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海同深把車并入車流之中,才又開了口:“還有十分鐘就到了,你要不別睡了。再來這麽一下可太吓人了。”
“嗯,你有案卷信息嗎?”
“手機在外套兜裏,密碼我警號,進系統直接看。”
“那個……你警號多少?”亓弋又連忙補了一句,“我沒見過你穿警服,真不知道。”
“030861。”海同深嘆了口氣,“我照片就在市局公示欄上貼着呢,你果然是從來就沒看過。”
亓弋用密碼解了鎖,沒有接海同深的話,而是問道:“你不怕我看別的?”
“我手機裏最不能見人的應該就是跟你的聊天記錄了。”海同深瞥了亓弋一眼,笑着說,“你要願意也可以直接把你的指紋錄進去,反正我對你沒有秘密。”
亓弋立刻反問:“內涵我?”
海同深無奈:“嘿你這人,不是你剛才抱着我不撒手的時候了?你說你,做個噩夢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這要是身邊沒人的話你可怎麽辦?不得難受死?”
身邊沒有你的時候,大概根本不會睡得這麽沉。亓弋輕輕搖了下頭,拿出海同深的手機開始查看案卷。
海同深把車停在拉面店門口,拎了況沐新做的幾份面出來,才和亓弋一起回了市局。
“爸爸果然還是愛我們的!”彭渤上前接過袋子,把裏面的幾個外賣盒給大家分了。
“潇潇已經去做比對了,還需要一點時間,你們吃完先歇着,等出了結果之後咱們再開會讨論。”海同深回頭才看到亓弋仍然有些泛白的唇色,他看了眼手表,接着說,“我先跟亓支說一下咱們的進度,不打擾你們。”
一個相對算得上是說得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有知道內情的古濛投來了意味深長的目光,其他人都沒有發現異常。
帶着亓弋進了辦公室,海同深關好門,接了熱水遞給他,才說:“再緩一緩,這都五月份了手還那麽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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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再睡會兒嗎?”
“睡吧,DNA比對結果怎麽也得後半夜才能出來,等有了結果再說。”海同深說,“你睡你的,我在這兒陪你。還是你想一個人睡?”
“不,你留下。”
“好。”海同深坐到亓弋身邊,拍了拍自己的腿,“給你當枕頭?”
“嗯。”亓弋躺在了海同深腿上,輕輕閉上了眼。
海同深給他搭了個毯子,而後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問:“這樣可以嗎?”
“可以。”亓弋應聲,接着說,“剛才在車上……對不起。”
“別再道歉了,生疏。”海同深一下下捏着亓弋的手,“快抓緊時間睡覺,別想別的了。”
這一次,是久違的安眠,整整四個小時,沒有噩夢,沒有驚醒,沒有任何讓人不适的生理或心理反應。醒來之後的神清氣爽讓亓弋自己都意想不到,海同深依舊挂着他那淡淡的微笑,見亓弋徹底清醒了,才說:“看出來你是真的累了,睡着之後動都不動。”
“你沒休息?”
“睡了。舍不得吵醒你,也舍不得離開你。”海同深動了動手腕,“被你攥着呢,我很開心。”
亓弋坐起來,揉了揉睡僵了的脖子,淡淡說道:“你再這麽油膩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很好,看出來你睡夠了。”海同深收回手,“所以我決定把你從昨晚到現在一切不正常的行為都歸結為鬧覺——當然,送我護身符除外。”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鬧什麽覺?”
“鬧覺不是孩子的專屬權利,成年人睡眠不足也會引起很多連鎖反應。”
“你總有話說。”亓弋站起身,“我去洗把臉,你去不去?”
“首先,兩名成年男性一起去廁所這事它看上去不太對勁;其次,一個成年人的頭顱怎麽也得有五公斤,你在自己腿上放五公斤重物四個小時不動,試試看腿會不會麻。”
亓弋張了張嘴,而後倏然一笑,說:“那我先去,你緩緩吧。”
“你都不說幫我揉揉嗎?!”海同深拍了下沙發扶手,“我腿真的麻了!你過來扶我一下!”
亓弋伸了手,在兩個人的手即将碰到一起的時候,海同深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亓弋問。
“我剛才說……一個成年人的頭顱五公斤重……”海同深看向亓弋,“可是唐臨其他部位的屍塊基本都是四公斤一袋,新發現的盛放頭顱和手的這個編織袋比之前的大。之前的那些編織袋是同一批購入的,而且都是新的,如果兇手專門為了分屍而購買編織袋,是單獨購買一個大的和二十個小的,還是會統一都買大的?”
“頭是完整的,比較好放,跟身體其他部分不一樣。”
“對啊!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海同深說,“死者的頭和十根手指明明能放在跟其他屍塊相同大小的編織袋裏,可兇手卻沒有這麽做。”
“所以?”亓弋沒能理解。
“所以這就是線索。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兇手所處的環境能輕松找到大小不同的編織袋?”海同深說着就要站起來。亓弋連忙扶住他,說:“腿麻就先緩緩,這确實是個線索,一會兒開會的時候說。”
梁威敲開辦公室的門,愣了愣:“二位領導這是誰病了?”
“誰也沒病。”海同深揉着腿說道,“我坐久了腿麻,失血後遺症。”
“哦,也對。”梁威關了門,“都沒病就好,我有個發現要跟你們說。”
“什麽事啊這麽嚴重?還得關門?”
“按規定指紋入庫,跟數據庫的比對結果還沒出來,但在我電腦裏比出來了這個。”梁威把一份報告放到沙發前面的茶幾上,“上個月那輛險些撞上你們倆的肇事車,後來我從車內頂部提取到了半枚掌紋,因為我們沒有完備的掌紋數據庫,所以就暫時擱置了下來。剛才我把新發現的指紋掌紋全部錄入,之後就比對出了結果。也就是說,唐臨曾經碰過那輛撞向你們的捷達,甚至有一種可能,他進入過車內。因為掌紋是在司機頭頂位置,通過受力和角度分析,很像是因為重心不穩,情急之中撐在駕駛席頂部來調整位置。”梁威說着就比畫了一個動作,然後又補充說,“很不湊巧的是,之前我們找到的屍塊中只有死者左手的半枚手掌,而在那輛車上提取的掌紋是右手手掌小魚際部分,所以直到剛才找到死者右手之後我才比對出來。”
“我明白你意思了。”海同深說。
梁威又補充說:“你們倆險些被撞是在4月25號早上,潇潇推測的唐臨死亡時間是4月25號晚。而這枚掌紋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在血液噴濺出來之前不久才留在車頂的。因為掌紋上的人體皮脂尚未完全與空氣中的物質進行混合氧化就被血液覆蓋了,所以才留了下來。也就是說,極有可能是兇手留下的。”
亓弋垂着頭沉默片刻,說:“梁哥你先出去一下吧。”
“好嘞。”梁威利落地起身,“這個比對結果我放這兒了,等DNA确定了我再過來。”
亓弋在梁威離開之後把海同深辦公室的門反鎖,之後從手機裏調出了一張圖片,遞給他,說:“這是那天那輛車的路線。”
海同深盯着那簡單的方框和線條看了一會兒,終于辨認了出來:“卧槽!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不早說?!”
亓弋抱着手臂走到窗前,悵然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行動并不受我自己支配。對于之前那些年的事情,你很聰明,你能猜到,其實市局很多有經驗的人也能猜到。但是你們的猜測就只是猜測,有些話不能從我嘴裏說出來,否則就是違反紀律。到目前為止,跟我相關的所有事情,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不由我來決定。而我的行動,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也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出差這幾天,為的就是這件事。”
“那你現在告訴我不會有問題嗎?”
“這是經過批準的。領導說了,一旦你閑下來查看那天的監控錄像,以你的腦子絕對能發現問題,這是瞞不住的。所以在适當的情況下,我可以與你通氣。”
海同深站起來走到亓弋身邊:“這就是你給我求護身符的原因?這就是你想說那些話的原因?”
“是。我不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麽。雖然同樣穿着警服,但我所面臨的,跟你已經習慣面對的完全不同。”亓弋稍稍擡起頭,把目光挪到窗外即将被黎明掩蓋的月色上,“你習慣的是白天,白天的時候最好找的就是陰影。而我面對的是黑夜,黑夜裏藏着的那些東西,是你難以想象的。我不想把你拉進黑夜裏,所以,停手吧。這個案子不要再查下去了,等DNA結果出來,封案上報,之後由誰來查等待指示。”
海同深幾乎都要被氣笑了,他拍了一下亓弋的胸口,說:“這兒挂着的是什麽?一邊把我送你的東西貼身挂着,一邊又用言語把我推開,現在狗血電視劇都不這麽演了吧?你的警服和我的警服沒區別,穿上這身衣服,我管它什麽白天黑夜的,只要是不該出現的東西就都得被消滅掉。”
亓弋側身退了一小步:“你……”
“而且,就算不說出警的首接責任制,這裏是市局,我也是市局刑偵的一把手。案發在本市,重大刑事案件偵破的第一責任人也一定是我。封案上報之後,是成立調查組還是成立專案組,是上面委派還是各級抽調,我都是第一人選。就算是五局直接派專案組進駐,就算是部裏大領導親自下來查案,我也一定會參與到案件的調查之中的,哪怕是負責跑腿和群訪。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意味着我不可能從這個案子之中完全擇出去。”
“我可以讓你完全脫離案件。”
“然後呢?我就沒有危險了嗎?走路上被車撞是不是危險?抓犯人被刀捅是不是危險?我要是怕危險我當什麽警察?”
“這不一樣。”亓弋轉過身,不再去看海同深。
“這沒區別。”海同深說,“封案上報可以,等待上面進一步指示也可以,但你阻止不了我的調查。我告訴你,就算你利用跟上面哪個大佬的關系把我踢出這個案子,我也有我的辦法去調查。以你跟廖廳的關系和廖廳的背景,我大概能猜出來你這次出差見的是誰。那我也告訴你,工作關系上,我或許不能像你一樣直接去找他彙報,但私人關系上,我能叫他一聲叔叔,也能直接去他家蹭頓飯。否則你覺得他憑什麽能說出‘以他的腦子絕對能發現問題’這句話?”
“你這是公私不分。”亓弋再度避開海同深。
“講講道理,咱倆誰公私不分?”海同深拉着亓弋轉過身來面對自己,“我問你,你為什麽打算讓我完全脫離案件?因為你知道再查下去會有危險,是嗎?”
“是。”
“那你告訴我這危險是只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你和查案的所有人都有?”海同深雖然用的是問句,但卻根本沒打算等回應,他直接說道,“危險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你卻單單要把我踢出局,你這不是徇私是什麽?如果我沒先招惹你呢?如果把我跟常鋒的位置對調,如果他是刑偵的一把手,你會說把他也踢出去不讓他參與嗎?我,在我們的關系之外,還是一名警察,跟你一樣的,穿着警服保衛人民生命財産安全的警察,你憑什麽因為覺得危險就替我決定?”
亓弋說:“我沒有要替你做決定,但這件事的起因在我,我要負責。”
“這麽明顯的打擊報複行為,你是怎麽能歸因到你自己身上的?你抓毒販然後被毒販威脅,你說起因在你?你覺得這事符合邏輯嗎?好,就算符合你的邏輯,你要負責,那我告訴你,你要負責的不止一個人。今天都3號了,從26號發案到現在8天,不只是我,”海同深擡手指了一下外面,“我的隊員,還有外面跑着走訪調查的協警輔警,還有技術大隊那些技術員,哪個好好休息了?你不是要負責嗎?你現在出去告訴他們,因為有危險,所以不要查了,這是對你們負責。你看他們是會歡欣鼓舞立刻收拾東西回家睡覺,還是會根本無視你的話繼續埋頭查案子!”
“你這是在混淆概念!”亓弋退開距離,盯着海同深說道,“你明明知道我說的跟你說的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海同深跟上前貼近亓弋,低聲道,“那你告訴我什麽才算是一回事?你想讓我停手的理由呢?你在意我,所以不想讓我涉險,對嗎?這個理由出了這個房間你能拿到臺面上來說嗎?”
“這個理由足夠了!我也不需要跟別人解釋。”亓弋壓着聲音說。
“我再說一遍。”海同深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警、察。”
不知不覺間,亓弋已經退到了門口的位置。早就該結束的話題,卻在一人一句的對話之中進行到了不得不正面回應的地步,正如此刻他們的位置一樣。亓弋內心掙紮糾結,不知該作何回應,只好靠在門上,盯着海同深默不作聲。
海同深放低了聲音,卻氣勢不減:“如果我不是警察,或許我會很感謝你的這種保護,但我是一名警察,我不可能放棄我的職責,更不可能躲在任何人身後當縮頭烏龜。”
“我沒說讓你當縮頭烏龜,這事本來跟你就沒關系。”亓弋說。
“什麽叫沒關系?死了人跟我沒關系?案子破不了跟我沒關系?還是說讓你一個人去面對風浪跟我沒關系?于公于私,這事怎麽都跟我脫不了關系。你這腦子裏裝的是糨糊吧?”海同深擡起手撐在門上,把聲音放得更低了,幾乎是落在亓弋耳邊的低喃,“我問你,如果我真的聽你的話,從此不再插手這件事,你還會喜歡我嗎?因為害怕危險就躲起來的我,還會讓你動心嗎?你還會把自己糾結成現在這樣嗎?”
“你太油膩了!”亓弋推開海同深,又坐回到沙發上。
看亓弋還能這麽吐槽自己,海同深就知道亓弋已經被說服了。他靠在門上喘了兩口氣,才慢慢走回來坐到亓弋身邊:“鬧覺鬧夠了沒?”
“我沒鬧覺。”
“行,沒鬧覺,那就冷靜想想。”海同深把左手搭在額頭上,“反正DNA結果沒出來,照這架勢等天亮了你也得再去彙報,到時候怎麽着聽領導安排吧。”
“你——”亓弋轉過頭,才看見海同深的臉色蒼白,指尖也在微微顫抖,他有些無措,小心地問道,“你不舒服?”
“話說多了缺氧。”海同深呼出一口氣,“小祖宗,人心都是肉長的,禁不住你這麽磋磨,你自己想想你這一天都幹什麽了。”
海同深見到出差回來的自己時明顯是高興的,可自己卻狠心把他推開,在人家興頭上來一個當頭棒喝還不算完,緊接着查案子又查到自己頭上。回來的路上不僅拒絕了他的談話請求,還因為噩夢驚醒沒能回過神來把人吓得夠嗆。現在又……确實,人心都是肉長的,亓弋垂着頭,在心裏默默罵了自己一聲。屋裏只剩下兩個人起伏的呼吸音,許久之後,他握住了海同深落在沙發上的右手。海同深沒有出聲,只微微動了下指尖。
“對不起。”亓弋低聲道,“這幾天我腦子裏一直亂糟糟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那就順其自然。你自己都說了,你的言行不能完全自主,所以實際上你也根本不能保證一定能把我從這件事裏面擇出去。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這就足夠了。至于之後會遇到什麽困難危險,見招拆招呗。我還是那句話,如果真的要成立專案組專門調查這件事,我就算不是牽頭的也肯定躲不掉。你啊……”海同深嘆了口氣,“你現在身邊有沒有安保?”
“有。”
“那就行。”海同深把手從額頭上挪開,而後倒在了亓弋腿上,“讓我躺一會兒,睜不開眼了。”
“你不是說你睡了嗎?”
“正好你可以試試,看十斤重的腦袋放你腿上你能不能睡着。”
大辦公區裏,彭渤拽了拽坐在旁邊的宗彬斌,低聲問道:“宗哥,那裏邊什麽情況了?”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我不敢啊!”彭渤說道,“亓支和老大,這倆我惹得起誰啊?宗哥你替我們去看看呗?”
“你覺得我惹得起?”宗彬斌無奈笑道,“雖然沒聽見說什麽吧,但這麽多年我可沒見過海支那麽大聲說話。這種時候還是躲着點兒比較好。”
“那亓支一會兒會不會又跟上次似的摔門出來啊?老大辦公室那門本來就晃晃悠悠的,我怕啊。”
“就算壞了也用不着你修,踏踏實實坐着吧。”古濛端着杯子走到他們二人身後,“領導的事情,不要瞎打聽,對你沒好處。”
彭渤一激靈,縮着脖子說道:“哎喲我的姐!我的親姐!你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