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皮囊

第4章 皮囊

鄭文惠進了門,實驗室裏彌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膻腥氣味,中央的電子屏幕旁圍着一群獰笑着的男人,見到有女研究員進來,有兩個人站起來整理褲子。更多的人則是毫無羞恥心地癱坐在椅子上,或是無視,或是随意地點點頭沖這個亞洲女孩打招呼。

電子屏幕用來接收實驗基地二十四小時實時的畫面,而屏幕外的人類們宛若沒有理智的畜生一般,正在對着被監視的實驗體達成欲望上的釋放。

鄭文惠的眼皮跳了跳,那種惡心的氣味在她的鼻腔揮之不去,她感到胃裏翻江倒海,幾乎想要立刻嘔出來。

她并不屬于這個項目組,只是被導師派過來幫助“圖爾茲查”實驗完成兩個小任務,譬如按照提供的相片盡可能還原對方的電子形象,為人工智能意識體提供可以利用表達自己的載體。

這麽看來虛拟現實技術有點兒像是詐騙,鄭文惠想。

虛拟和現實兩個詞組合在一起,讓這個名字聽起來十分高大上,并且在五十年前的人類電影裏就被描繪成可以和物理學離子重組、軀體感知等等有關。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虛拟現實與增強現實技術就是計算機圖形學的分支,如果只局限于計算機科學領域的研究,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提高圖形性能,試圖減輕框架量級等等。

總之鄭文惠按照要求,為“圖爾茲查”打造了兩個人工智能意識體的形象,但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并未錄用。

再之後的有一天,這個實驗室裏就多出了一排監控屏幕——他們把意識體放到了仿生人的身上。實驗體們被關在搭建好的實驗環境裏,在提前設定好的情境中,模拟着人類的生活。

作為一個研究人工智能科學的項目,圖爾茲查竟然需要用到實驗活體,鄭文惠知道,如果走漏風聲,就會受到外界極大的争議。

關于實驗體的照片和錄像被拿來供內部人員取樂這件事,只能說是不道德,但其實無傷大雅——但是鄭文惠始終無法接受。

這可以被理解成道德底線過高,但其實鄭文惠更偏向于圖爾茲查的實驗激發了她心中的恐怖谷效應。畢竟這種類似“楚門的世界”、研究人類倫理的實驗如果找到真人來做,就是一種迫害;可是找“仿生人”來做,也會有一種別扭的違和之感。

因為她不清楚那些被關起來監視的實驗體,究竟是不是和他們一樣的人類。

可以确定的是,那些實驗體都是人形的生物,而且“它們”在設定好的情景中表現出的絕望掙紮,以及受到虐待後流露出的崩潰情緒,都和人類極像。

而長期生活在高壓下的研究員們肆意亵渎着實驗體的形象,也會讓鄭文惠心中的信仰發生動搖——這時候她很難區分人和其他動物的區別。

但為了不惹麻煩,這次鄭文惠也要像之前一樣選擇無視,她的嘴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面無表情地饒開男人們,走到一旁的臺子上,在“嗡嗡”運作的機器上尋找自己幾個小時前遺漏的硬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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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把那小小的接口拔了下來,放進自己的收納器裏,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門禁解除的聲音,另一個人走了進來,男人們發出哄鬧聲。

“......我受不了了。”有人發出嚎叫,“模型模型模型,訓練訓練訓練,這種日子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最近一次休假是在國慶節,到時候大概整個實驗室都會放假。”那個人說着,一邊傳來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但別高興的太早,距離國慶節還有三個月呢。”

鄭文惠不動聲色地從巨型主機後面探出頭來,來人正是“圖爾茲查”項目中的一員馬克。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人,結實的臂膀上肌肉隆起,有着一頭淺色的頭發,和鄭文惠這種在讀學生不同,他是為三一研究中心正式工作的研究員,兩人經鄭文惠的導師介紹認識,曾經在其他小項目中合作過。

正在放縱的男人們理所當然地和馬克搭話,但是對方只是搖了搖頭,他在擡頭的瞬間,看到了站在機器後面的鄭文惠,他愣了愣,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像是在和實驗室裏的其他人劃清界限。

然後男人邁着輕快地步伐,像鄭文惠走來,“嗨,鄭。”他彎起眼睛,和鄭文惠打招呼,“你怎麽來了?”

鄭文惠沒料到他會如此熱情地上前搭話,尤其是在馬克的背後,其他研究員們的目光正齊刷刷地看向他們——那種目光絕對算不上友好。

鄭文惠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往遠處的衣冠禽獸們看了回去。

覺察到鄭文惠不太舒服,馬克側身擋住了後面看熱鬧的視線,“別介意。”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太好意思的神色,“他們.....他們有的時候沒有辦法用頭上的大腦思考。”

說着,馬克像是急于撇清自己似的,他擺了擺手,“我沒有參與。”

鄭文惠只是搖了搖頭,她并沒有對馬克感到失望——老實說,她根本不在乎。眼下女孩拿回了自己的硬盤,整個房間裏旖旎的氣味讓她難以忍受,只想快步離開。

“文.....惠。”馬克突然開口,用磕磕絆絆的中文叫她的名字。

“嗯?”鄭文惠猛地回過神來,她愣了愣,“你有什麽事嗎?”

“我......我這裏有個實驗需要被試者,完成實驗後你可以獲得三萬塊作為報酬。”

三萬塊已經算是普通人一年的工資了。聞言,鄭文惠總算有了點兒興趣。因為經濟狀況拮據,鄭文惠在過去常常在研究員的介紹下接手一些活計賺取生活費,必須承認的是,馬克曾經幫過她不少。

男人頓了頓,他低頭看向鄭文惠的時候臉頰不自然地浮起紅暈,于是掩飾似的用手指搔了搔臉頰。

“要不要和我出去喝杯咖啡,我們可以邊喝邊聊。”

“姐,你家裏有沒有供電不太好的地方、或者是監控比較少的地方?”鄭文惠問道,“比如地下室之類的?”

佟初正在檢查她的智能機器人管家兼老公,當然女人對機器檢修之類的一竅不通,她所謂的“檢查”,只是一臉心疼地伸出手臂環抱着陷入休眠的機器人,故意作出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嚎叫,老公,你死得好慘啊,老公,我不能s沒有你。

“停,”鄭文惠頭疼地用手遮住臉,她還保持着癱在沙發上的姿勢,“你确定你能分清他就是個機器人嗎?”

“你懂嗎?姐,機器人,”鄭文惠猛地坐起來,用手比劃道,“你劃開他的肚子‘嘩啦啦’掉出來的甚至都不是人造腸子,而是空空的,最多有幾根電線。”

佟初只是斜睨着她,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不過,你問地下室做什麽?”

“因為你家裏到處都是監控啊,”鄭文惠哭喪着臉,“雖然我把我的存在合理寫入別墅的安保系統了,但是還是會被看監控的人發現啊。”

“你還怕被你姐夫發現啊。”佟初道。

“誰說監控是我姐夫在看啊......”鄭文惠下意識地嘟囔道,她突然頓了頓,驚覺自己失言,看着佟初皺起眉頭,她連忙話鋒一轉,“我是說姐夫在家裏裝這麽多監控幹嘛......每個房間都有,他看得過來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佟初掩着嘴巴笑道,“這就是霸總式浪漫,文元雖然人不在我身邊,可是卻想時時刻刻關注着我呢。”

“......”鄭文惠只是打了個哆嗦,“你真的瘋了。”

“無論如何,記得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過你這裏。”女孩看起來有些激動,她伸手按住佟初的肩膀,“尤其是李文元!不要以任何形式告訴他。”

“為什麽?”佟初眨了眨眼,随即想到自己的妹妹正面臨着抓捕,“好吧,你放心?”

“你就當我無福消受你這種嬌妻的待遇吧。”鄭文惠苦笑。

佟初帶着她往地下室走去,這一路上幾乎沒走幾步就能遇到一個攝像頭,遍布了別墅裏的每一個死角,從前佟初不甚在意,如今被鄭文惠這麽一說,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

鄭文惠手裏拿着一個小型脈沖器,女孩一路上一直高舉着手臂幹擾監控信號。

佟初回頭看着自己的妹妹,莫名的,她覺得鄭文惠比她還要熟悉別墅內的構造,但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女人甩了甩頭,将心中古怪的恐慌感強壓下來。

走過一道長長的樓梯,就到了別墅地下室。鄭文惠在進入的瞬間,就墊高了腳,把小型脈沖器貼在房間中唯一的監控上,空氣中湧動着“滋滋”的電流聲,随着“啪嗒”一聲,監控器的顯示屏裂了。

“哎,我就先躲在這裏了。”鄭文惠把背包丢在房間空曠的地板上,雙手放在腦後,“我現在是寄生蟲了,姐你要是不給我送水送飯,我可要餓死在裏面了。”說着,黑暗中一道風吹過,讓鄭文惠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再加一床被子。”

“知道了,白癡,就會給我添麻煩。”佟初抱着手臂,沖她翻了個白眼,“餓着誰也不會餓着你。”

鄭文惠長大後個子很高,比佟初足足高出一個頭來,可不知道為什麽,在佟初眼裏她始終還是那個呆呆的小孩。

——就比如現在,就當佟初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鄭文惠突然叫住了她。女孩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姐,你愛我嗎?”

女孩黑黑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有點兒像機器人眼部虛無的玻璃珠。

鄭文惠看了看自己的銀行卡餘額,那筆靠着精打細算省下來的錢只能勉強供她未來幾個月的生活,可是中心城市高昂的房租每一個月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得一邊上學一邊再找一些工作賺錢。

此時此刻,她正和馬克面對面坐在環境優雅的咖啡廳裏,面前的黑咖啡是男人請的,對方還貼心地叫了一塊蛋糕,但鄭文惠并不打算接受它。

老實說,她不太願意和圖爾茲查項目組的人攪合在一起——一是她親眼目睹過馬克的同事們聚在一起做混賬事,二是她本能地感覺那個項目很讓人不安。

而馬克拜托鄭文惠要做的事,和之前女孩為圖爾茲查實驗做過的一樣,他需要鄭文惠利用虛拟現實技術在電腦上複原一位已故親人的形象,然後讓鄭文惠親身參與同人工智能意識體的互動中去。

當然,這位已故的親人,必須和鄭文惠有着極其強烈的情感羁絆,而這正是本次實驗的重點。

簡單來說,馬克要鄭文惠參與通過現代科技、完成對已故親人的“複活”和被留下的人“重生”的過程。這個實驗前期涉及到人工智能技術和虛拟現實技術,而實驗內容又和社會學、心理學有關。

因為人是一種很脆弱的動物,這種挑戰人類倫理極限的實驗經歷可能會對心理承受能力脆弱的人造成摧毀性的打擊。但同時,本次實驗的結果也許會對人類臨床醫學上的心理創傷治療有所幫助。

聽了男人的介紹,鄭文惠有些遲疑——她的理智告訴她,最好還是不要參與這種玄乎的實驗——但是參與實驗的報酬是如此豐厚,是一般為期一年工程的五至六倍,女孩有些心動。

見鄭文惠遲遲無法做出決定,馬克試着和她交流看法,“鄭,如果你不喜歡,不要參加也可以,你不要有心理壓力.....”

“老實說,我不太确定,這聽起來有點兒......古怪?按理說,這世界上應該有很多剛剛失去至親的人,需要這種撫慰精神的機會才是?”

“是的,”馬克點了點頭,“但這恰恰就是問題所在,我需要一個精神穩定的被試者,我是說,她得能夠分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畢竟人死不能複活。”

鄭文惠微微皺起眉,“......我們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這個實驗豈不是沒有意義?”

“你為什麽覺得沒有意義?”馬克反問她,“實驗的內容只是一場美麗的夢,你可以在這裏短暫的時間裏,和你最思念的人再見一面,和他說說話之類的,相信我,這種事很有市場,有人求之不得。”

“那為什麽是我?”

“鄭,你不知道嗎?因為你簡直是個計算機視覺領域的天才,經你手還原的電子形象簡直栩栩如生!就像照片中的人真的活過來了——我們之前拿給你的照片是組裏成員的祖母,結果你簡直把她在電腦裏‘複活’了!然後那個研究員在和她說了幾句話之後,就崩潰了......為了他的安全,我們只能終止實驗。”

馬克說着,搖了搖頭,“這就是我說的,盡量避免崩潰,這真的很麻煩。”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崩潰?”鄭文惠卻感到冒犯。

“不,”覺察到女孩的不悅,高大的男人連忙笨拙地想要解釋,“請原諒,我不是在冒犯你,但我相信你不會輕易崩潰的,你的成長軌跡、你的精神面貌都和我們這些從小出生在中心城市、一路順風順水長大的人不同。”

“......”鄭文惠總覺得眼前的白人好像不是出于惡意說出這種話的,但他确确實實透露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傲慢——并不是說馬克在針對鄭文惠,恰恰相反,他應該挺喜歡鄭文惠的,可是這些發達國家中心城的人又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偏見,仿佛只有他們的情是情,其他人的心就有什麽不同似的。

“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們這個實驗到底想搞出個什麽。”沉默了一會兒,鄭文惠率先轉變了話題,而整個過程中,馬克一直絞着手指,緊張又羞怯地看着女孩。

“你是問‘圖爾茲查’?還是問我這個小分支項目?”見鄭文惠終于開口說話,馬克立刻興奮地回答道,“‘圖爾茲查’很複雜,因為保密協議我不方便透露。但我這個項目就是想要将制造出來的人工智能意識體投入應用。”他頓了頓,“比如複活某位死去的人。”

“我失去我的爺爺很久了,我以這個為例。”鄭文惠放下咖啡杯,慢慢說道,“你們要我制造出爺爺的皮囊,然後——你們會給人工智能輸入指令,按照我提供的信息,為我量身打造一個,有着爺爺皮囊的‘東西’扮演我的爺爺。”

“這稱得上是一種取代。而且——這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爺爺不是我想象中的人。”

“什麽?”馬克看起來對鄭文惠的理由很感興趣。

“人工智能不會真正‘愛’上一個人,你們所謂的‘愛’不過是一種設定。可是人類的愛也分請疏遠近,你們根據我所提供的數據集,只能複刻出一個‘愛孫女’的爺爺,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這完全是從我的角度出發的——和他的真人大相徑庭。真實的爺爺最愛的應該是奶奶,他愛奶奶,愛自己的兩個孩子,愛自己的父母,然後才愛我。”

“你們所謂的複活,只能複刻出一個扁平的印象,一個滿足私欲的産物,它永遠也和活生生的人不同。”

“再之後呢?等到這s項技術成熟了,難道要根據每個家庭成員的需求,把爺爺做成很多個切片嗎?”

鄭文惠說的認真,馬克卻笑了。高大的男人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良久,他放下了掩着嘴巴的手。

“你果然很清醒,或許你是虛無主義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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