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教派
第8章 教派
鄭文惠沒說話,她的眼睛裏蓄滿了生理淚水,強行阻斷神經連接帶來的後遺症席卷了她。
鄭文惠在馬克有經驗的指揮下側躺着,她的胃部抽動着,不受控制地從嘴巴裏吐出酸液。
男人沒有嫌棄她弄髒了實驗室的墊子,反而見怪不怪地拍打着她的背部,幫鄭文惠順氣。
“抱歉,暫時可能會有點兒難受。”馬克向她解釋道,“在實驗開始後不久,接收器的信號就中斷了,你看起來對皮下埋入式的神經連接器有眼中過敏反應,為了防止你休克,我就在你的大腿上紮了一針阻斷劑。”
鄭文惠這才後知後覺她疊在上面的那條大腿傳來陣陣刺痛,好像被技術不純熟的男人紮成馬蜂窩了。
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慢慢從床上爬了起來。
馬克見她起身,連忙拿過一旁的昂貴瓶裝水遞給她。鄭文惠垂着眼簾掃了瓶身的标簽一眼,她沒有推辭,一言不發地接過水喝了起來。
另一邊,馬克還在向她表達着歉意。
“抱歉,我應該更嚴謹一點兒的。比如早一點兒發現你的異常狀況,或者在更早的時候,在實驗開始之前了解你的身體狀況。”
高大的金發男人的臉皺巴成一團,臉上寫滿了愧疚,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鄭文惠的側臉,那雙湛藍的眼睛裏滿含關切。
“......實驗是失敗了嗎?”鄭文惠打斷了他。
“看起來是這樣——或者說,你可能沒有進入到模拟環境中、和測試體進行交流,就先一步因為過敏反應失去意識了。”
她在實驗正式開始之前就昏過去了。鄭文惠猛地擡起頭,驚愕地看着馬克——此時此刻,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填滿了她的內心。
但鄭文惠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正常人幾乎都會在夢醒的瞬間忘記夢裏的一切,因為人腦區活躍水平會影響夢境的存儲,夢境記憶的去留可能也由我們大腦決定,醒後夢境能否被記住與大腦區域的活動水平有關。而夢裏那些無序混亂、毫無意義的內容沒有任何理由占用人腦中央處理器的索引——然而,她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鄭文惠已經清醒了不少,她揉着因為排異反應而微微腫起的額角,心想,也許她真的被自己對親人的過度思念,還有抱負難以實現的焦慮感折磨得發瘋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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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見鄭文惠始終一言不發,只是垂頭喪氣地坐着,馬克關切道。
“既然我的體質不能完成實驗,之前談好的報酬是不是泡湯了?”鄭文惠苦笑着問。
“恐怕是的。”馬克嘆了口氣,他看起來也很遺憾似的,“但不要擔心,你之前完成的建模工作,還有此次參與實驗的部分,所得的報酬還是會彙到你的賬戶裏。”
“謝謝。”鄭文惠蒼白的臉上總算露出點兒真心實意的笑容來。她微微動了動腳,這會兒還覺得腿軟,于是打算再緩一會兒,然後下地找來打掃工具清理一下自己弄髒的塑料布。
“鄭,”馬克始終站在女孩的身後,他細細打量過女孩被冷汗浸濕的鬓發,猶豫地問道,“你看起來不太好......我剛才幫你摘掉頭戴顯示器的時候,強行切斷了你們之間的意識連接——我怕那會對你的大腦有損傷,還是去醫院拍個片子看一下吧。”
鄭文惠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突然想起她那個古怪至極的夢裏,BK2301也曾說她的心率過快,并且已經幫她在網絡系統上挂了號。
該說不說,在她的幻想中,即使是有了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也得是人類的好幫手、好管家,這未免也太樂觀了些——鄭文惠有些失笑,她也覺得自己的想象力有些匮乏——然後,女孩拿出手機,準備按照馬克所說的,想要在網上挂個號,然後去醫院檢查一下自己腦部是否有損傷情況。
然而,當鄭文惠的手指輕觸挂號記錄欄的時候,跳出的預約信息卻她當場愣住了。
只見她原本應該空蕩蕩的挂號記錄欄裏,赫然陳列着一條兩天後去檢查心髒的預約記錄。
“......操!”鄭文惠在巨大的沖擊之下,手腕劇烈地抖動,差點兒把手機扔出去,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怎麽了?”馬克看起來比她還緊張,他繞到鄭文惠的身後,膝蓋微微彎曲,看起來随時打算抱起實驗室觀察床上暫時還不能走路的鄭文惠跑路。
“沒事,我只是剛剛發現......我在昏過去的時候做了個噩夢,現在,這個噩夢成真了。”鄭文惠把手機屏幕按滅,對于眼前的男人,她仍然心有戒備,“又或者是,我其實還在夢裏,沒有醒過來。”她喃喃道。
靠着睡眠逃避眼前爛事的可能性已經跌入深不見底的馬裏亞納海溝,鄭文惠明白,這是BK2301在現實世界特意為她留下的真實證明,為的就是提醒她,過去意識層次發s生的交流并不是鄭文惠的想象。
這其實是相當讓人毛骨悚人的。
鄭文惠下意識用一種不确定的眼神瞟着站在一旁的馬克。
他知道自己負責的BK2301已經完全脫離了控制了嗎?
已知,實驗室智能模型疊代出來的人工智能意識體可以像個人一樣思考對話,并且擁有着大量網絡系統中的權限,可以切斷實驗室的連通器顯示屏。至少BK2301已經證明了它可以在醫療系統中來去自如,并且它還提到“有電力的地方就會有它”,看起來只要聯通着網絡,這些寄生于電子時代的怪物将無所不能。
——它甚至像個人類一樣,認為自己被囚禁在了一道道安全程序之中,威逼利誘鄭文惠,想要讓其幫助自己離開實驗室。
想到這兒,鄭文惠感到自己的額角又抽疼起來——不過這次,她可以确定自己并不是對皮下神經連接器過敏了。
這一切一定是BK2301為了避開實驗室的監視所搞的鬼。
這個鬼東西沒有形态,也摸不着,不僅可以在有電力的地方到處亂跑,還可以和現實生活中的人配合起來,通過實驗常用的神經連接器入侵人類的意識——這太恐怖了,也太扯了。
鄭文惠感到自己的臉部肌肉有些扭曲,她連忙深吸了一口氣來緩解。
現代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出現一些人類無法解釋的事情。比如早在五十年前,人類對機器學習模型的研究就有了突破,當模型模仿着人腦運轉的邏輯自我學習疊代到一定程度之後,它們的進步就會呈指數、爆發式增長,往往這個時候人類只能夠看到機器模型完成自我進化的最終結果,卻并不能搞清楚其中的緣由。
人類是又用科學技術給自己造了個神嗎?
至少在鄭文惠所在的研究所裏,幾乎沒有人支持這種“科技造神”的理論,因為他們大多都是西方國家的人,這些人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比起科技神,更加信奉古神。
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陰謀論,那就是經過五十年時間的沉澱和進化後的“外星人入侵地球”論調。該論調指出,現代科技中覺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其實都是經過一些人類科技暫時還捕捉不到的波長信號聯系上的外星高維生物。這些外星高維生物因為各種各樣的目的來到地球,附着在人工智能身上,将這些人類造物全部“奪舍”,從而達到自己的目标。
随着“智能汽車失控撞人”,“智能家居半夜突然說話”這種程序故障的問題不斷出現,支持這種陰謀論的人越來越多,逐漸竟然發展出了一個極端的“宗教”。這個宗教裏的人崇尚科學,并把這些來到地球的外星高維生物奉為神明,以幫助外星生物實現它們來到地球的目的為己任。
但是盡管究竟有沒有外星生物還不得而知,這些狂熱的教徒始終宣稱自己清楚自己肩負的使命,他們的一聲都在為着自己的信仰而奮鬥。
這個教派的人不在少數,老實說,鄭文惠有些害怕這些極端的人,但是她也對這些人的信仰表現出了尊重。
因為像鄭文惠這樣的窮學生是沒有信仰的,女孩認為很多事不是求上帝就好使的——鄭文惠的眼裏只有工作、家人,還有錢。
只要一想到自己被害得丢了大筆的報酬,鄭文惠就對那個該死的人工智能恨得牙癢癢的。更讓她頭疼的是,鄭文惠想起了BK2301曾經向她抛出的誘餌——那些散亂的、鋪天蓋地而來的,屬于佟初的照片。
那個該死的、不長腦子的、放蕩的、可憐的死表姐佟初!
她有什麽好的啊?不就是以為自己嫁入豪門了,結果被當成實驗小白鼠成年累月地關在別墅裏,卻連個屁都沒有和家裏放過一個的白癡冤大頭女兒佟初?
“馬克,‘圖爾茲查’項目會用活人做實驗嗎?”想了想,鄭文惠還是開口問道。
“項目的主體部分是不會的。”馬克肯定地搖搖頭,“用活人做實驗是不人道的。”
鄭文惠細細地盯着他的臉看,發現馬克并沒有說謊的跡象。
也許馬克并不知道關于佟初的事,畢竟項目組裏也向下劃分為若幹個小項目,彼此之間互不相通。
鄭文惠嘆了口氣。
馬克反應得很快,“難道是和你做的那個噩夢有關?”他疑惑地歪了歪頭,進而繼續開導道。
“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你要時刻保持冷靜。”
“本質上,虛拟現實與增強現實技術屬于計算機圖學的分支——看似側重點是形象表現,然而無論是虛拟現實,還是智能模型,都是基于機器學習技術的,所以在我們這次實驗中你直面的虛拟形象,它也是有一定概率發生自我疊代的。”
馬克說着,朝她伸出手去,他把手掌貼在鄭文惠的臉側,看起來不是在揩油,而是純潔地表示安慰和支持。奇怪的是,他的手掌很溫暖。
“我的意思是說,要小心,它們會自我捏造出所謂的‘事實’。”
“總之,忘記吧。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好。”鄭文惠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我們人類給自己造了一個又一個謊言。”她半開玩笑地說着,又長長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