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實驗
第5章 實驗
“這裏是兒童頻道許願樹欄目,請問小朋友你的願望是什麽呢?”
“喂,我......我的爺爺去世了,我非常想他,我能許願讓他活過來嗎?”
“我很抱歉小朋友,你的爺爺已經去了天堂,但也許他正要打電話過來,今晚七點我們在節目中一起接通爺爺的電話好嗎?”
“你也可以叫爸爸媽媽訂購‘虛拟親人’服務,通過現代科技讓你的爺爺在電腦上活過來。”
“只需要提交已故親人的相關資料,我們就可以通過虛拟現實與增強現實技術為您還原親人的樣貌,星創科技還配有最先進的語音合成對話系統,您可以再一次聽到他的聲音,并讓他對我們所說的話做出回應!”
“他會以另一種方式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
機房裏已經沒有人了,鄭文惠這才慢吞吞地打開存儲器,從雲端往本地上導入了一段視頻。
起初鏡頭劇烈地晃動,幾秒種後才聚焦清楚。視頻的分辨率很低,能夠看出拍攝的設備不是很好。
一個形如枯槁的老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那張發青的臉上帶着呼吸面罩,病房裏空蕩蕩的,只回響着老人艱難的呼吸。
“爸,開始了。”鏡頭外,一個女聲提醒道。
鄭文惠的爺爺鄭燦動了動眼皮,他朝鏡頭的方向投來一瞥,然後掙紮着,像是想要坐起來。
“小......惠.”老人的喉嚨深處傳來破碎的聲響,那聲音很抽象缥缈,像是什麽動物的嘶吼聲,鄭文惠好久才反應過來那是爺爺在叫她。
老人沖着鏡頭張開黑洞洞的嘴巴,鄭文惠能夠看到他糜爛的牙齒和半截舌頭,他的喉嚨深處似乎藏着什麽怪物——然後整個畫面一黑,視頻戛然而止。
沒了。
鄭文惠面無表情地關掉了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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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爺爺鄭燦臨終前的錄像,也是鄭文惠手裏僅有的、有關于爺爺的影像。
她還是答應了馬克,參與了那個有關于“複活”與“重生”的虛拟實驗。
據馬克的解釋,這個測試主要是人工智能通過扮演設定好的身份,在具體的場景中和人類進行情景還原互動。
實驗的主旨是測試人工智能是否能夠代替人腦運作——或者說目前的人工智能是否已經進化到與人類無異的地步,而鄭文惠作為第一線的被試者,需要以第一視角撰寫觀察報告。
這個項目的最理想版,實際上是應該采用“被複活者”的生物基因克隆一個人,再利用催化技術将克隆人的年齡催化到他死去的年齡,最後在他的人造大腦裏導入他過去的數據集,從而完成一個人真正的“複活”。
然而這個假設真正實施起來,存在着許多漏洞。
首先是就“應不應該采用基因克隆技術”就存在着很大的争議。因為克隆人最初是以嬰兒的形态誕生的,他需要重新經歷一個成長過程。在這段時間裏,促成一個人成長的環境已經改變了。人生經歷和所要承擔角色的變化,使克隆人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
幾年前,市場上出現了催化技術,這種技術就像是“增齡丸”,通過放射一種射線,讓實驗體的細胞年齡迅速走向成熟。這項技術的弊端是,這種射線會對人體內的細胞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從而減短實驗體的壽命。
然而人類的成長發育并不是嚴格按照年齡表進行發展的,幾乎每個人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早熟、晚熟、發育不完全、發育過剩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除非拿到死者詳細的深度體檢報告,和百分百實驗沒有誤差的情況下,才能将克隆人的身體狀态催化成死亡那一刻的狀态。
最後是複活大腦。老實說,目前的科技想要完全人造出一顆人類的大腦是不可能的,于是科學家們就提出了利用人工智能代替生物技術造出的人腦這一方案。目前極少數的人工智能已經自主發展出了情感和意識,可仍然不能完全做到像人類一樣處理各種各樣的問題。
然而即便是人工智能做到了完全模拟人腦,生物人腦和機械智能大腦人類也只能選擇一個,這在人類學、哲學領域展開了激烈的讨論。不同信仰的人對此有不同的看法,大多數人仍然堅持人類必須擁有生物人腦。但也有虛無主義科學家們認為只要“靈魂”相同,對方是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類之身并不重要。
馬克所采用的實驗方式是十分保守的。他并沒有采用生物技術,而是把測試的重點都放在了考察人工智能上。
他讓鄭文惠像五十年前的人類一樣,通過高精度的三維建模生成逝者的虛拟形象,然後利用增強現實技術将其在真實空間中還原。至于逝者的語音識別功能、思考方式等等都交給“腦”處理,之後實驗将通過佩戴混合式頭戴顯示器,在虛拟空間完成。
鄭文惠現在只需要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在電腦中還原爺爺鄧燦的形象。
雖然女孩被經常調侃為“專業做動畫的”,但人們不得不承認,鄭文惠在這方面确實有天賦——她在确認動作捕捉的相似性和還原肖像精度方面有着驚人的感覺,而還原一個這麽多年來一直生活在她心中人的臉,只會更容易。
鄭文惠愛爺爺,所以她無法拒絕再一次見到爺爺的誘惑——這其實很好解釋,她沒有見到爺爺的最後一面,于是這成了她心裏的一根刺,成了她喉頭的一口淤血,咽不下也吐不出。
爺爺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大女兒,而他的妻子還有兒子一家,都因為暴雪而被困在前往醫院的路上。
鄭文惠記得很清楚,那天很冷,即使把車裏的暖風開到最大,她的腳趾仍然凍得發疼。每個人都心急如焚,可是前面的路就是堵得一動不動,人們在壓抑中變得煩躁。母親對患病幾乎拖垮了整個家的爺爺冷嘲熱諷,于是父親和母親當着她的面在車裏大吵一架,而奶奶則在一旁掩着臉哭。
就在這樣一個喧嚣的午後,爺爺鄭燦孤零零地死去了。
得知爺爺死掉的時候,鄭文惠其實并沒有奶奶那種天都塌下來的感覺。她其實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覺得自己在變小,變輕,變得像一片無足輕重的羽毛,漂浮在這世間。
雪花被呼嘯的風拍打在窗戶上,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過了一會兒,好像太陽短暫地升起來了。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射在雪白的土地上,強烈的光刺進了母親的眼睛,攪動着女人的神經,讓她憤憤地回過頭來,對這個貧窮的、面對苦難無能為力的家庭惡語相向,“那個老東西早點兒死就好了。”
是啊,要是爺爺早點兒死就好了。
對此,鄭文惠完全同意。因為爺爺鄭燦完全——完完全全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爺爺曾在兩天前病情惡化,一度陷入了昏迷,被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這個時候,爺爺的妻子和孩子,還有爺爺的侄子、爺爺的外甥、爺爺的兄弟,全家人都趕到了。
平日裏聚也聚不齊的人們,終于在人臨死的時候聚集在一起。一大家子人裏裏外外地把病床上的爺爺圍了起來,試圖讓老人臨走的時候不再孤單。
而爺爺的妻子就坐在人群中央,她伸出那只同樣滄桑的手緊緊握住爺爺的手,占據在最特殊的位置。
鄭文惠太小了,她只有小學二年級——因為她太小了,所以孤零零地被排擠在人群之外。她踮起腳,但什麽也看不到,也沒人想到要抱起她,也讓她看一看——畢竟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和爺爺之間,都擁有着比鄭文惠更多的記憶。
沒有人注意到爺爺的孫女。鄭文惠又抻着脖子看了一會兒,被冷着臉的母親牽着去吃面包。
可是爺爺沒有死。
爺爺鄭燦掙紮着從死神的懷抱裏睜開眼睛,他突然清醒了過來,被人攙扶着坐了起來,嘴裏喊着“小惠,小惠。”
只有爺爺想起爺爺的孫女。
于是人群驀地散開一條路,路的盡頭是病床上的爺爺。鄭文惠小跑着上前,她想撲到爺爺的懷裏,可又怕把消瘦得只剩下骨頭的爺爺撞散架,于是故作矜持地站在床邊。
這個時候的爺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鄭文惠的臉。那雙眼睛裏好像有什麽晶瑩的東西流淌了出來。
鄭文惠驚奇地發現爺爺會哭,她只以為是爺爺被噩夢吓到,于是女孩用臉蛋貼着爺爺的手掌,問他,“你在睡着的時候看到什麽了s?”
多年後,鄭文惠想到,也許那個時候爺爺看到了地獄門前的熊熊烈火。
人們把差點兒邁過活着與死亡邊界的人重回現實,稱作回光返照。那個時候的人耳朵裏能聽見地獄之火劈啪作響,它散發出的熱焰烘烤着人們的皮膚。
是時候了,該做最後的告別。
——可是地獄在哪兒?地獄占據了宇宙的哪個部分?坐标是什麽?
你死了之後,我要如何去地獄找你?
這個時候別再問這種浪費時間的蠢問題。
——爺爺生命中最後的時候,他究竟想對我說什麽呢?
鄭文惠的眼睛緊緊盯着電腦屏幕,現代工業軟件可以根據導入的視頻迅速建模,然而具體的細節還需要人工把持。
鄭文惠建模得速度很快,很快爺爺鄭燦的虛拟形象就被呈現了出來。
鄭文惠再次擡頭的時候,她被電腦屏幕上的爺爺吓了一跳。
這一切都是假的。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懷舊的夢而已。
在這裏沒有什麽是真的。
鄭文惠一邊神經質地喃喃自語着,一邊刻意地把爺爺微微上揚的嘴角改得下垂了些。
便于區分。
她需要一顆時刻清醒的大腦。
鄭文惠愛爺爺,就像爺爺愛鄭文惠。
爺爺鄭燦愛孫女的程度讓鄭文惠的爸爸都自愧不如——這個中年男人在外像頭驢一樣,為了這個家奮鬥了一輩子,換回中規中矩的錢維持着整個家的生計。
他從鄭文惠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外面奔波忙碌着,一個月也見不上一次面。
直到爺爺鄭燦去世的時候,父親才有空和鄭文惠面對面坐下,慢慢地打開胸腔,說一會兒話。
他說,“爺爺比我還愛你。”
“在這世界上,你很難再找到一個和爺爺一樣愛你的人了。”
鄭文惠小時候總寫有關于爺爺的作文,最開始是出于對爺爺的懷念,再之後是因為鄭文惠擅長利用這份感情。
第一次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期末考試中,題目是我的家人,于是女孩在紙上洋洋灑灑訴說着對爺爺鄭燦的思念。
小鄭文惠寫道,爺爺是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之外最愛我的人。
爺爺總給我買很多好吃的,爺爺會給我買玩具,爺爺會給我做秋千,會給我的娃娃做玩具屋。
一次下雨了,爸爸沒來,媽媽也沒來,只有爺爺來接我了。他把傘撐在我的頭上,自己的衣服都被大雨淋濕了。
但現在,我的爺爺去天國了,我很想他,我希望能夠再一次見到他。
我給許願樹節目打電話,電視裏的香菜姐姐說,只要我乖乖吃飯,好好長大,我和爺爺還會再見面的。
她寫得很多,也很認真,用力得幾乎把筆尖壓斷。老師看了備受感動,在期末的時候還給鄭文惠頒發了張作文獎狀。
那是死去的爺爺幫鄭文惠獲得的第一張獎狀。
于是“我和爺爺鄭燦的故事”成了一種百用不厭的寫作素材,被女孩反反複複地寫下,遞交各式各樣的征文比賽。
甚至每一次的爺爺都是不一樣的,爺爺是保家衛國的軍人,爺爺是作風廉潔的鄉鎮幹部,爺爺是勤勞樸實的農民——這些故事中唯一相同的,爺爺是孫女的爺爺,爺爺愛孫女。
多麽偉大的爺爺!多麽真摯的情感!多麽濃烈的思念之情啊!
直到高中的時候,鄭文惠要代表學校參加外文的征文比賽,她仍然按照慣例寫起了爺爺鄭燦。
禿頂的老教師從眼鏡後面,對着那張薄薄的紙看了半天,最後評價道,“嘶......很感人,但并不特別。”
“你和爺爺之間有沒有其他記憶猶新的事呢?要特別一些的,讓你刻骨銘心的。”
買零食,做玩具,下雨了來接我。
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鄭文惠反反複複地提起,經過十幾年時光的磋磨最終只剩下單薄的骨架,讓鄭文惠張開嘴,沉思良久,竟然只能擠出一句,“爺爺很愛我。”
“在這世界上,我很難再找到一個和爺爺一樣愛我的人了。”
那一刻,從爺爺去世那天擠壓的暴風雪終于朝着鄭文惠呼嘯而來,她茫然地暴露在天地之間,突然意識到,那個簡單的問題的答案是——沒有。
她和爺爺鄭燦之間沒有什麽特別的。甚至除了那屈指可數幾段素材,他們沒有什麽其他的記憶。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因為鄭文惠的大腦在遺忘爺爺,而是因為他們其實本就沒有那麽親昵。
鄭文惠小時候更多的時間是跟随作為家庭主婦的母親,放了假,大多數時間也都是在姥姥家度過的。
爺爺只是爺爺,爺爺不是鄭燦,爺爺是一個符號。
盡管故事寫得感人,但那一切都是假的。鄭文惠認為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之一,她和爺爺的故事,竟然是她編造的。
爺爺鄭燦可能愛她。就像爺爺愛孫女,就像孫女愛爺爺,是人類生來骨血裏帶着的。
爺爺鄭燦離開的時候,鄭文惠太小了,她小到甚至人生還沒有萌芽——承認吧,陪一個年齡很小的孩子講話,對大人來說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
爺爺沒來得及了解鄭文惠就走了,而鄭文惠并不了解鄭燦。
鄭燦年輕的時候真的在軍隊裏待過,他還是一位有頭有臉的工程師,退伍後為了和奶奶團聚回到了縣城。
別看他老了之後慈眉善目的,稍微年輕一點的時候脾氣暴得很,把惹哭姑姑的姑父打得嗷嗷叫喚。
他也對自己的死亡早有預感,早在一年前身體還能動的時候,就已經為自己準備後事了。
鄭燦在後山上劈了好多柴,把柴火細分成很多捆,盡可能攢着在自己死後給幹不動粗活的奶奶燒。
他還給特意栽培的姑父留了長信,指導他如何在部隊裏工作生活。
爺爺把令人擔心的小兒子叫到面前促膝長談。
爺爺最愛奶奶,然後愛家裏人。
——那我呢?鄭文惠急迫地問道,爺爺有沒有最愛的孫女留下什麽呢?
當然沒有了。父親的臉上露出疑惑地神色。
——老實說,這沒有必要吧。你當時太小了,要和一個剛上小學的小孩說什麽?
“轟”的一聲,鄭文惠感到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而這一切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你以為愛是透明的玻璃井嗎?所有的愛都明晃晃地彙聚在眼前的池子裏,你渴望愛就可以随時捧起一汪清澈的水流,水總在最底層湧動,有多少愛就會對應的湧出多少源流。
或者愛是一望無際海面上的燈塔,衛生潔淨,高聳入雲;再或者愛是毛茸茸,一只溫熱的動物,有着可以消融黑暗的眼睛,和帶來快樂的能力。
但愛不是小狗,小孩也可以類似寵物。
爺爺可能根本不愛我。
爺爺沒給我留任何東西。
爺爺不愛我。
爺爺像愛家裏的一條狗一樣愛過我。
......
“嘭”的一聲,鄭文惠猛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她的頭疼得厲害,于是用手撐住自己的額頭。
她得再見爺爺一面,鄭文惠想,哪怕是通過一個可怖的實驗。
有些答案她必須親自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