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一些原本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重新席卷而來,在這樣一個傍晚讓亓弋再度陷入過往之中——
“塞耶!塞耶!我求求你,是我錯了,求求你不要……”
面容年輕的畢舟來端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問:“聽說你在外面說跟我很熟?”
男人哭號:“沒有!我瞎說的!我沒有要冒犯塞耶的意思,對不起,求塞耶饒命!”
“塞耶?你在外面可不是這麽叫我的。來,說給這裏的人聽聽,你是怎麽稱呼我的?”
“我不敢,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說。”畢舟來的聲音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嚴。
男人被吓得瑟瑟發抖,卻抵不過眼前人的威壓,哆嗦着吐了口:“阿……阿來……”
話音剛落,一名年輕氣盛的少年破門而入,怒吼道:“阿來也是你能叫的?!”旋即一腳踹在本就跪地求饒的男人胸口。男人被踹翻在地,吃痛掙紮。
接着進來的少女搶過旁邊人手中的槍,直抵男人的額頭。
“把槍放下。”畢舟來淡然地說,“我說過了,在沒贏過我之前,不要拿槍對着別人。”
少女停頓片刻,似是在猶豫,但最終還是聽話地放下了槍。
“他對你不尊重!”少年的漢語還是生硬的,但說出這句話卻又很合适,語氣恰到好處。
畢舟來擺擺手:“這不重要。你們先去找你們的hpayhpay,我過一會兒就去。”
“阿來哥!”少女滿心不悅都寫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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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畢舟來掀起眼皮看向他們,仍是沉靜且不容置喙。少年見狀拽了拽少女的衣袖,拉着她一起離開了房間。
看到少年和少女離開,那男人幾乎是從地上彈起,他跪着蹭到畢舟來身邊,涕泗橫流道:“塞耶……塞耶……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塞耶饒命,我不敢了。我願意将功贖罪,塞耶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塞耶!求塞耶饒我一命!”
“那要看你知道的東西值不值得換你一條命了。”畢舟來說道。
…………
後來那個男人是怎麽死的呢?氣憤不過的少年和少女,趁夜溜進關押男人的房間,等畢舟來得到通知趕過去時,那男人早已被電死。右肋下半寸,電擊致死。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電擊傷,不是巧合,只能是故意。
“亓弋!亓弋!別跑了!”海同深的聲音把亓弋從回憶之中拽了出來。
“你怎麽來了?”亓弋問。
佟曉童和海同深一起把亓弋拽下了跑步機,他說道:“你都跑了兩個小時了,馬拉松也沒你這麽跑的!我怕你在我這兒出什麽事才打電話把海哥叫來的。警官,你太吓人了!”
“行了趕緊給他騰個地方放松肌肉,不然一會兒得疼死!你去拿個大毛巾來。”海同深架着亓弋,還不忘支使佟曉童。
“去那邊瑜伽室,這會兒沒課。”佟曉童一邊說,一邊跑去拿毛巾和電解質水。
“找死不是這麽找的!”海同深真的動了氣。
亓弋坐在地上,擡起頭茫然地看着海同深。
“別賣萌!也別裝傻!什麽大事值得你這麽折磨自己?!是打算把腿跑傷了早早退休,還是打算直接心髒驟停猝死在這兒?!”
亓弋眨了眨眼,思緒和理智逐漸回籠,待喘息稍稍平複,才低聲道:“我只是忘了時間。”
“我看你是忘了自己還是個人!”海同深沒好氣地說。
佟曉童抱着大毛巾進來,立刻把亓弋裹住,又遞了水到他手上:“亓警官,你再這樣我以後要禁止你來了,你要在我這兒出了事,我這健身房可沒法幹了。”
“站起來走走。”海同深攙着亓弋站起來,拉着他在屋裏來回轉圈,直到亓弋徹底平靜下來,海同深才陪着他換了衣服,然後把人帶回了自己家。
“對不起。”亓弋坐在客廳沙發上,捧着溫水杯輕聲說道。
海同深重重地嘆了口氣:“下次心裏不痛快跟我說,別自己一個人發洩。你已經回來了,回到正常的,不用掩飾和僞裝的環境中。在這裏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正常表達自己的情緒,沒有人會因為你的憤怒或是難過而懷疑你的身份,你不用時刻提心吊膽,這裏是安全的。”
“我知道。”亓弋回答。
“去洗洗吧,洗完上床歇着。”
“嗯。”
兩個人都梳洗妥當,海同深端了杯熱牛奶放到床頭:“把奶喝了就躺下吧。聊困了就直接睡。”
“嗯,行。”亓弋聽話地喝了牛奶,躺了下來,“今天的事不許打小報告。”
“我在你心裏就是這種人?”海同深反問。
亓弋愣愣,回答:“那倒也不是。”
“那不就得了。”海同深說,“來,我采訪一下你,跑了三十公裏,有什麽感想?”
“腿疼。”
“呵!”海同深嗤笑,“不疼就怪了,真是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啊!我告訴你,未來一周你都別想再上跑步機。”
“好,我知道了。”
“哎喲,難得你這麽聽話啊,我甚至有點兒不适應了。”
亓弋側身靠近海同深,幾乎是窩進了他懷裏,許久之後才輕聲說道:“我見過那種死法。”
“什麽?”
“右肋下,電擊。”亓弋說,“當年我曾經遇到過一名卧底,雖然不是我親手殺的,但是确實是跟我有關系,他就是被電死的,電擊的位置就在右肋下。”
海同深立刻問道:“你今天瘋了一樣在跑步機上跑步就是因為這個?!”
亓弋點頭:“是。對不起,我知道這件事跟案子有關系我不應該隐瞞,我跟廖廳說了,剛才你洗澡的時候我也在群裏說了明早會告訴他們詳情。但我還是覺得,應該先跟你說一下。我怕……”
“怕什麽?怕我知道了難過?還是怕我生氣?”
又是一陣沉默,半晌之後,亓弋才道:“你……要不你退出專案組吧。”
“你什麽意思?”海同深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還是想自己面對是嗎?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麽嗎?那個司機開着那輛車沖向你的時候你在想什麽?想你死了之後一了百了,帶着你那些不能說的秘密直接躺進烈士陵園和楊予然一樣等着每年清明我去給你掃墓是嗎?!”
亓弋沒想到海同深會發這麽大的火,他拽了下海同深的衣角,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
卧室內安靜了好一會兒,海同深才再次開口:“你回來了,現在你的周圍都是夥伴戰友,你不用再提心吊膽地生活,也不用再獨自一個人去面對那些。”
“你說得太容易了。人是被環境塑造的,十年……你安安穩穩地當了十年警察,可我呢?十年!三千多天!你根本不知道那種睜開眼就只有自己,甚至連睡覺都要擔驚受怕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亓弋越說越激動,他坐起來看向海同深,“你說的沒錯!我寧願現在是我躺在陵園裏!那樣我就能什麽都不管了!我就可以真的安心了!活着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折磨!”
“你在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怎麽?理解不了?還是不願意面對這樣的我?我說過我跟你們不一樣!對我來說活着就是負擔!所有人都跟我說,我回來了,可以繼續生活了,可沒有人告訴我什麽才是正常的生活!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我早聽膩了,咨詢師也只會用那些模板話術來對待我!他們懂個屁!陰天下雨難受的是我!失眠的是我!受傷的是我!最後我得到了什麽?如果有人在那時告訴我,回來之後我要面對的是這些虛僞又無意義的安慰和無止境的隐瞞,我一定不會回來!我寧願去死!”
海同深怔住了。他明白亓弋的疏離防備,也猜到亓弋會有悲觀情緒,但他沒有想到亓弋會覺得活着是負擔。看着眼前人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膛,海同深心如刀割,短暫的沉默之後,他擡起手,一把将亓弋摟在了懷裏,一邊撫摸着他的後背,一邊道歉:“對不起,是我話說重了。”
“你放開我!”亓弋掙紮着,卻被海同深摟得更緊了。
“是我太想當然了,對不起。”海同深一遍遍重複着道歉,過了許久,亓弋緊繃的後背才漸漸松弛下來,外放的戾氣緩緩收斂,最終歸于平靜。
“放開我吧。”亓弋悶聲說道,“你嗓子都啞了,我不該這時候招你的。”
“那些話以後只可以對我說。如果讓廖廳或者姜局知道你有這種想法,你一定會被強制停職接受心理疏導的。”
“你……”
“我想告訴你,我會一直站在你身邊。”
“謝謝你。”亓弋把頭埋在海同深的肩頭,“還有,對不起。”
謝謝你願意站在我身邊,對不起剛才那樣失控,讓你看到那樣歇斯底裏的我。
沒有說完的話,海同深卻能完全理解。
“我們不說這個了,好嗎?”海同深輕撫着亓弋的後背。
“嗯。”
分開後的二人發現彼此都紅了眼,亓弋率先扭過頭去,他拭了下眼眶,長出一口氣,道:“明天我會把這件事說清楚的。”
“會很痛嗎?”
“會,那也要說。”亓弋說,“你放心,我能調整好狀态。”
“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海同深湊上前,輕輕吻了下亓弋的唇,一觸即分,而後抵着他的額頭說道,“原諒我,明早給你弄猕猴桃吃。”
“嗯,快睡吧。”亓弋拉着海同深躺了下來,“好不容易感冒好點兒了,別再折騰了。”
第二天一早,雲曲傳來消息,經過DNA比對,兩名未知死者的身份都已确認。最開始那名開車撞向亓弋的司機是吳鵬,是十五年前曾經在雲曲服過刑的刑滿釋放人員。而最新一名死者名叫普天華,是一名在逃毒販。就像之前海同深說的那樣,沒有聯網的犯罪信息導致了時間差,否則他們早就能确認死者身份了。
吳鵬,直到看到他正常的照片時,亓弋才認出這個人來。
“我跟吳鵬就只見過幾面,屍體面部又已經變形,我确實沒有認出來。實在抱歉。”亓弋說道。
宋宇濤連連擺手:“這真不能怪你,有時候這屍體變形到家人都認不出,更別說就見過幾面的了,那跟陌生人沒區別。”
海同深也道:“對,不用自責。那個普天華你認識嗎?”
“認識。”亓弋把資料投在屏幕上,開始介紹起來,“普天華是雲曲人,道上都叫他阿華,或者華哥。阿華是孤兒,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小學畢業就沒再讀書,跟着同村的人一起運送毒品,他最開始是做最底層的車夫,先開始是在境內,後來他的上家被抓,把他交代了出來,但他那時還未滿14周歲,仗着自己未成年的身份騙了擺渡人,幫他偷渡到了克欽邦,之後這些年一直在緬北發展。他也算得上是個人物,手底下的車夫有百十來號人。他這個人很機警,神出鬼沒的,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他的具體位置。阿華有一個女朋友,算是他的青梅竹馬,關系一直不錯,一般找不到阿華的時候,就會聯系他女朋友。他女朋友也是中國人,大名苗寧,道上叫她阿寧或者寧姐,克欽邦那邊也有叫她瑪寧的。”
陳虞說道:“青梅竹馬消失不見,這個苗寧卻一直沒有動靜,好像不大對勁。”
亓弋回答:“就算阿華失蹤,阿寧也不會報警,他們是毒販。”
“哦對。”陳虞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接着又問,“那苗寧應該往緬北那邊求助吧?那邊有消息嗎?”
亓弋:“緬北可不是境內,調查起來需要時間,目前我們只能确認,阿寧是跟着阿華一起回了國,至于她有沒有再回緬北,目前也還不能确定。”
鄭暢提問:“那他的死因呢?”
亓弋是真的調整好了狀态,講述的時候語氣非常平靜:“當年我卧底時曾經有一個小喽啰在外張揚與我相熟,還頂着我的名頭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離譜事,因為那時我已經在DK那邊爬到了相對比較高的位置,手下人就把那人帶來讓我處置。我以為那只是個普通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子,但實際上,那是我們的同志。他手中有一項非常重要的情報要告訴我,但DK在我身邊放了很多人,是幫助,也是監視。那位同志一直沒有辦法近身跟我聯系,于是铤而走險,用這種方式吸引我的注意,果然被成功送到了我的身邊。我假意審訊,在逼問他的過程中成功得到了他給我送來的情報。原本我已經安排好,第二天送他離開,但是當晚,A和O潛入關押他的地方,把他電死了。電擊的位置就是右肋下,與現在普天華身上電流斑的位置一模一樣。”
所以他才會那麽崩潰。海同深直到此刻才終于明白亓弋的痛苦,也才終于能稍稍窺探一絲他當年承受的煎熬。
海同深端起水杯,用喝水時的吞咽撫平喉嚨的酸澀,而後才道:“死者身份能夠确認是好事。亓支,普天華的女朋友吸毒嗎?”
“吸。”亓弋确認道,“她染毒的時間比阿華要早。不過據我所知,她只飛葉子。”
宋宇濤思考片刻,說:“資料顯示普天華和苗寧在緬北最後一次露面是三年前,之後就只是有人通過網絡和電話與他們取得聯系。很有可能他們在那時就已經潛入境內,大麻在境內是違禁品,雖然成瘾性相對不那麽高,但也不可能兩年都不碰,普天華死在咱們市內,有沒有可能……他們在咱們市找過貨?”
鄭暢:“可是這倆人不是車夫嗎?他們難道不會随身攜帶?”
亓弋搖頭:“阿華早就不親自帶貨了,帶貨過境非常危險,掙的都是斷頭錢,他非常懂得如何自保,我不覺得他會随身攜帶,而且如果他真的三年前就入了境,很有可能是做了長期停留境內的準備,既然不知道要待多久,就更不可能随身攜帶毒品,我認為境內有人給他直接供貨的可能性更大。”
“他們倆如果都是飛葉子的話……”宋宇濤看向亓弋,“我可以找線人問問,這兩年如果有大量收葉子的,那些線人肯定能收到風聲。”
亓弋:“可以,但是要小心別暴露。”
“這個你放心,我的線人都很穩妥。”宋宇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