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因為專案組的成員都已經陸續回了市局,所以晏闌就帶着蘇行回了酒店。此時蘇行半靠在床上,晏闌拿了熱毛巾從衛生間出來,問:“你覺得分屍是國內執行人擅自做主?”

蘇行把毛巾敷在額頭上,輕聲說:“碎屍最常見的目的是毀屍滅跡,幹擾辦案,這種自保型動機是大部分嫌疑人碎屍的驅動力。但是在這個案子之中,既然對方選擇用屍體來完成‘打招呼’這一行動,那麽他們的目的就是讓人看見,尤其是讓弋哥看見。碎屍、抛屍、藏屍這些行為,多少都帶着要切斷死者與第一案發現場關聯的潛在意識和目的,其背後的邏輯是嫌疑人不希望被發現。很明顯,既然打招呼了,就是希望被發現,所以這兩個邏輯是相悖的。”

“嗯。還有呢?”

“情緒和心理因素。”蘇行接着說,“憤怒、報複、精神疾病、酒精毒品等。通俗說,就是失控。同樣的道理,想跟弋哥打招呼的那個人,可能是變态,可能是心理扭曲,但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不受控。這個人有着絕對明确的目的——跟弋哥打招呼;而且有着很完整的邏輯鏈——死者的身份和致死原因都與弋哥以前的經歷有關。還有使用梅花這個意象,這都不像是不受控的人能做出的事。這樣一個目的明确、邏輯清晰的罪犯,在執行任務時,應該是更加直接的——如果這個人可以親自執行的話。”

晏闌總結:“所以分屍這件事顯得與屍體本身和背後的指代意義有些格格不入。除非,這是另一個人的手筆。”

“對。當某兩種特性太過矛盾時,就要考慮這特性是不是本就不屬于同一個人。”蘇行分析說,“碎屍案背後往往有投射,或是情感發洩,或是自我修複。如果分屍真的不是幕後人要求的,那麽就要從嫌疑人的經歷和死者的經歷中找共同點。有可能分屍是為了彌補缺失,也有可能分屍是嫌疑人把死者當成了某些過往經歷的替身。海哥他們現在是有點兒被繞進去了,從另外的角度換換思路,沒準會有新的發現。”

專案組成員對于晏闌提出的調查方向并沒有抵觸,頂着休假之名來俞江的晏闌和蘇行卻對梅花案了解得那麽清楚,一定是上級讓他們知道的。領導的安排肯定有道理,晏闌和蘇行又是絕對幹淨可靠的,所以對于他們這種在旁觀角度的提醒,衆人都坦然接受。

關于轉換思路,之前宗彬斌也提到過。宗彬斌是通過多年刑偵經驗培養出來的感覺,而蘇行則是通過理論分析,但無論哪一種,殊途同歸,他們都察覺到了這個連環案件中不太合理的地方。轉換角度也是轉換思路,宗彬斌牽頭,和宋宇濤一起着手比對幾名死者的共性。

謝潇苒同樣在羅列幾名死者的基本信息,她擡起頭看了看已經疊了許多種顏色的白板,而後指着其中一條線,說道:“如果亓支說的那條食物鏈是真實的,那麽目前看來,只有幸存下來的苗寧是女性。A是女性,我們懷疑的境內的嫌疑人也是女性,這……會是巧合嗎?”

“A殺起人來無差別,她不把人當人。”亓弋說道。

“哦,那就是我想多了。”謝潇苒準備放棄這一條。

“但是那是個反家暴的論壇組織……”海同深想了想,說,“可以思考一下其中的關聯,男女思維方式不同,體力耐力有差別,所以不同性別的罪犯确實會有不同的表現。”

“我來整理一下。”謝潇苒道,“這段時間通過調取監控錄像進行人像比對,我們已經能确定的是,有一個人曾經假扮成快遞員,反複出現在張聰和鐘艾然抓捕現場附近;同時這個人也曾經駕車多次往返俞江和平潞,與我們懷疑的唐臨、王星耀的抛屍車輛的司機為同一人;而且,這個人的體貌特征也符合平潞最新發案的抛屍人在現場留下的痕跡。之前我們的推論是,DK集團在國內有一個執行人,現在我們懷疑這個人就是執行人,也就是獵人手中的獵槍。這人已經确認是女性,身高165厘米左右,體重50kg左右,鞋碼為36碼。這名女性對化學有一定了解,能接觸到有機溶劑,有可能在工作或生活中能接觸到不同尺寸的白色編織袋,所以之前我們推測過,她有可能是在化學實驗室或者化工廠工作。”

鄭暢補充:“對,而且這個女性很有可能還跟反家暴論壇JU有關,之前苗寧收到的JU的邀請名片,也是來自一名女性。這個畫像……海支你有想法嗎?”

海同深思索片刻,搖頭:“暫時沒有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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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彬斌:“那就先放着,如果再有嫌疑人,我們可以往這幾條信息上對。另外,這幾名死者的死因都和亓支有關系,亓支,你卧底那些年,是只傷了四個人嗎?”

“我傷了不止四個,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間接的。但這幾件事對應的……”亓弋頓了頓,說,“我回來之後被調查組反複詢問過被A和O電死的那名卧底同志犧牲的前後過程,那件事我是有責任的。與最新這名死者死因相同的烈士楊予然,是為了救我而犧牲的。而之前幾名死者的死因,他們所對應的道欽、阿林和冬薩的死,都是我被調查組反複詢問過的,有些事情因為沒有證據,到現在都還是存疑。”

宋宇濤猛地起身,背對衆人面向窗戶不再出聲。宋宇濤也曾經做過化妝偵查,也曾經去卧底過,雖然沒有這麽長時間,但回來之後也是經歷了那一套流程。他心裏清楚,卧底的過程中有太多游走在邊緣地帶的行為。亓弋卧底十年,不可能一丁點違規都沒有,如果他一直恪守着規矩,早就被毒枭識破了。卧底警察本來就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隊伍之中,卻還要再經歷數次類似于審問一樣的調查。在系統內被奉為英雄的“綠萼”至今沒有加冕表彰,官方解釋是為了保護卧底,檔案延期解密,但還有一種可能,是卧底期間違規的事情無法證實,所以暫時擱置。如今亓弋說“存疑”,宋宇濤當然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理智上,他理解這是必須遵守的紀律;可感情上,他希望所有英雄歸來都能得到應有的待遇。大家都知道他在想什麽,有些話不能說,有些情緒不能表露,就只能自己消化。

宗彬斌擡起手拍了拍宋宇濤的肩膀,安慰與勸解化在無聲的行動之中。

“不對,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有!我得從頭捋一遍,我還就不信了!”謝潇苒站起身,“我去解剖室再重新梳理一遍。”

“要不你讓蘇行過來幫你吧。”海同深說。

“可以嗎?”

海同深笑笑:“他人都來了。”

海同深這一句話,招來的不只是蘇行,自然還有晏闌。事關案情,而且晏闌和蘇行來到俞江本來就是為了提供幫助,所以這次晏闌什麽都沒說,就只是安靜地陪着。

從會議室裏出來,見到晏闌在解剖室外站着,海同深走了過去,說:“怎麽不進去等?”

“他解剖的時候不習慣有人在。”

“你也不行?”

“可以,但是我進去會擾亂我自己的思路。沒辦法,這輩子就交待在這兒了。”雖然說着“沒辦法”,但晏闌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無奈,有的只是坦然和樂在其中。

海同深笑了一下:“誰不是呢?那會兒我還覺得你那麽幾天就把自己交待了絕對是腦子抽了。可現在我懂了,這種事情沒道理,也不能用時間來衡量。”

晏闌淡淡一笑,沒再說話。

海同深又問:“除了感情話題,別的就沒什麽想跟我說的?”

“确實沒什麽跟你說的。不過……”晏闌從口袋裏拿了個東西出來遞給海同深,“這個給你。”

“屏蔽器?”

晏闌點頭:“嗯,除非是國安級別的監聽設備,其餘的都能攔住,一共兩個,你和亓弋一人一個。雖然我看你倆平時也不開自己的車,但還是小心點兒比較好。”

海同深直接收下:“這可是好東西。謝了。”

亓弋從會議室出來,徑直向二人這邊走來。

等他走近了,海同深問:“有事?”

亓弋搖頭。

晏闌玩笑道:“啧。熱戀期,懂。我這就走。”

“別以為你高你就厲害!”海同深擡手作勢要打。

“身高這個梗是過不去了。”晏闌笑着轉向亓弋,“知道嗎?他長個兒長得太早了,以前是他嘲笑我矮,結果我用了一個暑假就長過他了,然後他就耿耿于懷了這麽多年。”

亓弋笑了一下,說:“這個話題我沒什麽資格參與。”

海同深立刻說道:“你身高正合适,像他那種巨人只配呼吸上面稀薄的空氣。”

晏闌比了個手勢,說:“3厘米!你就比我矮3厘米!不至于的啊!要不我給你買個3厘米的增高墊?”

“欸對了!”海同深攔住晏闌的手,“說起那個暑假我想起來了,你那個暑假是跟你小姨在一起吧?她是不是在醫院上班?”

“是啊,怎麽了?”

海同深拉過亓弋,把他左臂上的袖子往上撸了一下,說:“他這傷都好幾年了,陰天下雨還是會難受,你們那兒醫療水平高,找個人幫他看看?”

亓弋今天穿的雖然是短袖T恤,但袖子偏長,落在手肘位置,正好能把他手臂上的鋼釘痕跡擋住。

見到那傷,晏闌有些意外:“傷得這麽重?有片子嗎?以前的也行。”

亓弋搖頭:“我以前的病歷都不在我身邊,這傷也沒事,我都習慣了。”

海同深:“那不行。這可是神射手的手臂,我都還沒見識過你槍法有多準呢。”

“沒影響。”亓弋說,“我現在一樣能射準,複健的時候打過靶,數據跟以前一樣。而且我右手也可以。”

“果然人不可貌相。”晏闌贊道,“左右開弓的神射手,我只聽說過沒見過,等案子結束了讓我見識見識?”

亓弋垂下頭,輕輕應了聲。

月上枝頭,又被黎明取代。時間輪轉的漫長在“等待”這一行動中被無限放大。後半夜實在堅持不住,海同深回了辦公室先休息,睡了兩個小時,再睜眼時身邊已經沒了人影,他緩了緩神,摸出手機,原本是打算給亓弋打個電話,卻看到亓弋主動給他留了言:【我去健身房,一會兒回。】

還真是雷打不動啊!海同深感嘆了一句,回複道:【早安,等你吃早飯。】

到天色大亮時,解剖室的門才被打開,蘇行走出來,靠在門邊上揉搓着手上還沒有被抹開的護手霜,仍是神色淡淡:“從普天華屍塊斷面提取到了極微量的金屬碎屑,懷疑是切割工具留下的,微量鑒定結果還要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有點兒別扭,普天華和最新的這個屍體的切割都比較随意,跟唐臨屍塊的情況不太一樣,我現在腦子有點兒轉不動了,就先跟你們把發現說一下,等我緩緩再幫你們一起推理。”

“好。你辛苦了,快歇歇。”海同深道。

“沒事。”蘇行輕輕搖頭,看向晏闌說,“餓了,吃飯去?”

“解剖完就吃飯,你也真是。”晏闌拉過蘇行的手,對海同深道,“我先帶他回去歇歇,有事再給我打電話。”

“沒問題。那個……多謝啊!”

“啧,肉麻。”晏闌頗為嫌棄地擋開海同深,“別擋道。”

關系太過親密時,說這些感謝的話反倒顯得生分,海同深笑笑,給二人讓開了路。

強撐着走到車邊,蘇行單手撐在車頭上,能站住已經是極限,他現在連拉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再堅持一下。”晏闌護着蘇行将他送到副駕座椅上,替他系好安全帶之後快速開車回了酒店。晏闌早就看出蘇行在強撐,可他也知道蘇行不會在外示弱,所以即便看到蘇行因為難受脫力而不得已靠在門上跟海同深說話,晏闌也只是站好了位置防止蘇行真的站不住摔倒。

回到酒店,蘇行幾乎是直接昏了過去,直到下午才在晏闌的拍撫下緩緩醒來。

“我睡了多久?”蘇行輕聲問。

“六個小時。現在下午兩點多了。”晏闌拿溫毛巾給蘇行擦了臉,“頭還疼嗎?”

“不疼了。”蘇行翻了個身,去摸放在床頭的手機。

“沒什麽事,就是潇潇說金屬微量分析結果已經出來了,但并沒有明确指向性。”晏闌按住蘇行的手,“你再緩緩。”

知道這個消息,蘇行倒是沒有特別失落,他伸了個懶腰,坐起來把頭抵在晏闌肩頭,說:“這個案子還真挺棘手的。怎麽會就一點痕跡都沒有呢?”

“當然有痕跡,抛屍的時候有鞋印,編織袋上又有化學試劑殘留,這些都是痕跡。”晏闌說。

“對,這些都是痕跡。”蘇行在晏闌肩頭蹭了蹭,“吓到了嗎?”

“沒有,你又不是第一次累到暈過去,這次好歹我還看着呢。好好休息,然後慢慢恢複,總能好的。”

“領導。”

“嗯?”

“我餓了,這次是真餓了。”蘇行說。

晏闌笑笑,把毛巾放到一旁,說:“飯送來了才叫的你,起來吃吧。”

兩個人坐到餐桌旁,一邊吃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案子:“潇潇給我看了幾處現場的照片,我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漏掉了,你一會兒跟海哥說一聲,我想再去幾個現場看看。”

“你現在是連痕檢的活兒都一起幹了呗?”晏闌打趣道。

蘇行:“之前在病床上躺着無聊就多看了點兒書,我這叫學無止境。”

“知道,我家小刺猬是最好學最聰明的。”晏闌給蘇行夾了菜,“那好學又聰明的小刺猬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不是猜到什麽了?給我提個醒呗?”

“時間。”蘇行說,“這件事不是現在才開始的,也不是二月底張聰殺人時才開始的,甚至都不一定是前年,而是再往前,所以時間是關鍵。一個人昨天和今天的區別可能只是穿了不同衣服,戴了不同配飾。這個月相比上個月的變化可能只是體重不一樣,或身體狀況不一樣。但今年相比去年的變化就不會只是這麽小了。有些事如果在當下找不到答案,或者在當下覺得突兀,就應該往回找,如果能站在當時的時間和當時的角度來分析,或許現在的這些矛盾就都能解釋清楚了。”

“你真的要往玄學角度發展了是吧?咱能說點兒正常人能理解的話嗎?”

“那我說點兒你能聽懂的。”蘇行放下筷子看向晏闌,“領導,爸當年下地去的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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