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影
第6章 光影
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一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眨眼間到了正式實驗這天。
鄭文惠起得很早,出門的時候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然而這一刻不是黑夜,也不完全是白晝,像是這個城市暫停了。哭鬧和喧嚣都變輕了,轟鳴變成了悶響,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抱着手臂,靠在實驗室外面的牆邊站着等了一會兒。看到有着一頭金色頭發的高大青年朝鄭文惠跑了過來。
“早上好,鄭!”馬克沖她很有朝氣地笑,男人的懷裏抱着一沓零散的數據資料,鼻梁上戴着副眼鏡,看起來剛剛一直在別的房間忙活。
“你好。”鄭文惠站直了身體,她微微點頭做出回應。馬克這個時候身體微微前傾,朝她探出頭來。
鄭文惠下意識睫毛顫動,她站在原地直視着男人突然放大的俊臉,沒有說話,也沒有躲開。
“你今天看起來不一樣了。”馬克那雙眼睛是藍色的,他盯着鄭文惠的臉看得很認真,“嘴巴亮亮的。”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是唇膏。”鄭文惠回答他。
“哦,很漂亮。”馬克重新站直了身體,他由衷地露出笑容,“很适合你。”
“謝謝。”
閑聊到此為止了。随即,馬克的臉上露出嚴肅的神情,他低頭看着女孩,目光裏是半真半假的擔憂。
“......盡管這可能對重新見到親人的你來說很艱難,但請你務必記住,無論發生什麽,‘它’都是假的,‘它’的服務器集群在挪威海上,代號是BK2301。”
“開始實驗後,你将獨自進入單面玻璃的房間內,并帶上連接腦神經的混合式頭戴顯示器,連接進入情景。我将在外面的房間通過電腦将你和人工智能的互動內容進行監控錄s制。”
“如果你發覺自己陷進去了,不發抽離,或者感到身體不适,你要立刻大喊呼救,我在現實世界能夠聽得見。”
馬克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抿了抿嘴巴,那雙湛藍的眼睛裏迸發出急迫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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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文惠被他的樣子吓了一跳,她微微蹙眉,不明白只是測試人工智能為什麽要搞成如此陣仗,“好,我知道了。”她答應道。
馬克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用手扶住自己的額頭,“......抱歉,我有點兒過度緊張了。”他開始講自己的事,“我們昨天......整個項目熬了個通宵開會,說今天還會派人過來......”
“我很抱歉,鄭,正常進行這種實驗應該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在一旁監護你的心率之類的,但是這個實驗被反常地批準了。”
聞言,一直盯着旁邊窗戶看的鄭文惠終于将視線重新移回面前的男人身上,就當她突然想要開口時,一隊行色匆忙的人從背後将她猛地撞開,鄭文惠一個趔趄,差點撲到馬克懷裏。
她連忙轉變方向,用手扶着牆才穩住身體。
鄭文惠回過頭,只見走廊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幾個全副武裝的軍人,他們将一個西裝革履的官員團團圍住,他們撞了人之後毫無知覺,簇擁着男人徑直走遠了。
“挨千刀的。”鄭文惠用中文罵道。
然後,在馬克關心的目光中,她搖了搖頭,告訴他,“沒關系。”
他們按照計劃開始了測試。
實際上,實驗環境比鄭文惠想象中還要恐怖一點兒。貼滿單面玻璃的觀察室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可以躺在上面的單人床。
鄭文惠聽從馬克的指示躺在上面,她戴上顯示器,看着馬克拿來一個針筒樣的注射器,朝着她的額角下層的皮膚注入了微型神經連接設備。
“疼嗎?”馬克問她。
“不。”
“我出去看着你,不要害怕。”
鄭文惠沒有回答,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老實說,馬上就要見到爺爺鄭燦,讓她感到有一點兒緊張。
眼前的光學顯示屏漆黑一片,馬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房間突然暗了下來,只有頭上的顯示器散發着幽幽的藍光。
鄭文惠茫然地看向天花板,她終于明白為什麽馬克叫她不要害怕——等待實驗開始的感覺很孤獨,像是被永恒的抛棄在了寂靜之中,又像是她正躺在手術臺上——她只知道自己即将面臨着巨大的改變,卻不知道緊接着要前往何方。
虛無之中,等待是沒有意義的。
好在,很快實驗就開始了。鄭文惠漸漸開始在頭戴顯示器上看到畫面,就像是沉浸式看了一場互動電影一樣。
病房,老人,死亡到來前的最後一刻。
耳畔是醫療設備的“滴答”聲,仔細聽的時候又與時鐘聲無異,像是昭示着人們在同時間賽跑。
鼻尖應該滿是獨屬于醫院的消毒水味,然而鄭文惠的鼻尖只有馬克早上吃過的中國煎餅味。
有那麽一瞬間,鄭文惠差點兒笑出來,但當她看到病床上的人時,她的笑容凝固了。
是爺爺鄭燦。
那個由她親手創造出來的、被日複一日病痛折磨得形如槁木的老人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到鄭文惠,他劇烈地掙紮起來,像是想要坐起來。
“小......惠.”老人的喉嚨深處傳來破碎的聲響,那聲音很抽象缥缈,像是什麽動物的嘶吼聲。
老人沖着她張開黑洞洞的嘴巴,鄭文惠能夠看到他糜爛的牙齒和半截舌頭,他用千瘡百孔的肺部“呼呲呼呲”地抽着氣,堪堪朝她伸出手。
鄭文惠呆呆地站在原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她已經不是小孩了,她是個大人,所以視角也發生了改變,她微微垂着頭,看着眼前發出悲鳴的老人,感覺眼前一黑,痛苦在她眼前被演繹,讓她的胃部發出陣陣抽疼。
太假了,這張臉,太假了。鄭文惠沒有動,只是冷眼站在病床邊上,聽着“爺爺”在床上艱難地一遍遍呼喚自己。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的人物是對人工智能所扮演的角色作出回應——她完全不想理會床上那個扭曲的怪物,那不是她的爺爺。
鄭文惠終于後知後覺地感到後悔,她無比的後悔,因為這簡直是對爺爺鄭燦的亵渎。病床上的人極度像人,又不是人,她對那東西的感覺介于“非常熟悉”和“完全陌生”之間。
她甚至沒來由地感到恐懼,鄭文惠看着那東西在床上扭來扭去,發覺自己對爺爺的記憶都在扭曲——她害怕得牙齒都在打顫。
突然,床上的“爺爺”停了下來,他瞪着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鄭文惠,“小惠。”他兇惡地叫道。
“我不怪你。”
“啊!”鄭文惠從喉嚨深處發出歇斯底裏地尖叫。
她感到眼前的畫面像臺老舊的電視機一樣閃過雪花,帶着神經連接器處的皮膚陣陣抽疼,那裏的血管像是要爆開。緊接着一陣劇痛襲來,短短幾秒鐘,女孩已經出現了抽搐症狀,但很快,鄭文惠就安靜了下來,像是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鄭?”房間外的馬克看着屏幕的異常提醒,他猛地探出頭來,用廣播向房間裏的鄭文惠示意,“你還好嗎?我這邊畫面信號中斷了。”
就在他說話的瞬間,屏幕上有關于腦電波的數值劇烈地跳動起來。
鄭文惠依舊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鄭文惠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醫院潔淨的地板,鼻腔裏滿是一股消毒水的氣味。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爺爺鄭燦病重直至死亡所住的那家醫院。
......等等消毒水味?
鄭文惠用力掐了把自己,但是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仍然站在醫院的走廊上。
“......”鄭文惠深吸了一口氣,她壓下心中的恐懼,反反複複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大概是在做夢——夢裏,鄭文惠趕上了那個重要的時間節點,她見到了爺爺的最後一面,從此再也沒有了遺憾。
夢裏的鄭文惠身高不對,她不再是二年級的小女孩,而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成年人,二十三歲,一百七十公分。
她按照記憶沿着走廊來到倒數第二間病房,推開門走了進去。
病房裏,爺爺鄭燦正背對着她,孤單地坐在床邊。聽到聲響,老人轉過身來。
“你來了。”
他淡笑着說。
鄭文惠愣住了。
整個病房都是白色的,她站在門口先是看到了光,然後爺爺鄭燦熟悉的眉眼——感覺對了,一切就都對了,沒有血肉的單薄記憶隔着漫漫光陰刺入她的雙眼,讓她在找到爺爺的瞬間,從自身的負擔中解脫出來——在這世上,終于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的缺口和棱角吻合。
“BK2301,BK2301......你是BK2301。”鄭文惠神經質般地喃喃。她口裏說着,眼睛卻一眨不眨的,一刻也舍不得把目光從親人的身上移開。
“不,我是你的一場夢。”爺爺鄭燦搖了搖頭。
“是嗎?”鄭文惠無意義地發出聲響,就像夢中呓語,她的嘴唇顫了又顫,迫切地想要說出什麽,可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如果再一次見到已故的親人,你會想要說什麽呢?
忏悔?喜極而泣?抱頭痛哭?
——都不是,我只感到陌生。
“對不起,”鄭文惠掩面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悲鳴,她走過去,緊挨着爺爺坐下,“我,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你了,甚至,我已經不太記得有關于你的一切了,連你的聲音我也有十幾年沒有聽過了......我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不是你的錯。”爺爺只是溫柔地注視着她,“人注定是要被遺忘的。”
“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幾了?”許久不見的爺爺問孫女。
“二十三了。”鄭文惠答道。
她絞着手指,和爺爺鄭燦一起面朝着窗戶坐着。和已故的爺爺久別重逢,讓她極度的激動,過後又是空虛與失望——鄭文惠無比的失望,因為爺爺待她态度平淡,像個不常見面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親戚。
不是說,我很難再遇到像你一樣愛我的人了嗎?
“念大學了?”
“念了。”
“什麽大學,學的什麽?”
“我——其實我念的不是大學,我在三一創新科技中心研究所修學分,所以不是傳統授課型的大學。”盡管鄭文惠是極少數鳳毛麟角拿到資助去中心城的優等生,但在爺爺面前她還是沒來由地感到拘謹,“......這樣攻讀學位能更快一些,本碩連讀可以壓縮到四年。研究所也有報酬可以抵部分生活費。前四年我都要一邊工作一邊上課這樣。”
“那聽起來很累。”
她說的時候,爺爺就偏過頭來,耐心地聽她講話,鄭文惠不敢看他,于是s只悶悶地垂下頭去。
“還好。”
沉默。
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不是為了聽你說這個的。
“小惠長大了,也長高了。”
“嗯。”
那顯而易見。
“小惠,我為你驕傲。”
“......”
鄭文惠猛地挺直腰杆,她悄悄別過臉去,用手背無聲地擦掉自己臉頰上的眼淚。
她終于按耐不住,哽咽着叫道,“爺爺,”
“你疼不疼?”
“爺爺不疼。”
“你騙人。”鄭文惠偏過頭來看瞪他,她的眼尾紅紅的。
“好吧,”老頭露出一個輕快地笑容,“剛開始很疼,但只有一瞬間。”
“那你臨死的時候想和我說什麽呢?”
“什麽?”
見老人的臉上流露出茫然的神色,鄭文惠突然激動起來,“......錄像,你叫姑姑錄的錄像。”
“你死的時候說的話,你喊了我的名字,你有什麽想要留給我?”
她說着,站了起來,揮舞着手臂,近乎歇斯底裏,“求求你了,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每個人——你身邊的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或多或少從你身上汲取到了力量,那我呢——那我有什麽呢?我是獨一無二的嗎?我作為爺爺的孫女又擁有多少是真的呢?”
鄭文惠說着,她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激烈地碰撞,擠滿她血管的是跳動的離子,在她的身體裏進行一場暴亂。她像個哮喘發作的病人,呼呲呼呲地喘着氣,眼睛死死盯着爺爺的臉,似乎想要從那張臉上找到自己被愛的蛛絲馬跡,未果,但她就是不肯妥協。
鄭燦的眼睛異常緩慢地眨了眨,像蝴蝶停在他的眼睑,爺爺的瞳孔處閃着機器獨有的藍光。
“BK2301。”鄭文惠脫口而出,她的瞳孔驟然縮緊,大口地喘着氣。
“你不是他。”
鄭文惠發誓她盡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卻失敗了。她面對着一個該死的人工智能情緒大起大落,歇斯底裏地朝着那張熟悉的臉怒吼。
看吧,我就說你真的死了!
但你憑什麽死了一了百了啊!
你把整個家都拖垮了......然後你自己死了,活的人還要繼續活在痛苦裏為你擦屁股。
“......”
“你把我當一條狗,施舍我一點點愛,我就沖你搖尾巴。”
“小惠,咱們家不養狗。”爺爺鄭燦的臉上依然挂着無懈可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