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
第1章 雨夜
這是一個雨夜。窗外電閃雷鳴,滿天的雨滴重重擊打在禁閉的門窗上,發出細密的噪聲。
佟初就好像沒聽見那呼嘯的風聲似的,她只穿着一件小吊帶睡裙,就赤着腳從樓上跑了下來,直奔酒櫃而去。
經過廚房門口的時候,她迎面撞上了正在收拾東西的管家,高大而英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伸手攔了她一下。
“健康提示:您今日的酒精攝入量已超出李先生為您規定的範圍。”
男人位于脖頸下方的掃描孔泛起藍光,管家低頭用他那雙藍鑽石一般的眼睛掃視了佟初一會兒,然後不由分說地擡起手,阻擋在佟初面前。
“你......”女人皺起眉頭,“給我讓開,我要做什麽不需要一個機器人的同意。”
但是機器人不為所動,“我很抱歉,但您今日的酒精攝入量已超出李先生為您規定的範圍。”
在他說話的時候,不遠處的智能酒櫃“咔噠”一聲上了鎖。
嬌小的女人見他聽不懂人話,于是上手在機器人管家的身上摸索着,想要找到他的電源開關把他關掉。
高大的人形管家的眼睛仍然在掃視着女人,他看起來已經看穿了佟初的意圖,但是他只是乖順地緊緊貼住她的手掌,甚至微微蹲了下來,方便佟初毫無章法地在他的表面摸來摸去。
佟初墊着腳找了一會兒,像過去很多次一樣一無所獲——現代科技發展到如此先進的地步,人工智能早已不僅僅只局限一副會随時斷電的軀殼,機器人在到達別墅的那一刻,他的“腦”就已經并入別墅智能控制中心的一部分。而智能管家的神經脈絡遍布整個別墅,所以人形的管家不過是別墅中央控制中心的一部分操作臺罷了。
女人心累地放下手臂,長時間繃直着小腿,讓她在腳跟落地的時候,身體有一瞬間的不穩。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腰身,讓佟初站穩在地上。
佟初只是煩躁地捂住額頭,讓智能管家去給她倒杯果汁。
機器人點了點頭,松開了佟初,轉身向廚房走去。
他的身形高大,黑色如墨的發絲随着走動微微顫動,離開時候的背影倒真的和佟初記憶裏的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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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極了佟初的丈夫,李文元。
偌大的別墅裏只有佟初一個人,等到栩栩如生的仿真管家離開,燈火通明的走廊登時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佟初孤獨的呼吸聲回響。
外面狂風呼嘯而過,驟雨猛烈地砸在窗戶上,天空不時劃過一道驚雷,把整個夜空都照亮一瞬。
亮着燈光卻空無一人的別墅大廳,讓佟初感到像是被人抛棄在一個遺忘之地。她心裏怕得要命,于是用手臂緊緊抱住自己,顫顫巍巍地喊,“——管家?”
機器人不知道在一樓哪個廚房裏拿橙汁,回應佟初的是死寂一樣的沉默。
明明燈光照亮了別墅的每一個角落,智能中樞系統會對別墅周圍進行不間斷的監視和安全評估,能夠第一時間對不穩定因素進行必要處理——但這些統統都沒有辦法減輕佟初心裏的恐懼。
整棟別墅對她來說就像是虛無,漫長的等待正在緩慢地吞噬着她。
佟初不能離開這棟別墅,因為她是這棟別墅的女主人,也是正豐建設老總的太太。
而她正在等待的人,就是親手将自己的外貌和一部分記憶複制到機器人身上、一次次抛下佟初轉身離去的李文元。
佟初身材嬌小,生得貌美,她今年二十五歲,年華正盛,可因為早早嫁為人婦,她被關進這一方別墅已有五年。
對于自己二十歲就嫁人這件事,佟初并不感到後悔——事實上,她為自己嫁了個創一代、當上了闊太太這件事沾沾自喜。
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沒什麽好說的,除了長得不錯之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
佟初出生在一個小縣城,家裏并不富裕,家裏在她之後又要了個弟弟。
她那個縣,距離中心城市遠,又不遠。明明佟初站在破舊的屋頂,就可以看到城市裏在空中的飛行棧道,絢麗的科技大屏。又距離遙遠到,一輩子遙不可及。
小縣城裏的一切還和一百年前無異,因為貧富差異懸殊,除了公共設施之外,窮人們根本無法負擔可以支撐先進科技運轉的成本。這也導致了先進科技成果無法在窮人中普及,從而形成剛需,也因此總也降低不了成本,陷入惡性循環。
這一拖,就是一百年。
除了中心城市之外,大多破舊的小縣城都是一樣的,是落後的,破敗的,被殘酷地淘汰,被遺留在過去的時代裏,無法前進一步。
出生在這裏的人們,只能在早出生幾十年的人們,一起茍延殘喘。
但值得安慰的是,讀書仍然是窮人們信仰中唯一的出路。
她小時候學習好,又不好。好到可以考進全縣一千個學生中排名前五,又不好到五個人中,只有她眼睜睜地錯失了國家貧困生補助的名額。
她沒有的東西,索性就不要了。
佟初沒接着念書,她長得漂亮,幸運地被一家酒店選中,去了中心城市,然後又幸運地嫁給了現在的老公,做了衣食無憂的全職太太。
佟初的老公叫李文元,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長得白白淨淨,平日裏金絲眼鏡帶着,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只是年齡大了些,比佟初大了有一輪。
他對佟初的明豔吸引,對女人寵愛有加,更是在結婚後不久,給佟初買了別墅,學着古史中漢武帝一樣金屋藏嬌。
佟初還記得自己剛來到別墅那天有多開心。別墅很漂亮,有着奶白色的牆壁和一個很大的花園。只是別墅坐落在隐秘的山谷,通往外界只有一條窄窄的小路。
李文元說行李都準備好了,佟初只要空手去就行了。
于是女孩只穿了一條漂亮的紗裙來到這裏,進門的時候,她還在高興地舉着手機自拍,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擁有的東西發給一向不重視自己的親人們炫耀。
佟初拍照的時候正對着那條來時的路,小路靜悄悄的,盡頭什麽也沒有。而佟初的身後就是屬于她的漂亮門廊,還有數不盡的鮮花。
可是全心全意伺候一個男人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僅僅只是幾個月,男人就暴露出了怪癖般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盡管李文元常年在外出差,他卻不許佟初不經自己允許有任何社交,從一開始事無巨細的盤問,到後來的跟蹤監視,最後直接上升為将女人囚禁在別墅裏,用密不透風的現代科技看管着她。
佟初的性格本就活潑,再加上年齡小,被生生地關在別墅裏限制住自由,就相當于折斷了她的翅膀——她貪玩,耐不住寂寞,放在這個年齡段的小女孩身上本就再正常不過。
起初,佟初覺得李文元不讓她出門,是愛她的表現——他多愛她啊,愛她愛到不想讓任何人見到她,愛她愛到不想讓任何人搶走她。
但是佟初也是叛逆的,她還是趁着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結果她在酒吧裏和朋友們暢飲的場面被李文元派來的偵探機器人盡數拍下。回到家,佟初就被脾氣暴躁的男人雙手掐住了脖子。
男人把她提了起來,佟初腳尖離地,劇烈地掙紮着,卻始終掙脫不開,差點被活活掐死。
當時的佟初只覺得天旋地轉,腦海中陣陣嗡鳴,鼻涕眼淚糊了滿臉。
意識沉浮間,她隐隐看到眼前劈開了一條路,路的盡頭她看不清,只知道那地方是亮的。
佟初茫然地盯着半空看了半天,最終手腳一松,徹底沒了知覺。
她從此不再出門。
佟初當然知道s李文元打她不對,可是男人也是真的愛她。
男人總是給她錢花,每天晚上還會很有儀式感地和她說晚安。
即使李文元人不在,和李文元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替代品也會在自己的胸口處劃開,像要剖出心髒獻給佟初一樣,露出一個小小方方的電子顯示屏,真實的李文元就在裏面,笑着和佟初說晚安。
佟初從小沒有人給她好多好多錢花,長大後李文元給了她好幾張卡随便刷。
她過上了想要什麽東西,就可以立刻叫人把東西送到眼前的日子。打兩下怎麽了——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啊?
佟初沒上過大學,也只在那些落後的彩色圖畫書裏見過二十幾歲的女孩們能夠做些什麽豐富多彩的事,無非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一定要在學校裏辦成點兒什麽事,什麽逃課、參加社團、運動會還有比賽.......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但佟初沒見過,也從沒有感受過,更談不上羨慕。
——說到羨慕,那些窮大學生們,又有誰比得上她呢?
佟初當然也有自己的生活,每天讓別墅裏的智能管家陪她打個羽毛球,就已經是過着豐富多彩的生活了。
如果玩膩了羽毛球,智能管家還掌握排球、籃球、網球、棒球等等其他二十幾種球類運動,随時待命,佟初想什麽時候玩就什麽時候玩。
不想玩了,佟初就随意地揮揮手,英俊的智能管家就會放下手中的球具,走過來,極具紳士風度地伸出手,牽着佟初前往任何一個她接下來想去的地方,陪她做她想要做的事。
“他”有着幾乎和人類無疑的人造皮膚,精細得可以看清毛孔,甚至皮層下也仿造人類的體溫內置了加熱芯片,讓機器人最大程度上類人,為的就是在機器人擁抱人類的過程中,給客戶帶來最完美的體驗。
這種機器人最早廣泛應用于那些受害者家屬的精神治療中,後來随着智能機器人的普及,在适當的權限範圍內,管家機器人們也可以承擔一部分雇主們的情感寄托。
老實說,老公還沒死,佟初就有了這樣一個假“老公”,還整日和他在別墅裏厮混,這實際上有點兒有違倫理——而且有點恐怖。因為他和他太像了,很多時候佟初都在“李文元”的懷裏醒來,她無法分清身邊人到底是個愛撫機器人,還是她真正的丈夫回來了。
但是最好不要把假的當成真的。設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想來,見到了心愛的人可愛的睡顏,你忍不住靠近他的胸膛——卻發現那裏一片死寂。
機器人是沒有呼吸的——出廠方擅自賦予機器人心跳和呼吸是被法律嚴厲禁止的。為的就是當人工智能擁有了人類的思維模式、記憶、甚至是複制了基因的軀殼時,還可以用最簡單的方法将他們和人類進行區分。
但是這對佟初來說就是一種精神虐待。無數次醒來的女人以為自己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丈夫,一夜之間死在了自己的懷裏。
她吓得不住顫抖,抓着自己的頭發哭嚎着,直到機器人幫她打開錄制了人類心跳的音頻,然後用手臂抱着她輕輕搖晃。
後來,佟初就習慣了。
最直觀的好處就是,女人有了一個假老公撐面子,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被派來監視她的智能機器人除了外表和李文元一樣,他還擁有“李文元”的聲音、處事邏輯、行為習慣。
它甚至被導入了李文元關于佟初的部分記憶數據集,又在中央控制器裏輸入了要“愛”佟初的指令。
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盡管在現代人工智能發展的領域,受到法律、倫理的約束,人工智能們被盡力地削弱了,他們被調教得盡力不那麽智能,并且受到了極大的限制。
可是機器人們依然可以撫慰人類受傷的心。
人類始終是一種願意自我欺騙的生物。人類奉為圭臬的“愛”的邏輯是可以被模拟的。他們明明擁有獨一無二的特質,卻又有着一雙看不清晰的眼睛。
什麽是李文元的愛?
李文元的愛不過是給錢。
如果佟初肯貪心一點,她要得再多一點點,不過就是要更多的陪伴,要說好多好多沒有意義的話,要一些柔軟的吻,要無盡的耐心,要百依百順和适當的約束。
機器人丈夫生來就是為了佟初而存在的,盡管他是死的,盡管他被設定成“在保證佟初不會離開別墅的前提下,滿足佟初的一切需求”——其實“他”就是愛她的吧?
佟初混亂了。
李文元對此是知情的,畢竟“用機器人仿真人代替自己履行丈夫的責任”這個主意就是他提出來的——這歸根結底是觀念的問題,在李文元眼裏,智能機器人本質上只是個機器人,即使有了自己的記憶,慣會模仿自己,也和一個掃地機器人并無不同。
如果李文元都不介意,那麽佟初也不會表示反對——反正她只要錢就好了。
而且李文元總也不回家,她甚至不記得自己上一次見過真正的丈夫是在什麽時候。
佟初現在只是迫切地想要一個人、人形的、甚至不是人形的東西待在身邊,只要能陪伴自己,什麽都好。
她想着,高大的機器人終于回來了,他的手裏還拿着一個裝滿橙汁的玻璃杯。
佟初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她惡狠狠地瞪着他,“你去哪兒了!”
管家只是安靜地看着她,然後把手裏的橙汁遞了過去。
這點很有趣。作為一個機器人,智能管家應該回答佟初的每一個提問,可是他同時又被下令模仿“李文元”的一切。
而李文元會在面對女人的無理取鬧時,保持沉默。
但是女人對這些關于智能機器人的服從倫理并不在乎——她閃開了,佟初故意用力拍開機器人的手腕,想要把杯子打翻在地,卻觸發了機器人的防手滑機制。杯子在男人的手裏只是輕微地抖了抖,裏面不斷晃動的液體很快就平穩下來,但還是漏出幾滴果汁,附着在管家人造皮膚的表面。
“......怎麽撒出來了?你是不是壞了,我應該把你送回原廠,然後把你拆開搗爛,再換一個新的機器人回來?”佟初靠在他的手上,惡聲惡氣道。
她很寂寞,所以總像個小女孩一樣吵鬧。
不知道智能管家會不會感受到恐懼,但是男人一定發現了佟初因為害怕而加速的心跳和微微上升的血壓,他伸手摸了摸佟初的臉頰,試圖用女人喜歡的辦法,讓佟初感到安全。
“抱歉。”他輕輕地說。
佟初看了他一會兒,兀自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聽起來有點兒像小動物的哭聲,聽起來有點兒讓人難受。
然後女人又自顧自地伏在機器人的手臂上,“抱我回卧室。”她下達了指令。
高級的智能芯片能夠從語言中識別出主人的意願,于是高大的機器人轉身将橙汁放好,然後一把撈過女人的腰,抓着她的腿彎,把佟初抱在了懷裏。
佟初又咯咯地笑起來,她笑夠了,就仰着頭怔怔地盯着那張丈夫的臉,又像是不知道在看什麽。
就在他們路過門廊的時候,那扇緊閉的門後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那聲音很粗重,雜亂無章的,散發出慌亂的味道,混雜在湍急的大雨裏,差點兒被淹沒。
“......那是什麽?”佟初的眉頭一瞬間皺了起來,她下意識往智能管家的懷裏縮了縮——這個時候她不願意提醒自己,即使智能機器人再怎麽像人,整棟別墅裏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按理說,別墅的中央意識應該早就已經通過調取監控取證,并判斷出不速之客的危險性,必要的時候作出反擊和通知警方,但反常的是,今夜沒有觸發任何警報。
“管家?”佟初又問了一聲。
抱着女人的人形管家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一動不動,玻璃制作的瞳孔裏不斷交替閃過紅色和藍色的亮光。
“正在為您載入中......”
一個冰冷而生硬的機械聲突然從李文元的胸腔裏炸開。那聲音完全和人類不同,是違和又原始的。
“啊!”佟初被吓了一跳,她慌忙從高大的機器人身上跳了下來,驚恐地退到沙發邊緣。
而英俊的機器人管家卻像是故障了一樣釘立在原地,他的嘴唇沒動,聲音卻不斷從四面八方湧出,到更像是整棟房子在發出悲鳴。
“警告!警告!發現入侵......”
“二號管道已損壞,供電驅動發現異常,警告!二號.......”
“驗證失敗,請重新輸入......”
“驗證成功,正在啓動緊急備用供電系統,預計等待時間:5分鐘。”
下一秒,機器人丈夫眼中的光亮徹底熄滅了,同一時間整棟別墅陷入了一片黑暗s。
無盡的黑暗像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阻斷了女人所有退路。天空不斷有驚雷劈過,把門外人影完完全全映射在窗簾上。“咚咚,咚咚”門口的聲音越來越大,那個不速之客甚至開始狂躁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撞門。
佟初蜷縮在沙發上,整個人瑟瑟發抖,她的眼睛緊緊盯着門,恐懼得幾乎背過氣去。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微弱的女聲。
“姐......姐,快開門啊!姐!”
“......佟初!快點兒......要來不及了!快點開門!”
“求求你了!姐.......”
“我是鄭文惠!”
佟初猛地瞪大眼睛,她的心髒激烈地怦怦跳動,混雜在“咚咚”敲門聲中,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兇猛地對沖,耳邊一片轟鳴——佟初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知道自己酸軟的腿支撐着她跌跌撞撞朝門口跑去。
——近了,更近了,她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那扇門了。
如果現在別墅裏的一切監視設備被切斷了,那麽她.....
佟初最終站立在門口,她緊緊抓着門把手,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明白從打開門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