亮,利落的同時又不乏本人固有的沉靜。

“楓都的楓葉,乃天下之最。”姬蓉嘆道。

北柴傷神:“可今年,不到秋天就紅了,興許老天也覺着,楓都要迎來一場血雨腥風。”

姬蓉垂眸,“西狼安......本是忠臣。”

當年,西狼安追随皇帝姬盛,鞍前馬後建立汗馬功勞,才在姬盛在容國稱帝後,得享北地這一片封地,自立為王,每年上貢。

只是,正如使臣西狼忠所言,北地天災,百姓民不聊生,奈何姬盛為建行宮,賦稅繁重,致使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饒是這樣,西狼忠都沒有起造反之心。直至最後,他最信任的臣子西狼忠在都城華泱慘遭“暗殺”,他才忍無可忍,揭竿起義。

“楓都已經染血,我等又怎忍心雪上加霜?”北柴轉頭,盈盈看向姬蓉,眼中之意顯然。

姬蓉會意:“我修書一封,跟西狼安談判。”

城中,先鋒大将拔出佩劍:“王爺,這必是姬蓉的奸計!待我率兵殺出城去,殺她個片甲不留!”

西狼安的唇緊繃:“若來的是太子姬坤,那麽,我城中兵力自有勝算。但,來的是姬蓉。”

先鋒不服:“王爺糊塗,姬蓉畢竟是一介女流,之前戰勝只算運氣,哪能跟一國太子相提并論。今天,就算太子來了,我也不怕他!”

西狼安搖頭,望着正燃燒着火焰的燭臺,那是西狼忠臨走時,特意為他做的。

“愛卿有所不知。姬蓉不僅英勇過人,她手下的女将更是厲害。軍師北柴,神機妙算,一出火燒陳陽坡,讓司馬天全軍覆沒。女将衛杉,雖只二八,但在迷霧渭河時,親手斬下許闊将軍的首級。神箭手姜蘭,在三丈水交戰時,百步之外射穿赫米将軍的頭骨。更別提姬蓉本就兵多将廣,楓都,只是她囊中之物。”

燭光在夜風中閃爍不清,西狼安用絲巾擦去滴落到燭臺的白蠟,在燭光中擡眸,平靜中蘊藏着大義凜然。

“明天,我親自去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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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行軍打仗,從來只用刀劍說話,未曾與人和談。

萬幸她除了姬蓉,還是張季絨,從前在寫小說時,不乏寫到許多古代談判的情景,對話中用意略知一二。

西狼安跟她想的不一樣。她以為這人是個中年男子,興許還有一張國字臉和絡腮胡。

實則,西狼安十分年輕,頂多而立之年。劍眉星目,儀表堂堂,甚至,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有一種憂國憂民的大義。

而這樣的一副面孔,竟然生在了一個起兵造反的人臉上。恍惚間,她又想起那個不遠萬裏來到朝堂的西狼忠,一身正氣,請求皇帝減免賦稅的模樣。

西狼安的談判很簡單,并沒有姬蓉準備的虛與委蛇的彎彎繞,而是直奔主題,如果朝廷減稅,那麽他們便偃旗息鼓,安分守己。

而賦稅,也是他發兵的理由。

姬蓉盯着他的眼睛,表情平靜得可怕:“你說為了百姓,然你發兵造反,受苦的仍是百姓。”

西狼安的表情同樣平靜,淡淡看向姬蓉,道:“橫豎是死,與其被餓死,他們寧願戰死。”

他的眼睛像一碗水,上面是什麽,便倒影出什麽。但又不僅僅是一碗水,而是一汪大海,寬闊無垠,映照的只有亘古不變的天空。如果不是各為其主,西狼安的英雄氣定能讓姬蓉展開席來,把酒言歡。

歷史注定是悲情的。因為它沖刷着無數的英雄豪傑,淹沒了無數被歷史車輪碾壓的渺小的人物。

“阿忠,本來沒有姓氏。”西狼安喃喃道,堅毅的眼神柔軟三分。

他口中的阿忠,是西狼忠。

“他是楓都首富王家的奴隸。那天,我去王家做客,宴席上,他砸了我的酒杯。你知道他當時的眼神麽?那種分明在以卵擊石,還非要讓那塊石頭裂出一道縫隙的樣子。我自從受封北地王,見過太多阿谀奉承,笑臉迎合,他是第一個,砸我酒杯,還用那種眼神看着我的人。”

說這話時,西狼安臉上滿是自豪:“是他告訴我,能者自渡,聖者渡人。若不能渡人者,枉為君也。一個奴隸,當他能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就不是奴隸了。我将他從奴隸籍除名,并賜予他王姓,讓他效忠于我,故名,西狼忠。”

“賦稅,從三年前開始,一年比一年嚴重。我們想了許多法子,開荒墾田,治理蝗災。但是天子的欲望,一日比一日嚴重,今年開始,皇上要修建行宮,人力、物力、財力,這些足以壓垮整個北地。

阿忠提議造反,這樣,我們起碼不會讓百姓餓死,還能向朝廷示威。我不肯。後來,他說,他要進宮一躺,說服皇上,減免賦稅。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北地往後十年,百姓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但是,阿忠卻死了。死在你們的皇城,死在你們手中......”

他的話一句接一句說下去,眼神也一茬接着一茬絕望。

而今日,他來和談的原因很簡單。

“我可以投降,但,我也可以率領整座楓都的士兵和百姓,跟朝廷對抗到底。即便我們死了,楓都之後,還有燕都,還有嶺北十三城,全國各處,但凡因為賦稅心生不滿的地方都會聞風而動......你們殺不完的。”

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朝廷減免賦稅,西狼安,以死謝罪。

他會跟姬蓉談賦稅,因為當日,西狼忠在朝廷之上,姬蓉曾請求皇帝減少賦稅,她是體恤百姓之人。

紅楓臺在夕陽中矗立着,高高的建築之上風聲鶴唳,宛如江邊吹奏的洞簫,凄涼悲傷,訴說着亂世中那流傳千古的亡魂。

姬蓉走後,紅楓臺多了一具自刎的屍首。

西狼安走得很安詳,閉眼時,他手裏握着一枚彎月玉佩,那是姬蓉當日驗屍從西狼忠身上取下的,刻有他名字的貼身之物。

楓都投降,訴說着“北地之亂”的終結。

進城後,姬蓉親眼所見民生凄苦,命令火頭軍餘留部分軍糧,其餘分發給楓都百姓。随後留先鋒将楚宏與大軍鎮守楓都,她攜一萬人馬班師回朝,與皇帝商議善後之事。

那天,楓都的紅楓盡數飄落,分明沒到秋天,卻好似連天公也感受到了楓都的悲凄,洋洋灑灑落下這片紅楓雨。

“北柴,這個你拿着。”

姬蓉将一串手鏈放到北柴的掌心。

“這是?”北柴托起來端詳,是一串珊瑚手鏈,做工精致,但珊瑚邊緣光滑圓潤,想必時日已久。

姬蓉解釋:“這是我從小戴到大的手鏈,也算是貼身之物了。”

北柴疑惑:“為何給我?”

姬蓉的笑有一絲苦澀:“現如今天下動蕩,北地之亂只是一個開始。我這種......身處在皇室争鬥中的人,少不了如履薄冰,萬一哪天,天有不測風雲,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你留着這個,也算個念想。”

正如西狼安那樣,留着一枚西狼忠的玉佩,也算合葬。

北柴當即明白她的用意,銀白的頭發在夕陽中散發着寒氣,眉眼一冷,将手鏈還回去:

“我不要,你不會有那一天。”

姬蓉瞧着她,瞧她在夕陽中冷得生冰的眸子,瞧她那兩片薄如刀片的唇,終是沒忍住,上前一步,狠狠封住那雙柔軟的唇,沉重地,在下唇咬出血腥。

姬蓉眼中猩紅,語氣幾近懇求:

“至少,七魂六魄,讓我留一縷魂魄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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