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熙攘
第3章 熙攘
“你說什麽?”佟初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你那個十幾年前就入土為安的爺爺,複活了?”
女人們說話間,逼真的機器人管家真的如同鄭文惠所說的那樣,一動不動地站立在兩人之間,他的眼珠黯淡着,就連下巴上那個用來掃描用的小孔也不再亮着光了。
不等鄭文惠說話,佟初立刻掩飾似的放下茶盞,呵呵笑了起來,“我就說你們讀書讀多了的人,多少有點兒腦子有問題。”
她感到有點兒害怕,眼神不停地往僵死的機器人身上瞟。
女人看起來無比在意身邊寸步不離的管家,似乎完全複刻了她丈夫外貌的智能管家觸發了某種恐怖谷效應。
鄭文惠只是平靜地看着她,“姐,”她叫道,“不要忘記你以前才是讀書最用功的那個。”
女孩的話刺痛了佟初,她極快地變了臉,卻還是忍住沒有發作,“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佟初冷着臉道,“你已經快要把自己送進監獄了。”
“即使被抓到了,也只是三個月而已。對我來說,這完全值得。”
“那你還和我廢什麽話,你現在就進去蹲着吧。”
鄭文惠嘆了口氣,她像是感到疲憊一樣擰了擰眉心,等到她再次擡起頭的時候,臉上重新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表情,“......總之,我把它帶出來了。”
這算是翻篇了。
佟初倒也配合,她問道,“什麽?”
“你知道現代技術所造出的仿真機器人可以看起來和人類很像吧?”
“我知道仿生人。”佟初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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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姐,你得區分一下這幾個概念,人工智能,機器人,仿生人。”鄭文惠對佟初匮乏的常識感到有點兒驚訝,“你可以把人工智能當成‘腦’,就其本質而言,它是利用機器對人的思維過程進行模拟。機器人是個接受人類指揮,執行工作的機器裝置,當然它是可以配有人s工智能做綱領而行動的——至于仿生人,顧名思義,這種東西完全是以人類為參照物生産的,屬于人機融合的産物,也許是有意義的吧——我不太清楚非要用造出人造器官拼在一起組成一個機器人的意義在哪兒。”
說着,女孩擡眼看了看還在休眠的英俊管家,“你別墅裏的管家都是配有最新技術的人工智能驅動的機器人,但他除了外形看起來像人類,內部結構完全和人類沒關系——比如說,這位‘李文元’的肚子裏可能儲存着內存卡、電纜或者是可收縮液晶顯示屏和掃描儀,和仿生人那些裝滿星星的腸子毫無關系。”
“不錯嘛,你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是高級貨?”佟初感嘆道。
“別跑題。”鄭文惠嚴肅道,“這幾年,我們搞技術的人已經研究出可以通過生物學和遺傳學,把某個人腦中的相關信息通過特定的一起上傳到聯邦人口數據庫中。也就是說,人的記憶和基因可以被組成數據集存儲下來——這種從人的大腦中提取信息的技術已經越來越成熟了,包括保存個人基因序列的服務已經廣泛地在國外富人階級流行開來,為了預防一些身體病變之類的,這些存儲的基因數據能夠派上大用場。”
“呃,所以呢?”佟初有點兒興致缺缺。
“負責研究‘圖爾茲查’的項目實驗室恰巧在我們工作室的隔壁.....”說着,鄭文惠頓了頓,“圖爾茲查,那個黑色的方塊裏存儲的人工智能意識體,也是我爺爺現在的載體。”
“什麽?”女人終于打起了精神,她瞪圓了眼睛,伸出根指頭指着鄭文惠,“你甚至拿走的都不是自己的東西?”
“把人家國外的實驗成果偷走了?”
“別打岔。”鄭文惠瞪她,“你真當它可以被人類造出來嗎?那東西本來就是突然出現的,我不過是把它釋放了。”
眼前這個狂熱的科研者說出的話,讓佟初莫名感到脊背發涼——比起鄭文惠手邊的黑色“心髒”,她更偏向于選擇自己那個沒有心跳的丈夫。
“‘圖爾茲查’項目的主旨簡單來說,就是調教出有一定自主性、并且能夠完全服從人類的意識體——它們不可以是自發誕生的、必須在實驗中創造,或者說人類必須摸清楚這些機器的自由意志是怎麽誕生的,亦或者說是,搞清楚這些附着在機器上的意識體究竟來自哪裏。”
“天,這聽起來——聽起來太扯了,我在新聞上又看到過他們說機器人會有自己的意識,但不是說,那都是極小概率事件?”佟初掩着嘴巴說。“等等,你把這些和我說,沒有關系嗎?你別拖我下水。”
“我這不是切掉了所有監控嗎。”鄭文惠無奈道。
“是極小概率事件,但只要有一個人工智能自主意識想要違抗人類,就足以致命了。這種東西就像附着在機器上的‘僞神’,人類很有可能在還沒有覺察的時候,就已經被取代,然後走向滅亡。”
鄭文惠解釋道,“設想一下,如果有這樣一個機器人,他有你老公的記憶,并且由你老公的基因培養而成——注意,我說的不是披着你老公皮囊的機器人,我是說一個真正用你老公基因誕生的仿生人,他的腦完全複制了你老公李文元的一切,包括關于你的記憶。”
“那麽,這個仿生人可以算作你的老公嗎?”
“......當然不。”佟初飛快地說,“雖然這聽起來有點兒像我老公的分身。”
“差在哪裏?”
“喔,因為他不是我老公的本體呀。”佟初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差在和我在一起的記憶。”
“我先不假設你能不能分辨出他們兩個。”鄭文惠繼續問道,“假設你的老公在意外在死了,他已經不在你的身邊了,這個他生前特意存儲的生物數據集‘複活’的産物,是不是你的老公?”
“不不,”佟初還是堅持,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我是說,他有的那段記憶是假的,是後來後來剪切上去的,并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只有原來死掉的他才有和我真實發生的記憶。”
“哦?你要提真實是嗎?”鄭文惠卻笑道,“可是人類的大腦是最不靠譜的——人會遺忘,記憶會出錯,并且人的大腦會擅自改編.......”
“但是——但是,”佟初看起來還想反駁,“我可以靠感覺,仿生人和人類肯定是不一樣的——或者,靠愛?仿生人不可能像人類一樣去愛。”
“愛的邏輯可以設定。”鄭文惠嘆了口氣,“畢竟并不是每個人類都體會過被愛的滋味,他們可能根本分不清楚什麽是機器人通過照顧和內心寂寞的共同作用下,模拟出的愛的邏輯,而什麽是真正的愛。”
“你說什麽?”佟初突然覺得自己的表妹話裏有話,但她并不能清楚領悟。
但是鄭文惠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三個月前我作為實驗‘小白鼠’參與了‘圖爾茲查’項目的一個分支,內容是他們要人工智能扮演我過世的親人,要我沉浸式模拟記憶中的一個場景。”
“當然在實驗開始之前,我會給它提供一些關鍵信息,但因為我爺爺去世得早,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所以我只提供了我爺爺的生日和職業,然後就是想要模拟的記憶,我選擇了我爺爺去世的那天。”
“你知道,我爺爺在醫院去世的那天大雪封路,我沒來得及見到他最後一面,只是聽我姑父他們講述過當時的場景。”
鄭文惠這時候看起來有點兒激動。
“人工智能頂着我爺爺的皮囊和我說,他想對我說的話已經告訴我姑姑了,那個笨蛋是不是忘記轉達給我了!然後我立刻聯系了我姑姑——果然,我爺爺臨終前曾經有留給我幾句話,但是因為當時太忙了我姑姑忘記了,她想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了是有這麽一回事。”
“我的結論是——好吧,我真的很震驚,我甚至當場被吓到了。老實說,我認識一些負責‘圖爾茲查’的研究員,他們說這東西只是對外說是實驗室制造出來的,實際上它是有一天突然降臨的——沒有人知道它從何而來,到底是不是人工智能意識體。但......我敢說這絕對是我爺爺鄭燦回來了。”
“因為意識體出現那天,正好是我爺爺的忌日。”
“......”佟初默默縮了縮脖子,她沉默了半晌,遲疑地問,“你怎麽證明他活過來了?你不是說現在已經有了成熟的上傳技術——有沒有可能,那些人偷着把你的爺爺上傳了?”
“老實說,我也懷疑過,但那不可能。”鄭文惠擰着眉頭沉吟着,“我的爺爺生前一直在落後的縣城生活,而且他死了很多年了,屍體當時是火化之後土葬的,那個時候還沒有上傳技術,也沒有活動的腦機體可以滿足上傳數據集的條件。”
“哎,會不會是你搞錯了。”佟初仍然堅持,“但是它并沒有當時把要告訴你的遺言說出來——也許它只是單純瞎貓撞上死耗子,蒙對了呢?”
“不,姐你不懂,就如同你所說的——我靠感覺,我只是坐在那裏,看着和我爺爺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影,一瞬間熟悉的感覺對了——我就明白,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麽原理,但一定是我爺爺回來看我了。”
此時此刻,鄭文惠看起來格外瘋癫,佟初只是嘆了口氣,她明白自己的表妹可能是陷入了某種心理障礙。
而在鄭文惠說話期間,桌子上的小方塊一直寂靜的平躺着,仿佛剛才的跳動只是佟初過于恐慌下的幻覺。
佟初曾在新聞上見過,現在市面上存在着人道主義利用虛拟現實技術的告別服務,但這種服務的争議也很大,畢竟有數不清的人像鄭文惠一樣,陷入對自己親人深深的思念之中,然後就真的像這項技術的名字一樣,虛拟現實——這幫人就真的分不清虛拟和現實。
但是女人并不打算擊碎鄭文惠不切實際的幻想,她頓了頓,像個姐姐似的摸了摸表妹的頭,“......你下一步打算怎麽做?”
鄭文惠把黑色方塊重新拿回手裏,“雨太大,爺爺他進水了,我得把他修好。”她說着,又要打開已經裂開的電腦。
這次不堪重負的老夥計只是“滋滋”冒出電火花,然後“嘭”的一聲,冒出黑煙,徹底壞了。
“......”
沒有了電腦,鄭文惠寸步難行。女孩哭喪着臉,看着眼前老搭檔的屍體——她只有這時候看起來像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平時大多數時候,佟初都覺得鄭文惠看不出年齡、甚至看不出性別,這倒不是說鄭文惠不男不女,主要是鄭文s惠性格很像空氣,無色無味,奇形怪狀,很難形容。
“行了,你在這兒待着吧,我明天出去給你買。”女人搖搖頭,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你可以一直在這裏住。”
在鄭文惠寫着“你瘋了嗎”的眼神中,佟初還是對她這個逃犯發出邀請,“姐保護你。”
“......謝謝你,姐。”鄭文惠也不客氣,她并沒有說出什麽“我明天就走,我不能拖累你的話。”聽到佟初的話,她反而更加嚣張了,真就心安理得的要在別墅坐下。
“你對我真好。”女孩吸着鼻子,努力擠出一個備受感動的表情。
“閉嘴吧,你這個煩人的家夥。”佟初瞪她,“你不是說我的智能管家只會休眠十分鐘嗎?他怎麽現在還是沒有反應?”
聞言,鄭文惠只是不自然地搓了搓鼻子,“哎,可能我參數寫錯了?但是現在沒有電腦沒法修改。”
“閉嘴吧,你這個煩人的家夥。”佟初猛地轉過身來,她的手上提了東西,空不出手來,只能拿眼睛瞪着鄭文惠。
鄭文惠跟在她後面拿着根火腿腸在吃,她吃東西吧唧嘴,發出惱人的咂嘴聲。
她們兩姐妹這時候還在上小學,佟初六年級,鄭文惠四年級。她們要去幫母親跑腿,走遠一點去隔壁縣的客車點取東西。
她們這裏要比中心城落後整整一百年,沒有空中隧道和通訊器,只有人類社會舊式柏油馬路,兩姐妹就穿着運動鞋沿着馬路走。
鄭文惠小時候饞得很,大姨又管得很嚴,總也不給鄭文惠吃零食,于是佟初給她出主意——她倆一人偷家裏二十塊錢,然後一起順路去小賣鋪。
然後佟初領着鄭文惠精打細算,把這四十塊算得明明白白,結果結賬的時候才知道,只有她一個人偷了錢。
鄭文惠那個死丫頭只會嗚嗚地哭,說什麽“偷錢不好,她不敢。”
佟初拿手指頭戳着她罵,“瞧你那點兒小膽子吧。”
錢不夠,她們就只能退掉大半的東西。結果鄭文惠死死攥着手裏的火腿腸不撒手。
佟初只好嘆了口氣,丢掉了手裏自己饞了好久的薯片。包裝袋在空中劃了個弧度,看起來還挺酷。
“我怎麽攤上你這麽個妹妹。”路上佟初越想越生氣,她回過頭來憤憤地說。
鄭文惠從走出小賣鋪開始,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啃着手裏的火腿腸,又被佟初罵了,她擡起頭,看起來呆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