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三月初,乍暖還寒,清晨仍是冷的。
一條結實有力的手臂從被子中伸出來,按停了鬧鐘。半分鐘後,床上的人坐了起來。
當代青年,鬧鐘響一遍就起的絕對是狠人。如果這個人淩晨兩點才躺到床上,而早起鬧鐘定在五點半的話,那他絕對是狠人中的狠人。
因為航空管控,原本應該十點落地俞江的飛機到十點才起飛,這就導致了海同深淩晨兩點才躺在自家床上。好在母親已經退休,知道他回家,提前替他打掃過房間,不然他大概會落地直接找個酒店湊合一宿了。
離家一年,重新呼吸到家鄉清晨的空氣,海同深用力吸了口氣,緊接着就打了個寒戰——真冷。
五點四十五,海同深出現在了健身房。清晨人少,小區裏的健身房人更少。前臺小姑娘打着哈欠從宿舍出來,看見海同深一愣,揉了揉眼睛,又猛灌了一口涼水,好歹讓自己清醒過來。
“先生您好,請出示會員卡。”
海同深拿出會員卡,道:“小姑娘新來的吧?”
“沒有,我來了多半年了。”姑娘回答,同時接過會員卡在讀卡機上刷了一下。
海同深笑笑,又問:“曉童在嗎?”
“曉……哦,童哥啊,童哥在。”姑娘把會員卡還給海同深,餘光瞟到旁邊走出來的人,連忙喊道,“童哥!有人找!”
佟曉童睡眼惺忪地轉過身來,看見海同深之後猛地眨了眨眼,接着就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來,欣喜道:“喲!這不是我們海王嘛!”
“去你的!”海同深擡腳虛踹了佟曉童一下。
佟曉童笑着把手臂搭在海同深肩膀上,向前臺姑娘介紹道:“這可是咱健身房的門面擔當,知不知道當年哥靠着他給咱健身房招來多少姑娘?”
“沒個正行!”海同深用手肘推開佟曉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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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曉童清了下喉嚨,故作正經地對着前臺姑娘說道:“正式介紹一下,這位是海同深警官。”
姑娘眼睛亮了一下:“警察哥哥好帥!”
“馬屁拍得不錯。”佟曉童堵住了姑娘後面的話,轉向海同深道,“咱們海警官可是一年沒來了,說說,幹什麽去了。欸,要是保密行動就算了,我等屁民可不敢窺探國家機密。”
“就你貧!”海同深說,“沒什麽保密行動,去北京學習了一年,昨天剛回來。”
“哇哦!”佟曉童誇張地說道,“聽說進修是提幹的前奏,難不成以後不是海支隊長,要變成海局長了?”
“行了啊你!別瞎說!”海同深伸出手,“鑰匙給我。”
佟曉童往健身房裏面看了看,然後伸手從前臺的鑰匙板上摘下一把鑰匙,說:“物是人非了,海哥,你的櫃子被占了。”
“嗯?”
佟曉童指向正在遠處熱身的人,低聲說:“看見那位沒有?那小帥哥跟你有一拼,來這兒多半年了,每天雷打不動,早上五點半到七點,有氧撸鐵全套。那身材——”佟曉童比畫了一下,“八塊腹肌!腱子肉!巨漂亮!”
海同深順着佟曉童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人确實身材勻稱,光線穿過他身上的速幹衣,透出緊實的肌肉輪廓。他笑了笑,問:“跟我比呢?”
“那肯定是海哥厲害!”佟曉童狗腿地送上鑰匙,“海哥比他帥,畢竟咱們海哥會笑。那小哥是個怪人,沒表情也很少說話。”
“沒準人家就是內向呢。”海同深拿了鑰匙就準備往更衣室走。佟曉童卻跟了上來,繼續八卦道:“還真不是內向,是人狠話不多。他剛來的時候我也以為他內向,還想逗他多說說話,結果他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我試了兩次就放棄了。後來有一天早上,有客人從更衣室跑出來,說被吓到了。我進去一看,好家夥!這位小哥後背好長一道疤,正光着膀子捏着手機不知道在那兒看什麽,就那表情——我跟你說海哥,我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什麽叫猙獰。”
“那是你見識少。”海同深找到鑰匙對應的櫃子,“人家後背有疤又怎麽了?我前胸還有疤呢。”
“那不一樣,海哥你那疤規整,一看就是處理過的,他那個就……怎麽說呢,像是蒙古大夫随便縫的。”
“你就誇張吧。”海同深翻了個白眼。
清晨的健身房根本沒多少人,可佟曉童還是壓低了聲音:“我看那人的氣質,不是你同行就是日後會被你抓的人。”
海同深笑出聲來,他把佟曉童推出了更衣室:“別耽誤我鍛煉了祖宗,趕緊轱辘出去!”
“好嘞!海哥您忙!”佟曉童關好更衣室的門,晃悠着回了前臺。
前臺姑娘湊上來,道:“童哥,海警官他——”
“單身,但你別想了。”佟曉童直接打斷,“不到35歲就當上市局刑偵一把手,前途無量。你?沒戲。”
“那我就不能想想嗎!”前臺姑娘咕哝道,“帥哥都上交國家了,還不管分配。”
“那話怎麽說來着,夢想和癡心妄想是有區別的。”佟曉童說,“我之前在小區裏見過有車來接他,車倒是不紮眼,不過那車牌嘛……”
“車牌怎麽了?”
白牌車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開出來的。佟曉童長嘆一聲,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反正你就別做夢了,踏踏實實掙錢吧。”
“噢……”小姑娘撇了撇嘴,不甘地又往更衣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海同深換好衣服,在熱身區活動了一會兒就上了跑步機,固定的配速,固定的時間,數年如一日,只為保持最好的體能狀态。過了六點,又有幾人來了健身房,人不算太多,都是熟臉,海同深跟他們打了招呼,很快就各自上了器械。
七點一刻,海同深回到更衣室,正好看到在自己以前櫃子旁擦身體的那位“小哥”。饒是自己見多識廣,又已經被佟曉童打過預防針,海同深還是被那道疤吓了一跳——從右側肩胛骨內側一路蜿蜒向下,直伸到左後腰的刀疤,扭曲可怖,似乎在傾訴着這身體的主人曾經的遭遇;左上臂清晰可見的鋼釘疤痕,則明白無誤地傳達着,這裏曾經發生過嚴重骨折。
疤痕的主人似乎對來自身後的凝視頗為敏感,側過頭冷冷地看向海同深,眼神中滿是戒備。海同深幾乎在一瞬間就調整好表情,溫和地笑了一下:“抱歉,冒犯了。”
那人收回目光,轉回頭繼續将身上的水擦幹,很快就穿好了衣服。海同深并未看見,在那人被純棉T恤遮擋的前胸,還有一處他一眼就能辨別出來的特殊傷疤——槍傷。
八點二十,海同深拎着一大兜早點進了市局:“孩兒們!想我沒?”
“啊——老大回來啦!”
一瞬間,海同深身上就多了幾個人形挂件。
“哎喲我的小祖宗們,別鬧——欸欸欸,怎麽你們禁毒的也來湊熱鬧——欸我衣服!——”
副支隊長古濛從海同深手中接過塑料袋放到桌上,而後插着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還行,你小子又精神了,談戀愛了沒?”
海同深扒拉開圍着他的人,掙紮着說道:“我的好姐姐欸,一年沒見怎麽還是這麽一出啊!來點新鮮的行不行?”
“新鮮的?有。”古濛摟過旁邊有些緊張的一名女警,“公大碩士研究生,陳虞。”
陳虞看眼前這架勢,已經猜出了來人是誰,連忙敬了禮:“警員陳虞,向支隊長報到!”
“高才生啊!”海同深打量了陳虞一番,“行了放下手吧,我沒那麽大官架子。你看這幫猴崽子哪個把我當領導了?”
陳虞偷偷笑了笑,剛才的緊張感也消失殆盡。
“猴崽子一號”挂在海同深脖子上哀嚎道:“爸爸!我好想您啊!”
“彭渤!”海同深掐着他的手腕說道,“當面叫爸爸,背地裏叫我什麽?嗯?給我下去!”
“猴崽子一號”大名彭渤,是隊裏除了陳虞以外最年輕的偵查員,今年26歲。
古濛用手指戳了戳挂在海同深身上那幾個毫無形象的隊員,說:“行了啊,五分鐘吃早點,八點半會議室開會,禁毒的別湊熱鬧。”
會議室內,副局長何冬陽簡單地做了開場白,之後就是歡迎海同深正式歸隊。海同深一向讓人放心,何冬陽也就沒有過多敲打,只囑咐他這一年局裏人事有變動,讓他慢慢适應。歡迎會不過十分鐘就算走完了流程,海同深把何冬陽送走,又把猴崽子們打發去拆禮物,這才拉着副支隊長古濛回了辦公室。
“閨女怎麽樣?今年該高考了吧?想好報什麽學校了嗎?”海同深給古濛倒了杯水。
古濛接過來說道:“別提,提我就生氣,今兒早上送她上學還吵了一架。”
海同深笑道:“看來小丫頭想子承父業。”
“嗯?她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古濛意味深長地看向海同深。
海同深連忙擺手:“這可真沒有。不過她要真想上警校就讓她上吧,當年洪哥的手下和同屆現在都散在各處,差不多都熬到中層了,就算沒有他們,嬌嬌也是正兒八經的烈士子女,照顧加分都是應該的。你心裏也清楚,外面哪有咱們自己對烈士子女照顧得好?”
古濛沒好氣地說:“你就是沒孩子才這麽說!你要有孩子,我看你舍不舍得!”
海同深聽出來古濛的心意,便問道:“得嘞,閨女想考哪啊?”
“她想去公大。”古濛嘆了口氣,“我說讓她離我近點兒,咱們省警校也不錯,她畢業的時候我還沒退,也能照顧着點兒,她偏不聽。”
“孩子大了得讓她自己飛,咱們給她托個底就行了。”海同深壓低了聲音說,“公大咱也不是沒有人,放心吧。”
古濛擡了下手,說:“行了行了,你就寵着嬌嬌,她說什麽你都同意。她都找你來當說客了,我還能怎麽着?別說我了,說說你吧。”
海同深連忙轉了話題:“也別說我了,姐,上班時間了,咱說點兒正事吧,你得給我交個底。”
“你啊!”古濛無奈,但還是順着海同深的話介紹起來,“前年平潞那事你知道,餘森進去之後,轉過年來他們市局的老劉和老江還是跟着吃了挂落。原本副省級市都高配,那一折騰把劉毅和江洧洋的高配全給扒了,倆人都降了半級,江洧洋升不上去,準備退了,正等着接班人呢。劉毅再熬半年也直接退了。”
“也不錯了,那麽大的事,沒內部處分就已經可以了。”海同深道。
“他倆算是最好的了。”古濛接着說,“金志浩落馬,吳廳也沒落着好,去年六月調去了別的省。現在咱們直管領導是張秩和廖一續。”
“聽說了,要給霁州省新秩序的‘秩續’組合。”海同深轉了下手中的指尖陀螺,“張廳我知道,是老領導那一派的,這廖副廳什麽來頭?”
古濛喝了口水,說:“廖副廳是上面直接派下來的,以前一直在部裏,他這人看上去倒是還行,你沒回來的時候,我跟着何局去見過他,反正比金志浩看着順眼。”
多年前古濛的丈夫洪傑是為了救金志浩而犧牲的,古濛不到三十就守了寡,自己帶着女兒苦熬十多年。如果金志浩是好警察,古濛心裏還能平衡一些,可是前年案發,金志浩黑警身份暴露,誰也沒想到他藏得如此之深。洪傑犧牲之後這些年,金志浩确實對古濛和她女兒照顧有加,年節慰問,撫恤補助只多不少,但金志浩也确實是犯了很大的錯誤,是絕對的警隊敗類。古濛心情複雜,也是能夠理解的。
海同深不想讓古濛再回憶傷心事,便說道:“這都不是咱們操心的事,這‘新秩序’級別高,咱上頭還有姜局和何局呢,他倆踏實咱們刑偵就踏實。”
古濛順着話茬說道:“這一年咱刑偵倒是踏實,不過禁毒就沒那麽踏實了。剛才何局說的人事變動就是禁毒支隊。去年老張傷退之後,按資歷常鋒接任支隊長,宋宇濤升副支,這原本是毫無疑問的。結果常鋒是上來了,副支被一個空降來的小年輕給搶了。”
“空降副支?”
“沒錯。”古濛說,“這空降來的叫亓弋,比你還小一歲,才33歲,可是人家肩上兩杠三星。”
海同深驚訝:“我去!33歲的一督?這位什麽神仙啊?難不成16歲就從警?咱們國家什麽時候允許警察隊伍有童工了?”
“別貧!”古濛假意嗔了一下,道,“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是副處級。”
海同深險些一口水嗆住:“33歲,一督,副處,在禁毒當副支隊長?咱們市局高配了?”
“咱們市局是沒可能高配的,只有他而已。”古濛感嘆道,“常鋒也是一督,指揮跟他同警銜的沒什麽,反正現在中層以下警銜只跟年齡有關。可是指揮一個級別比他高的,你說這讓常鋒怎麽辦?還有,他空降副支隊長,宋宇濤就被卡住了,宋宇濤心裏能舒服?這禁毒支隊啊,從亓弋來了之後就別扭,三天兩頭地鬧矛盾。”
海同深打開電腦,道:“我得查查這是哪路神仙。”
“查不到。”古濛慢悠悠地說,“咱們局裏沒有人能查到他的完整檔案,沒資格。”
“……”海同深張了張嘴,半晌才道,“牛啊!這是尊真佛!這人是不是特別狂?”
古濛無奈一笑,說:“問題就在于,亓弋很乖。他空降來了,沒擺架子也沒折騰人,每天按時上下班,出任務也認真,就只是不愛說話而已。甭管是片兒湯話還是正經話,人家亓弋全盤接受,對他有意見的話他聽過就當沒聽過,不生氣也不鬧騰,更沒有跟領導打小報告。今年過年時候排班,給人家排了大年三十到初三,人家一聲沒吭就認下了。排班表報到何局那兒,何局直接找到亓弋,你猜他說什麽?他說,春節就該跟家人團聚才對,警察也是人,別人都有家室,回家是應該的,他可以值班。”
“呵,這是玩心機?欲擒故縱?”
“不是。”古濛搖頭,“你見過哪個玩心機的人能這麽委屈自己?而且越是玩心機的越應該看上去人畜無害吧?可這亓弋,從來不社交,下班叫他他不出來,平常跟他說話,他能說一個字絕不出兩個音。哦對,半年多了我就沒見他笑過。”
海同深仔細品了一番,總結道:“真夠怪的。”
“沒錯,就是個怪人。”古濛說,“又乖又怪,還有背景,摸不透。所以今兒何局那意思是遠着他點兒。你不靠他升職加薪,他日後步步高升也與你無關。你要是讓他不痛快,萬一人家日後真爬到了拿捏你的位置,你不更難受?”
“這話應該跟禁毒他們說,我跟他又沒有直屬關系。”海同深用手指撥了一下指尖陀螺,淡淡說道,“姐,這尊佛空降到咱這小廟,可不是咱們市局翻身農奴把歌唱,恐怕是山芋燙手,才扔到了這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地界上。”
“別瞎說。”古濛安慰道,“上邊都換了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可沒有嫡長子親兒子了,咱都一樣。”
“希望如此吧。”海同深長嘆一聲。
就在這時,何冬陽推門進入,說道:“濱江新區分局上報滅門案,你們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