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複活

第2章 複活

在佟初拉開門的瞬間,一道閃電劃過了夜空,霎時間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整個山谷,讓佟初看清了那條來時的小路,孤零零的、沉默地向遠方蜿蜒。

佟初收回視線,她皺起眉頭,臉色不善地看着門外的不速之客,“你來幹什麽?”

找上門的女孩正是佟初的表妹,鄭文惠。

鄭文惠是佟初姨家的孩子,比她小上兩歲,從小和佟初一起在縣裏長大。

佟初其實和家裏人關系很淡漠,像鄭文惠這種再遠一點兒的親戚,她幾乎不聯系。

不過這也不怪佟初,他們家一貫就是這樣冷漠的。她小時候父母只顧着去愛她那個狗屁不通的弟弟,長大後倒是記起來要沾她這個攀上高枝的女兒的光。

佟初最開始心裏是怪怪的,母親拉着手和她道歉,哭訴他們小時候家裏條件有多麽多麽艱苦,所以才委屈了她,他們又有多內疚。

沒讓她上大學那次是,差點把她賣給老男人那次也是。

還好佟初有出息,自己為自己搏了一條出路。

聽了母親的忏悔,佟初心裏酸酸的,她拉着母親的手,想要訴說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付出了什麽,其中又有多苦,可喉嚨動了動,就是說不出話來。

直到他們話鋒一轉,為佟初的弟弟讨要一輛新能源的飛行汽車,和進入中心城的介紹信。

這五年來,他們只知道佟初過得好,是個闊太太,再也不用受風吹日曬的罪——可是沒有一個人關心佟初年紀輕輕被關起來,整日面對着無處不在的監控,和一個機器人守活寡,是種什麽樣的折磨。

當然,既然沒人關心,佟初也不會主動傾訴。

她可能也被這種一眼望不頭的日子折磨瘋了,平時除了喜歡瘋狂和家人炫耀自己的財富,就是刻薄地對待別人,以此發洩自己心中的戾氣。

不同于佟初,鄭文惠的命好,她很會讀書,以全縣第一的成績華麗麗地占走了去中心城上大學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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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政策非常好,拿到學費資助名額的孩子可以選擇去往任意一個國家的中心城市讀書,這是佟初那一年沒有的。

最讓佟初恨得牙癢癢的是,鄭文惠有一雙竭盡全力支持她的父母,砸鍋賣鐵也要供女兒到更好的地方去。

她還記得在自己出嫁後的兩年,鄭文惠順利拿到了名額,卻連去中心城的車票錢都付不起。

鄭文惠那個年過半百的爹臉上挂着谄媚的笑,挨個親戚登門拜訪,為了女兒的前途向每一個人點頭哈腰。

借錢的短訊發到了佟初這兒,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覺得嫉妒得發狂——明明她從小和鄭文惠的成績差不多,但鄭文惠就可以去其他國家的中心城市讀大學,過上她們兩人從前只在古老的電影裏見識過的日子。

而她只能終日守在這一方囚籠裏,等待着一團虛無的意義。

佟初攥緊了手心,指甲都陷進了皮肉,等到她終于回過神來,已經覆水難收。

禍從口出,她對自己的姨媽一家出言侮辱——佟初甚至清楚地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麽。

——你們一家都臭不要臉!我是依靠自己的努力才擁有了今天的財富,你們憑什麽以為你們上下嘴皮一磕,就想不勞而獲?

——連張車票都買不起,還裝什麽,我要是你們,就趁早認了這一輩子都是低賤的命。

佟初,你給我閉嘴!

鄭文惠的消息彈了出來。

——你說的是人話嗎!你不願意借就算了,說這些能掩飾你那可憐的自尊心嗎?

——你又是怎麽去中心城的?靠着和男人厮混,胡亂敞開自己的大腿嗎?

那行字像一根針,猛地刺入佟初的眼眶,吓得她猛地把顯示器丢開。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那些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失望的眼神,令她身體發抖,但佟初努力地挺直了身體。

我沒有錯。她告訴自己。

總之,佟初和她的親戚們關系并不好。

鄭文惠後來還是籌夠了錢,順利地出了國,學了一項高科技當專業,念了碩士後,又順利地進入三一創新科技中心做在讀博士生兼研究員。

從上次吵架之後,佟初和鄭文惠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聯系了。

不知道是因為佟初太過小心眼,還是因為她被關了起來,所以時間在她身上過得很慢——她和鄭文惠吵架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種愧疚、崩潰、瘋狂還有暴怒,還充斥在她的身體。

所以在這個整個世界都抛棄了她的雨夜,鄭文惠竟然孤身一人來找她,這讓佟初很是驚訝。

外面的雨太大了,身披黑色雨衣的女孩渾身上下都濕了透徹,夜裏有風,讓鄭文惠冷得不住地顫抖,牙關都在打顫。她的雙手一直交錯在胸前,看起來懷裏有什麽東西。

“太慢了!”見到佟初,鄭文惠自然地抱怨,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和佟初決裂過。

“姐,收留我一晚,明天我就走。”

佟初用身體堵住門口,她張了張嘴,還沒來得說什麽,但是鄭文惠先一步推開她,女孩靈巧地溜進大門,“......沒時間和你廢話了!你浪費了不少時間,我得在恢複供電之前,把我的存在允許寫入別墅的安保系統。”

鄭文惠說着,從破了一個大洞的雨衣下面伸出手掌來,“嘩啦”一聲塑料布上的水盡數灑落,弄髒了地板。

“雨真大啊......”

“啊!你把我的門廊弄亂了,我還得收拾!”女人叫道。

佟初這才看清鄭文惠手裏拿着一個手電筒,她的懷裏抱着一團黑色的東西,緊緊貼着女孩幹燥的胸口,有點兒像鄭文惠的心髒。

“別裝了,姐。”鄭文惠懶懶地回頭反駁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平時都是智能管家搞衛生?”

但她手上的動作不停。鄭文惠把手電筒在一旁的櫃子上放好,一邊示意佟初關好門。

她迅速脫下雨衣,露出背上另一個背包。

等到佟初折返回來,鄭文惠已經把電腦從背包裏拿了出來,她的電腦是攜帶全息投影的最新款,在半邊的外殼連着芯子完全損壞的情況下竟然還能使用。

鄭文惠的手指飛快在空氣中滑動着,鍵入密匙,電腦一經啓動,電流在暴露出來的電線滋滋作響,閃着藍光,看起來很是危險。

“這是......”佟初遲疑地往有光亮的地方湊了湊。

“離遠點兒!我電腦摔壞了在漏電。”鄭文惠呵斥道。

“怎麽搞成這樣?”佟初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她連忙退到一邊,還不忘出聲問道,“......我不是給你買了個新的?你沒有收到嗎?”

其實在罵了表妹之後,佟初心裏很內疚,但她又實在拉不下臉來道歉,于是悄悄給鄭文惠訂了臺最新款的智能電腦寄了過去。

只是佟初不太懂英文,也不知道自己填得地址究竟對不對,但是她沒有留下自己的署名信息。佟初想,如果鄭文惠收不到自己的道歉,那麽也就罷了。

“......就是這臺,來的路上被石頭磕壞了。”鄭文惠含含糊糊地答道,她示意佟初讓開,然後快速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黑色方塊,像擰魔方一樣轉了幾下,“咔噠”一聲,那個黑色盒子彈出了好幾個小隔間。

鄭文惠接着手電筒的光亮,從中間拿出了一個小型的接口,然後她就端着手電筒遠去了,留下佟初一個人站在原地。

盡管電量消耗得很快,但是電腦還是支撐着散發出幽藍的光亮。佟初看着鄭文惠向着自己黑暗中的“丈夫”走去,她在停滞的機器人身上摸索着。

随即黑暗中傳來“接入s成功”的聲響。

“你在幹什麽......”佟初莫名感到恐慌,她很害怕——害怕鄭文惠發現她的秘密,害怕她最後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随着鄭文惠的操作被摧毀。

“放心吧,只是給他插入一個外接的能源,畢竟現在別墅的中樞系統斷電了。”

鄭文惠說着,快步跑回電腦前,開始了編碼操作,“讓你老公和我的電腦連接在一起,我借此拿到權限修改中央控制臺裏的指令。”

“你......”佟初還想說些什麽,卻被鄭文惠厲聲打斷,“別和我說話!我現在在思考,凍結時間只剩下一分半了。”

這次的停電也是你搞的鬼嗎?佟初像這樣問,但是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只是咬了咬嘴唇,緊張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在黑暗中操作着——她不敢去想,如果鄭文惠沒有在恢複供電之前成功改掉別墅的權限,她擅自開門的事情就會暴露——李文元一定會殺死她的,他一定會。

另一邊,鄭文惠的手指飛快地舞動着,像在黑夜裏織網的蜘蛛。

随着棚頂的吊燈忽明忽暗,整個別墅的供電系統恢複了正常,渾身濕淋淋的鄭文惠就那麽徹頭徹尾地暴露在光影之下。

萬幸的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的智能機器人丈夫也恢複了知覺,英俊的男人看起來完全接受鄭文惠的存在,他沖女孩鞠了一躬,“尊貴的客人,讓我為您上茶。”

說着,管家轉身離開了大廳。

“......哈,吓死我了。都怪你,開門得太慢。”鄭文惠這才後知後覺地心有餘悸,她拍了拍胸口,癱倒在沙發上,身上的水漬把沙發都弄濕了。

然後轉身和佟初面面相觑。

“你.....”佟初擰着眉頭,“你弄這麽大陣仗進我家來幹嘛。”

只見鄭文惠定定地看着她,眼裏流露出一絲誰也說不清的情緒,但轉瞬即逝,随即鄭文惠笑開了。

“哦,姐,我是來投奔你的——”鄭文惠猛地坐直身體,重重咬字。她雙手合十,用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佟初,“不瞞你說,我現在正面臨着聯邦總局科技分部的抓捕,如果被別墅的安保系統發現并報警,我就完了——”

“你說什麽!”佟初驚愕地快要跳起來,她沖鄭文惠大吼,“你這個死丫頭犯什麽事兒了!”

她們倆這一驚一乍的,倒真的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鄭文惠掩着嘴巴笑,卻突然聽到細微的機械摩擦聲,她斂住了笑意,變得警惕起來。

就在這時,端着一壺龍井茶和幾只茶盞的機器人管家走了回來,他微微俯下身,輕輕把茶具放在桌子上,然後給兩位女人斟了一杯。

英俊的男人在把茶盞遞給佟初手心的時候,分明多停頓了幾秒,他用那雙湛藍的眼睛盯着女人細細地看。

恍惚間,佟初覺得他的眼睛不再是機器人那般冷冰冰的——這很難形容,假丈夫的眼睛變得更加柔軟了些,像隔着一層霧,看得佟初下意識心生動搖,她甚至擔心就在剛剛她的丈夫李文元真的回到了別墅裏,正扮演着眼前的機器人管家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佟初強壓下心裏的恐懼,掩飾一樣沖着茶盞吹了吹,抿了一口茶。

“謝謝。”鄭文惠和智能管家道過謝,她伸出手在半空中輕輕拍了拍。只聽“啪啪”兩聲,剛才還在照拂兩人的智能管家立刻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端着茶壺的動作一動不動。

“這是?”

“我新寫入的休眠指令。可以短暫切斷聯網和關閉整棟別墅的監控和監聽,時效是十分鐘,而且不能連續使用。”鄭文惠對她說道,“雖然我只在這裏待一晚上,但是我要和你說的話有不方便向‘它們’透露的內容。”

“你确實應該早點離開,誰知道你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佟初扯了扯嘴角說,“......不過我老公今天出差了,明天才能回來,不然我也可以幫你問問他有沒有什麽辦法疏通一下......”

“省省吧,姐。”鄭文惠少有的收斂了笑意,“你最該做的,就是少和那個人來往,并且盡快離開這裏。”

“我為什麽要離開?這裏是我的家......”

鄭文惠只是聳了聳肩,“如果這就是你的選擇,那随便你。不過我知道那個變态最近不在家,為了找到整個別墅系統的突破口,我在外面潛伏了三天......我連你每天幹什麽的軌跡都摸清了。”

“.....你才是變态吧!”佟初罵道,但她看着鄭文惠不懷好意的眼神,電光火石之間,她想起了自己最近每天晚上都拉着英俊的機器人哄自己入眠。

“你都知道了......?”

“對啊,”鄭文惠卻看起來沒臉沒皮,“姐,你每晚都不拉卧室的窗簾。”

“.....你還是說說你到底幹什麽了吧。”

鄭文惠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簡單來說,我觸犯了人工智能發展三大禁止條例。”

“哦。”佟初點了點頭,“那是什麽?出廠說明嗎?”

“你們在制造人工智能機器人的時候偷工減料了?”

“姐,你好幽默啊。”鄭文惠看起來有點兒想笑,她無奈地說道,“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機器人是機器人,雖然二者可以有交叉,但是專注的領域也是不一樣的。”

“但你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也不是人工智能......”

“我不知道。”

“好吧,我的研究方向全名是虛拟現實與增強現實——當然我們團隊最近有個新的項目,是和人工智能分不開的.....”

“簡單來說,就是我把那個東西帶出來了。”

“那東西很——很古怪,很難解釋,但是又稱得上是奇跡,人類總把超出掌控的東西毀掉,總之就是實驗中誕生了那個東西是不被允許的,按照條例我必須把它銷毀。”

“所以,為了保住它不被銷毀,我就連夜逃跑了。”

佟初有點兒糊塗,但她還是抓住了重點,“什麽東西?”

“喏,就是那個黑色的盒子。”鄭文惠沖着桌子上的黑色方塊努了努嘴,她剛剛就是用那個東西接通了機器人管家,更改了別墅中樞的指令,“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爺爺鄭燦。”

鄭燦是鄭文惠親生爺爺的名字,這位老人在鄭文惠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就因為身體受到核輻射導致癌變去世了,佟初對他的印象并不深。

“你把自己爺爺的名字賦給實驗品了?”佟初擰着眉問。

“不不不,”鄭文惠沖着她露出一個冷笑,“我的爺爺鄭燦回來了。”

“我把他複活了。”

她說着,指了指桌子上還沒有完全閉合的黑匣子。

在明亮的燈光下,佟初看清那裏面密密麻麻的電線彼此纏繞,竟然咚咚傳來異響,像一顆真實跳動着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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