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村
回村
當我又重新回到八裏村的時候,正值夏夜亥時。
在離村還有幾裏的地方,與我趕車的辇父就将我匆匆放下,無論我說什麽也不肯往前去,正當我以為他不過是想多訛幾兩銀錢才使出這種伎倆之時,卻見他話也不說,使了馬車就掉頭回去了,我除了原地大罵幾聲無理之類的話,也無能為力,只能拖着病恹恹的身軀,繼續憑着記憶,往八裏村的方向而去。
八裏村是一個以八神王爺飛升之地為中心而向外延了八裏的村子,常年受八神王爺庇佑,故而得此名。在我的記憶力,這村子雖然低處深山,與外不能相通,卻也算是風調雨順,鄰裏和睦,也能得外界挂上一個世外桃源的美稱,我不知那辇父為何要做此事,也只得自認倒黴罷了。
許是正值深夜,山裏瘴氣頗重,胳膊又開始痛了,使我原本無力的身軀更加無力,一時頭昏腦漲,不知究竟走的方向是否正确,這般下去恐怕還沒到那裏,就得橫死與這荒郊野外,然後做了那野狼的食材,一想到如此,我就開始後悔下午不顧一切都要回村的這個決定。
當時也不知是中了哪門子邪,一心只想要盡快将自己的病治好,好像就是哪怕耽誤一刻都要活不下去似的,還特地花重金聘了如此荒謬的一個辇父,最後竟至淪落如此下場。
如此想着,我一邊小聲念着八神王爺的名號,祈求他能保佑我盡快找到來路,一邊不斷地摸索,努力的睜大眼睛試圖去尋找去路,結果卻看到了前方站着一個上身半裸的男子,緩緩向我走來。我知道,那是伴随着疼痛出現的幻覺,便沒有上去搭話,也沒有叫住他,而是看他緩緩走過,消失在這前方,但是順着他離去的方向,我終于在這詭谲的瘴氣中,看到了八裏村的輪廓。
我懷着滿心興奮,暗道一句感謝八神王爺保佑,疾步走到了村落中,卻見家家柴門禁閉,是寂靜的夜,唯有冷風吹過幾顆光禿禿的老樹搖晃的淅索聲,連狗叫好像都沒有了,即使現在正值仲夏,也教人遍體生寒。
或許是思鄉之情常繞在心頭,于心深處将捧到了神龛,然後又把此間所有破敗都營造成了美好祥和的模樣,以至于現在我看到它與記憶相悖的時候,無法去壓下心頭那不斷湧起的失望。
但我沒記錯的是,曾經這裏,确實是夜不閉戶的。
我不敢多想,總之現下要做的,是找到舅父家究竟在何處,多年未歸使我只能憑借了幼時記憶去找尋,尋思着就算找不到也只能先扣開誰家的大門問問,畢竟就我這副病體要是在風裏站上一宿,怕是還沒等到什麽巫醫問診,就得一命嗚呼。
于是我開始往村內尋去,好幾次險些敲錯了門,幸得門口牌子上的木牌每個村民的門口,好像都挂上了一個木牌,将家中之人名字都寫在那木牌上,頗為怪異。不過好在有這個東西,我也很快找到了舅父家中所在之處。
我看到了窗戶裏冒出了些許微弱的光亮,想必是在等我前來,因之前遣了同村人來給舅父報了信的,故而如此夤夜前來應也算不得唐突,我趕忙去扣了柴門,隔了片刻,才聽到了小院中的腳步聲。
來開門的一個年邁的老婦,佝偻着身體,頭發花白又淩亂,開了門也不見說話,而是瞪着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教我全身都覺得不适,想着舅父家什麽時候雇了如此不經事的阿婆,但又無法生氣,只得殃殃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與來歷,如此她才稍微側開了身子,讓我快些進去,然後迅速關上了門扉,生怕被人看見似的。
我我跟着她進到了院內,就看到舅父挂着熱情的微笑迎了上來,将我手中的行囊盡數接過,再引我進屋,讓我坐在那已經破舊不行的飯桌旁邊。
“抱歉,只因現下村裏至夜不便出門,未能及時相迎,又怕你許久未來迷了路徑,所以點了燈再次等你。”雖然歲月的斑駁在他臉上還是留下了足夠的印記,但是我非常明顯的能感覺到,他還是沒怎麽改變,依舊是個熱情好客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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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事,侄兒也是求醫心切,才這麽着急忙慌的趕回來,只是倒黴遇到一個辇父,好生無禮,半路就給我放下了,若不是運氣好,估摸今日就交待在那裏了。”自想起那招災的辇父,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如此抱怨道。
“你吉人自有天相,定不會丢了的。”他哈哈笑了一句,大概是不想多提,有些應付的意味。
“罷了,不說這個,懷明想問問舅父,之前信裏說的事……”總是找到了就好,我着急自己的此行目的地,也不再去管那勞什子辇父了,趕忙問道。
“這不勞侄兒操心,舅父前日已經詢問了大巫,他說明日早上即可見你。”
“如此甚好,懷明在此謝過舅父……”得知能見大巫,我心中大喜,頓時覺得好像身體都輕松了幾分,于是趕忙謝過。
“你這娃兒,怎麽和舅父還來這套兒,小時候可不像這樣。“他趕忙将我扶起,示意都是自家親戚,不必如此拘束。“還是長大了,不過話說回來,長陽城與此相距百裏,你又怎的會跑回來找大巫看病?”
“說來話長,之前侄兒染病之時,在城中各處尋訪名醫,皆不得治,絕望之際卻幸遇二麻子,與他相說之後他就與我說他娘親也是得了此病,然後又告知此處大巫有良方,但只與同村之人。“我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雖幼時與此生長,然幼學之年就随父母遠走他鄉,本不該打擾,然此病實在蹊跷,故而只有來此試試,也算盡人事。”
“啊…那你這病……”他想必是好奇究竟是何病逼我至此,但是實則無意相告,正想随便尋個理由避開,就被一陣拜念聲音打破,我轉過頭,只見适才領我進門的那個老婦,正拿着三炷香,跪在一神像前,動作虔誠,口中念念有詞。
“這是……”因為她的聲音極小,我并不能聽清她在說些什麽,入耳的只有什麽“罪過”“事出有因”“菩薩寬宥”之類的東西。
“正好你舅母出來,你也去拜拜濕菩薩吧,畢竟夜裏在路上走過,撞上了什麽可就不好了。”
舅母?我望着那跪在地上虔誠卻佝偻的背景,大為驚駭,那毫無生氣滿臉陰霾的老婦,那竟然是我的舅母。
這不能怪我認不出來,她如今的樣子與曾經的樣子相差實在是太大,在我的記憶中,舅父是村裏出了名的怕老婆,這一切都是因為舅母的粗蠻,她經常拖着健壯身軀,口中帶着污穢的辱罵,拿着擀面杖在村裏追趕頑劣孩童。我實在難以想象她究竟發生了何事以至于如此,即使是重病,也絕非能至如今這般幹枯蒼老,滿頭白發,除了絕望什麽都不剩的樣子。
何況與舅父相比,她未免老的太快,完全不似一個僅年過半百的女人。我怔愣的望着她,不知作何動作,只見她念完了一段詞,将三炷香虔誠的插到了眼前一個用土碗制成的香爐中,在順着那香看到了上方的神龛。
裏面伫立的不再是曾經村民供奉的八神王爺,而是一個不知來自哪裏的異域神像,樣貌實在詭異,三頭八臂,兩邊的頭面目猙獰,中間卻慈眉善目,他每只手上各自拿了不同的武器,七只手臂被鎖鏈牢牢的鎖住,唯有一只豎起食指,放在中間的唇瓣上,下半身蜷腿而坐,更奇怪的是,那神像下半身,被泡在了水中。
“濕菩薩?”我記得剛才舅父是這麽說,不禁有些好奇,往那邊又靠近了些,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不應該是八神王爺嗎?”
“哦你好久沒回來了,大概不知道,這濕菩薩可靈了。”他見我疑惑,也沒有不耐煩,而是全心全意的開始 解釋道“十多年前村裏鬧了災荒,許多人都餓死了,更倒黴的是來年又來了一種怪病,村醫無法,城裏的大夫要麽要價太貴,要麽嫌路遠不肯來,真是造孽呀。“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撿起了丢在一旁的旱煙杆,防砸嘴裏軋了一口,才繼續說道。
“那時候為了保此處風調雨順,大夥兒就去求那八神王爺,結果物品上供了不少,卻沒什麽用,你說着人事也盡了,神也拜了,硬是沒用。于是大巫便把鄉親們都召集了起來,說他前幾日做夢,夢到有個外方來的菩薩打死了瘟神,說讓我們趕緊祭拜,不日便能讓村裏恢複往日那般,當時我們還覺得納悶呢,說這異域的神靈,哪裏還管得了咱們這兒的事,但是大夥兒沒法兒啊,就說都來試試,于是跟着大巫作法,拜了拜這個新神。”
“結果你猜怎麽着,還就真的靈了,今天拜完明日就下了一場大雨,人們都說這菩薩是真的管用啊,然後過了幾天,大巫又做了幾場法會,別說那莫名來的病症,就連那些許久不好的陳年頑疾都痊愈了,大夥兒都說啊,這濕菩薩是真的靈,久而久之,家家戶戶都信了這個。”他津津有味的說着,我又重新打量了一眼那尊神像,那中間的臉擺着平靜的微笑,仁慈的望着下方跪拜的信徒,再觀那四周纏繞的鎖鏈,還是覺得有些許不對勁。
“那這濕菩薩,可有何來歷?”
“這就不太清楚了,我聽大巫說,好像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菩薩為了拯救蒼生,被暴君鎖在水牢之事。具體的你可以明兒個問問大巫,只有他清楚,今晚就趕緊拜完就早些歇息,一會兒我讓你舅母給你床鋪收拾出來。”語罷我就看到旁邊的舅母為我送上了三炷香,實際上我并不想去拜這看起來極為詭異的神明的,但念及他二人篤信至此,以及或許還要靠此我才能得救,只得硬着頭皮接過,有些敷衍的對着那菩薩拜了三下,将香插進香爐裏。
看到我如此動作,他們似乎松了一口氣,舅父說天色不早便回房歇息了,舅母則讓我拿上行李,帶我去了隔壁的屋中,我看着她為我鋪床的身影,想對她說些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任由這尴尬的氣氛在屋中彌漫,幸好她也全無與我說話的意思,只是在一切做完之後,吩咐我早些歇息。
然後就看見她從床頭櫃子上,端來了幾個肉餅,說晚上餓了吃這個就好,我謝過之後,她就徑自出了門,臨了我突然想起了個事,于是又叫住了她。
“舅母,那個,阿蓮她……”話音未落,就見得她轉頭直勾勾的盯着我,蹙起了滿是皺紋的眉頭,面露不虞,讓我不敢再問下去。
“你是來看病的,其他的事不要多問。”她留下這麽一句,也不等到我回答什麽,直接重重關上了門離去,留下一臉疑惑的我,在原地不知所措。
“莫名其妙。”我嘀咕了一聲,轉頭有看到桌上尚有餘溫的肉餅,想來一路行來也有些饑勞,索性吃完餅便小心的平躺在床上,盡量避免碰到胳膊,合上雙眼。只希望明日能見到大巫,讓疾病得以救治,然後能早些離開這個已然生疏了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