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雨下了整夜,清晨的空氣冷得讓人發寒。剛收進衣櫃的風衣絨衣又被拽了出來,胡亂套在身上,街上通勤的人們又開始了“亂穿衣”的模式。

江北區是俞江市的中心城區之一,日常繁華熱鬧,美食街上更是如此。前些年區政府統一規劃之後,美食街的名聲更甚,很多外來游客都會慕名而來。清晨的美食街雖然較傍晚夜間清靜,但相比外面也仍是喧鬧的。勤奮的店員們早早起來備餐,推車的小販們也在街邊搶占一席之地,為那些腹內空空的人送上熱騰騰的早餐。

九點半,午班員工接崗,一個學廚打着哈欠走出後廚,對着垃圾桶抱怨道:“說了多少遍了要垃圾分類!早班那些人就記不住嗎!到時候罰錢又罰我哦嗷啊——!”

彭渤挂斷電話,趴在海同深辦公室的門框上,哀嚎道:“爸爸!救命!美食街發現屍塊……”

“屍塊?”海同深立刻起身收拾手邊的東西,“叫祖宗也沒用。走,出現場!”

發現屍塊的位置雖然不是美食街最繁華的地方,但是警車和警戒線還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人群圍了兩三層。海同深下車後習慣性地往周圍人群中掃視了一圈,卻意外地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圍觀群衆都伸長了脖子往警戒線方向看的時候,只有那人從人群中穿過,時不時低頭看兩眼手機,全然不關心警戒線內發生了什麽。古濛原本正在跟海同深說話,見他走了神,就順着他目光看去,接着就意外道:“欸,那不是亓弋嗎?”

“嗯。”海同深應道。

“亓支!”古濛提高了聲音招呼道。

亓弋頓了頓腳步,擡頭看見是熟人,便将手機放回口袋裏,面色未變,但行動上卻稍有猶豫,不過最終還是向他們走來。沒有寒暄,三個人詭異地安靜了一會兒,海同深率先打破僵局:“我們這兒發現屍塊了。你呢?”

“有點兒事。”亓弋說完後又是一陣安靜。

海同深好久沒有見過這麽不會寒暄的人了,只好又主動說道:“你有事就先忙,我們這邊剛開始。”

“嗯。那我先走。”亓弋退了兩步,向古濛點頭示意,之後轉身離開。

古濛撇撇嘴,擡起警戒線道:“走吧,去發現屍塊的地方看看。”

“我、我我我就是來扔垃圾,這不是垃圾分類嗎,我看廚餘垃圾桶裏有袋子,就給拽出來了,誰知道就……就看到了這手掌——警察姐姐,我真的不知道啊,我我我……我都要吓死了!”

陳虞看見海同深,立刻上前介紹道:“海支,這是報案人,是餐廳的學徒,據他所說,今天上午九點半左右他出來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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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同深擡了下手:“我聽見了,倒垃圾的時候發現的是吧?帶他去留下聯系方式,取指紋、鞋印和DNA樣本。”

“是!”陳虞立刻拉着報案人去了旁邊。

“真夠狠的啊,砍成這樣。”海同深蹲下身,用戴好手套的手按了按較大的那塊屍塊,觀察了一下壓痕和表面屍斑情況,說道,“蒼白不見屍斑,剛死沒多久?”

“屍體凍過。”法醫方嘉輝把剛才海同深戳過的屍塊翻過來,“臭小子,以後看清楚再下手。”

海同深仔細一看,才發現這屍塊正好是能看出性別特征的部位,他收了手,說:“喲,失誤了,您別生氣。”

方嘉輝指了下地上僅有的三個屍塊,說:“現有屍塊就這些。臀部、左手手掌大魚際部分,右手手掌相對完整,只缺失拇指和食指第一關節。”

“有什麽結果?”

方嘉輝将三個屍塊依次放入物證袋中,說:“死者女性,手指粗短,關節處有厚繭,推測是體力工作者,陰唇可見側切縫合痕跡,有生育史。現場破壞嚴重,也肯定不是第一現場,沒有什麽太大的調查意義,主要靠走訪溯源。美食街往北兩公裏有個小垃圾場,你可以去那邊看看。我先帶屍塊回去,剩下的你們接着找,不确定的給我打電話。”

海同深點頭:“沒問題,您辛苦。”

“你們辛苦。”方嘉輝說完就把屍塊挪上了車。

送走技術大隊的人,海同深摘了手套,安排道:“宗哥帶着分局的同事,把現場附近的垃圾桶翻一翻,看還有沒有屍塊。找人把報案人和這餐廳的員工帶回去配合調查。濛姐找轄區調監控錄像,排查有沒有可疑對象,店裏監控別漏了。彭渤鄭暢跟我走,去垃圾場。”

彭渤撇了撇嘴:“我新換的衣服啊。”

“年輕人要多擔當。”海同深拎着彭渤的領口,帶着他和鄭暢上了警車。

警車正好停在一處胡同口,系安全帶時海同深用餘光瞟到了胡同裏亓弋的背影,亓弋低着頭往前走,手裏攥着手機,看樣子是在找路。意外地,在寬大的外衣的襯托下,亓弋的背影顯得有些單薄,與在健身房裏看到的完全不同。很快,他就在胡同盡頭轉了彎,離開了海同深的視野。

“老大,看什麽呢?”鄭暢問道。

“剛才看見亓弋了。”海同深說着就啓動了車子,“系好安全帶,走了。”

彭渤坐在副駕,幽幽說道:“老大,你是不知道,自打亓支來了之後,禁毒那邊就熱鬧得不行。”

海同深:“為什麽?因為他是空降的?”

“對啊!”彭渤說,“他空降得不正常,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突然就來了,連姜局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當時是省廳的廖副廳長直接帶着人來的。不誇張啊,姜局的臉都快跟他的姓一個色了。”

“姜……”海同深伸手推了一下彭渤的頭,“有你這麽編派領導的嗎!”

“嘿嘿嘿。”彭渤抓了下頭發,“不編派領導,但我真沒說謊,不信你問暢暢,當時姜局那臉色真的很精彩。”

鄭暢的聲音從後排傳來:“确實是。不過我估計後來廖副廳跟姜局交過底了,反正現在姜局一遇到亓支的事就開始糊弄,任誰也別想從他嘴裏套出來亓支是什麽情況。可是何局不知道啊,禁毒那邊常支和宋哥鬧到何局那兒,何局就只能安撫。這哪安撫得住?就這麽鬧了大半年了。”

彭渤接着說:“可不,說起來亓支都來了多半年了,禁毒那兒還沒安撫下去呢。”

海同深淡淡說道:“服從命令是基本素養,他們這是好日子過慣了,忘了本了吧。”

彭渤解釋說:“亓支确實空降得太怪了,而且他也真的不好相處。服從命令是基本素養,但也得允許大家有情緒不是?過年回來之後倒是好點兒了,不過現在亓支還是經常一個人活動。這不,說是協助咱們辦案,可行動起來還是一個人,今天也不知道來這邊幹什麽。”

鄭暢接話:“其實亓支真不是那種耀武揚威的人,人家不管空降還是正常調動,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亓支自打來了就總被禁毒那些人放火,說實話,我看着都覺得挺難受的。”

“常鋒也欺負他了?”海同深問。

“倒沒明着欺負,但陰陽怪氣和暗中孤立肯定是有的。”鄭暢嘆了口氣,“常支以前在分局的時候被有背景空降來的領導打壓了好幾年,難受得他都要辭職了,我估摸着他這是PTSD了,見着空降來的關系戶就來氣。”

“行了,背後不說人。我還是那句話,常鋒他們怎麽着我管不着,你們不許欺負人。”海同深把車拐進了垃圾填埋場,“先查案子。”

這裏的垃圾場基本是專供美食街用的,因為早上剛營業沒多久,而前一天的垃圾又都被拉走了,所以目前垃圾并不多,海同深帶着人翻了一上午就翻完了,并沒有找到屍塊。無功而返是常态,海同深早已經習以為常,帶人回到市局後直接去了技術大隊的辦公室。

三個屍塊的檢驗處理已經完成,方嘉輝正在填報告,而痕檢員梁威則在一旁撥弄着一份檢材。

“沒找到屍塊?”方嘉輝問。

“嗯,暫時還沒收獲。”海同深拉了椅子坐到方嘉輝身邊,“您這邊有什麽線索?”

方嘉輝說:“基本信息在現場就告訴你了,死亡時間推測在十天左右,屍塊太少,這個時間不能精确。右手指甲縫隙中提取到少量皮膚組織,剛跑完數據,确定不是死者的,DNA顯示這些組織屬于一名男性,但不能确定就是兇手,正在跟報案人和那家餐廳的員工進行數據比對,結果還沒出來。”

“也算有進展。”海同深說着又拍了拍梁威的肩膀,“你那兒呢?有什麽發現?”

“無。”梁威說,“碎屍案除非找到第一現場,否則我們基本沒什麽用。扔屍塊的地方這麽不講究,我只能說,這兇手大概率是随性而為。”

“那你這是愁什麽呢?”海同深問。

“你說這個啊?”梁威解釋道,“這不是前兩天亓支問我彈道分析嗎,我正想怎麽才能給他講清楚呢。”

“他問你彈道分析?”海同深疑惑,“他經常找你們?”

梁威回答:“對,亓支雖然話少,也沒什麽表情,但實際上他說話的時候一點都不吓人,平常也沒架子,禁毒支隊裏對他不太好,大概是因為他空降來的頂了宋哥的位子,但他真的不是壞人。”

“他這風評口碑兩極分化啊!”海同深感慨。

方嘉輝接過話來說:“一個挺好學的孩子,因為是空降來的,就被同事排擠,說出去都丢人。你們這幫三四十歲的男人,怎麽心眼還跟孩子似的。不對,要我說還不如孩子呢,人家小孩子遇到轉校生還會表達善意呢,禁毒那幫人一個個的都跟鬥雞似的,盯着亓弋挑人家錯處,要我說就是案子太少閑的。”

海同深笑了笑,說:“這話也就您敢說。”

“不是我仗着歲數大就敢說,是禁毒那幫人啊,心瞎眼盲看不明白。”方嘉輝道,“亓弋擺明了是年紀和警銜不符,這種情況稍微用腦子想想就知道,要麽是有重大立功表現,要麽就是有特情,無論哪種,人家在咱市局肯定就是個過渡,好好跟人搞好關系,等人家走了,咱自己人該升職升職,該加薪加薪,互不幹擾就得了。現在非得把事情弄得這麽難堪,面子上的事情都不做,到時候亓弋後面的人一看,咱市局這麽欺負人,以後怎麽弄?”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心裏那股氣肯定一時不好排解。”海同深說道,“您也知道宋宇濤家那情況,升一級就多一點兒錢,多點兒錢他家裏就能輕松點兒,這種事情沒攤在咱們身上,咱也沒資格指責人家,是不是這個理兒?”

方嘉輝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我說難聽點兒,那幾百塊錢哪兒不能弄來?就非得指着工資?現在宋宇濤也沒這幾百塊錢,家裏是真的揭不開鍋了嗎?說白了吧,他就是借着這個由頭,發洩自己心中的怨氣。他怨的不是亓弋空降,怨的是自己沒有別人讓他空降那命。”

“您這話是真難聽了。”海同深無奈。

方嘉輝卻道:“難聽,但是是實話。我這輩子見的人太多了,你們年輕看不明白,不信你就等着看,等亓弋的檔案解密,禁毒那幫人肯定後悔沒跟他搞好關系。從我進了公安局開始,帶着白板檔案空降基層的全都是大人物。禁毒那幫傻孩子啊,這要是我手下,早就給他們都按住了,哪能讓他們這麽欺負人啊。”

海同深:“不是您手下您也照樣能按住他們。”

“五月我就退休了,我才不攬那費力不讨好的事呢。”方嘉輝揉了揉額頭,“這話也就跟你們說說得了,別給我往外傳啊。”

“行,您放心,今兒您什麽都沒說。”海同深看了眼手表,站起身來說,“沒事我先回去了,要是找到更多屍塊還得麻煩您。”

“忙你的去吧。”方嘉輝揮了揮手。

走出辦公室,海同深迎面看見了亓弋。

“亓支,剛回來?”他打招呼道。

亓弋回答:“嗯,剛回來。”

一般人寒暄都會再順着把問題抛回去,可亓弋卻以陳述句做結尾,海同深暗自腹議,這可真是個話題終結者。

亓弋終于主動說了話:“那個……我的傷,局裏人還不知道。”

“明白,替你保密。”海同深好歹是沒讓話落在地上,接着說道,“其實一線警察身上多少都帶着點兒傷,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不過你不願意讓人知道也沒關系。”

亓弋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變動,海同深還沒讀懂,那眼神就消失不見了。海同深來不及深究,接着問道:“今天你怎麽會在美食街?”

“有事。”亓弋回答。

“那我就不問了。”海同深和藹地笑了笑,“我去忙了。”

“海支,”出人意料地,亓弋叫住了海同深,他提問道,“美食街這個案子很嚴重嗎?”

海同深心中有些發蒙,但還是回答了他:“碎屍案屬于大案,和滅門案一樣,轄區接警之後都要移交市局的。”

“哦。”亓弋點了點頭,“那你們先忙。”

回到辦公室的海同深一頭霧水,亓弋剛才那個問題問得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無知”了。碎屍案上報市局是基本操作,剛才在現場提到了屍塊,亓弋當時沒有反應,原來是根本沒意識到這個案件原本就該歸屬為由市局接手的大案範疇。

手中的指尖陀螺轉得飛快,海同深打開電腦,看着亓弋檔案上那一大片空白,耳邊回響的是剛才老法醫方嘉輝的話——“帶着白板檔案空降基層的全都是大人物”。再加上那猙獰的刀疤,沒準亓弋還真是個大人物呢,可是“大人物”會這麽缺乏常識嗎?海同深盯着指尖陀螺發愣,直到陀螺停止轉動,他才驟然回過神來,剛才亓弋那稍縱即逝的眼神裏……似乎有不屑。他在不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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