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巫

大巫

但是晚上我并沒有睡着,在床上翻來覆去,舅母風中殘燭的樣子在我腦海中萦繞,揮之不去,惹得我煩躁至極,幹脆坐起身,想到外邊走走,以解這心頭的郁悶。

今夜的月色應是極好,還未及出門就能看到月光在試圖穿過窗戶紙,想要闖進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然而還未等我走出去,忽然在窗戶紙上,看到了一個女子的倒影。

由于隔着紙,我并不能看清外方的人究竟是誰,只能大概猜出那是一個懷抱孩子的母親,于窗戶外不停踱步,口中還哼哼着當地母親為哄稚兒入睡時的小調,我記得舅父家中是有一個女兒的,但是早已經遠嫁到了他鄉,難道是她回來省親,孩子睡不着,于是抱出來溜達。

我懷着好奇,想要走到窗邊看看,只是還未及我動手,那窗戶便自己打開,我正覺得此女實則失禮,竟如此無故去開客人的窗戶,可向外望去,那地方卻空無一人。

莫非是風?

然未見風起。

我如此想着,下意識擡起了頭,好像答案就寫在其上。

但可惜的事,并非什麽答案,或許也算答案,因為那個原本應該在窗外的女子,此刻吊在上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她畫着詭異的妝,面容慘白,嘴巴通紅,胭脂正以一種滑稽而圓潤的挂在了雙頰處,頭發卻梳的整整齊齊,上面插了一支木制的發簪,臉上帶着極其詭異的笑意,雙眼瞪大,死死的盯着我。

那必然不是陽間之物,我知道此刻最應該做的是尖叫和逃跑,可驚駭和恐懼完全占據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讓我只得愣在原地,與她對視,我大口喘着氣,靠在牆上,完全靠着牆來支撐自己早就軟了的雙腿,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該做什麽,驚駭之餘卻覺得這個女子頗為眼熟,正是晚上我詢問的那個名字。

阿蓮……

我想出聲喚她,但聲音又被卡在喉嚨裏,無論怎樣都出不了聲,我只能在原地看着,看着她下墜,看着那張驚駭的臉朝我逐漸逼近。

“啊!”極度的恐懼終于讓我叫出了聲,猛地從床上坐起了身,再入眼的是桌案上空空的盤子,以及破舊的牆壁,我聽到了外邊的雞叫,已然是拂曉。

不過是個夢罷了,但是又真實的可怕,以至于我到現在都還沒有緩過神來。

我粗喘着氣,額頭上冷汗直出,或許是夢裏掙紮的緣故,胳膊上的繃帶散開,讓我轉眼不小心又看到了那些自己刻意掩住的瘡口,今日它們好像又增多了一些,像極了那些會沿着牆壁不斷往上長的青苔。依附在我的手臂上,潰爛流膿,我趕忙将繃帶重新綁緊,仿佛只要看不見就是沒有一般刻意逃避,腦中卻又想起了昨晚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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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已經分不清這是夢,還是幻覺了。

但怎麽會是阿蓮呢……我雖與她為童年玩伴,可多年未見,早已是形同陌路,連相貌都快不記得,昨夜雖有提及,也只是觸景生情的聯想罷了。

亦或者那根本不是阿蓮,只是我執拗認為的影子,一個荒誕的噩夢罷了。

在床上坐了好大一會兒,直到舅父在外邊出聲叫我,我才回過了神,着急忙慌的将褲子穿好下了床,取過桌上的隔夜茶漱了漱口,才來到小院中。

“将才我聽到你房中傳來叫聲,做噩夢了?”他站在屋外,見我出來的時候明顯松了一口氣,不知為何大有我再不開門就沖進來的态勢。

“無事,許是小侄昨夜太緊張,夢到了奇怪的東西。”

“哦?夢到了什麽?”我将夢裏的事盡數告訴了他,只是隐去了阿蓮的部分,畢竟如今她估計已經嫁為人婦,如若再出現我的夢中,那定要損了她的聲名,好在舅父對此并不關心,只是問了那個夢中女人的特征。

“其實那時候太害怕了我沒有看清,只是穿着青綠的外衫,頭發挺整齊的,還插着一個發簪。”我努力回憶着那女人的樣子,只能将大概說與他聽,其實無非就是一場夢,也無甚可計較的。

“發簪?什麽樣的發簪?”他卻好像對此來了勁,我覺之甚為詭異,通常在聽聞別人形容此事的時候,一般人會問的都無非什麽樣的女人這樣,很少提及細節,舅父卻對此特別有興趣,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應是認識那個女人的。

“小侄也記不清楚了,就是個木頭做的簪子罷了。”聞言他大大的嘆了一口氣,但大概是知道了再也無法從我口中得到什麽了,于是只得拍了拍我的肩膀,讓我去前廳吃早飯。

“罷了,晚上讓大巫與你一起看看,許是中了什麽邪了。”我知道他在搪塞我,明顯其中必有蹊跷,我雖有些好奇,但無論如何也只是來看病的罷了,對他們究竟發生何事并不關心,于是并沒有将那疑問說出口,而是慢悠悠的走到了前廳,吃舅母煮好的面條。

吃完了早飯,我便随着舅父一路來到了大巫家中,在路上我問了許多關于大巫的事,舅父卻好像有些避諱一般不與我說出口,只說到了自會清楚,我被他那神神秘秘的做派搞得有些心煩,卻也不好過問,只得跟着他繞過了大半個村,才到了那個地方。

門庭寂寥,不見村人,少了熙攘,多了莫名的莊嚴肅穆,與我記憶中相去甚遠。

村中之人素來迷信,但凡有點什麽小病小災,他們都不喜歡去找郎中的,一則鄉路遙遠,二則拿藥不便,故而他們是更樂意去找巫師祈禱,在此處大巫也算得是個德高望重的和善人,無論村民何時來看,都會熱情的迎接,為其解難,于是經過這麽多年,也學成個半醫,小病小災自不用說,哪怕是生了什麽大病,他也會當場做法,請來八神王爺,為人告解災難,故而其門口素來門庭若市,無論是來求救的,還是送上謝禮的,都能排個長隊,絕非今日這般冷清。

疑惑之際,就看到舅父上前,站在門口,恭敬而卑微的敲了敲門,卻半天不見有人回應,我心下着急,想上前問問情況,就看得舅父以手勢将我制止,不許我過去,我們就只能這樣站在門口大概半炷香的時間,那裏面才開了個縫,舅父趕忙上前,小聲的對着裏面說了些什麽,似乎在經過裏面同意之後,才對我招了招手,讓我趕快過去。

我快步上前,站在門口,看到了一個半百的老翁站在門口,穿着一身黑色袈裟,臉上挂着慈眉善目的微笑。

是的,這便是大巫了,除了那件黑袈裟之外,與我離開之時好像并沒有什麽不同,他親切地拉過了我的手,習慣性的問了我近況雲雲,片刻寒暄後,我便迫不及待的問起了關于病痛之事,他表現的極為關切,言此事事關重大,自當進屋詳談,語罷便拉着我進門,而舅父卻毫無與我一同進去的意思,只是又恭敬的行了個禮,囑咐我結束後盡快回去,語罷便徑自離開了。

我只好跟着大巫進了屋子,然其屋中樣貌卻令我大吃一驚,與外部土塊堆成的土房留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屋內擺上了許多金銀器物,要知道他因為常用自己的物事補貼村民而致家徒四壁,如今卻富裕自此,實屬叫人覺得詫異。

當然令我最為震驚的,還屬眼前那座華麗精美而碩大的——濕菩薩神像。

那神像比我在舅父家中看到的要大上不止一倍,好像是用純金塑成,四處都鑲嵌着寶石,祂的七臂依舊被鎖,一臂的手指停留在唇上,泡在水中,但是面部表情卻塑的極為自然,悠然自得,好像不畏凄苦,也要蕩平世間所有災難。

這尊佛像出現在這個村裏,絕非平常之事,其巨大的體量和上方許多的寶石,訂制必然耗資巨大,八裏村如此一個在深山裏的小小村落,即使給全村人的家産都買了,也決計湊不出如此多的物事,那又如何能在此處呢。

“前些日子村裏來了個富商來治病,我在此為其祈求一番便治好了,為感謝濕菩薩大恩,他回去齋戒三天,而後送了這尊神像過來。“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疑慮,看着佛像特意解釋了一番,語罷又喟嘆了一句。“聽說回去以後生意順風順水,真是心誠則靈啊。”

“說起來,你的病如何了?”他終于問到了我的病,我趕忙将自己的袖子卷起,看着滿是繃帶的手,有些遲疑,他卻依舊一副耐心溫柔的模樣,為我将其緩緩解開,看着如此可怖的手,他也全然不懼,而是輕松的安慰起了我。

“難怪你舅父與我說縣中大夫治不好,這并非病症,而是詛咒。”

“詛咒?”

“正是,這咒語十分歹毒,中咒者先是身體某處長出膿瘡潰爛,而後延至全身至死,死相極為凄慘,施咒者想必是恨極了你才會做下如此咒語。你說你一個秀才,寒窗苦讀十年,不好好與人為善,卻要去惹是非,讓人詛咒了去。”

這話說得我實在委屈,我因自小出身不好,也知這秀才來之不易,從來都是謹慎處事,哪兒敢得罪他人,只嘆人生在世,即使一萬個小心說話也會有纰漏,只是今日這個也不知是到底得罪了哪位高人,竟惹來這種是非。

“那可有解救之法?”我十分着急,現下也管不了是誰咒了我這事,只想先趕緊解了這荒謬的詛咒。

“本來這種咒法,施咒者要以自身為引,再施加于人,有些棘手。“他如此一說,我便更為着急了,好容易熬出了頭,還遭此橫禍,換誰也無法坦然。

但是從其語氣中也能聽出,還是有一定的解救之法,于是只能盯着他,不敢出聲,果然他見我如此情景,拍了拍大腿。“但也不是不能試試,我看着你母親長大,終是将她當做女兒對待,何況現如今這濕菩薩法力無邊,這咒也不是解不了。”

我欣喜若狂,急忙起身與他道謝,他自是堂而皇之的接納了我的謝意,然後将我帶到了濕菩薩的神像旁邊,與了我一串佛珠,讓我跪下,将佛珠捧在手心,雙手合十,心中默念所祈求之事,言菩薩聽到了自會明了。

“聽好,心中一定要完全相信,不可有半分疑慮,否則此咒不可解。”他戴上了一個法器,遞給我了三柱點燃的香,我接過,将其橫擺在手中,對着東南西北每處各拜了三拜,最後再誠心誠意的将其插入了濕菩薩面前的香爐中。

然而先不說這菩薩的法力如何,只是他越教我沒有疑慮,那些疑慮便會不由自主的躍入我的頭腦。

昨天的車夫,為什麽不進來?

“禍福相依,生死有命。”

昨晚的夢,到底是什麽意思?

“菩薩慈憫,賜福天地。”

這異域來的菩薩,真的能聽懂我們這外邦人的祈求嗎?

越是想專心,越發有諸多雜念躍入腦海,期間大巫一直在我的身後詠誦經文,在我将香插入之後又來到菩薩跟前跪下之後,又念叨了一段什麽東西,再以金碗盛了一晚香爐中的土灰,讓我盡數吞下。

苦澀,極度的苦澀,為了治病我不得不将其盡數吞入腹中,希冀着喝下以後能讓我的膿瘡盡數痊愈,然而等來的并非什麽藥到病除,而是腹部的極度不适,如同有一把火在其間燃燒,然後彌漫至四肢百骸,讓我再也無法忍耐,趴在地上嘔吐起來,低頭一看,卻是一灘黑水。

“啊呀。”我聽得他叫喚一聲,急忙跑上前來看我吐出的東西,然後憤怒的開始訓斥與我。“你這酸秀才,虧我好心好意為你祈福,你卻對濕菩薩懷有疑慮,你說說,這樣子你讓詛咒如何消除?”

可是所謂菩薩,不是應該心懷蒼生,與人為善,為人解憂才對嗎?哪有如此道理。我如此想着,卻不敢反駁,為了身體,趕緊與他道歉。

“我也不知為何,明明如此了,卻總想着其他的事,煩請大巫救我一救,小生願散盡家財,用盡一生供養菩薩。”聽到這番回答,他似乎十分滿意,又恢複了之前的平和态勢,低頭将我扶起。

“罷了。你初來乍到,還未見識過菩薩的法力,有疑慮也乃常事,如此也算是我救人心切,考慮不周。”他将我扶到一旁的座位上,看我驚疑不定,又似是嫌棄我如此不堪之态,于是為我到來了一杯水,讓我将口中的黑水全都弄幹淨以後,才緩緩說道。

“只是現下的儀式是不能再舉行了,如今你心有芥蒂,不肯信服,惹怒了菩薩,屆時更是自身難保。”我全神貫注的聽着,不敢插嘴,他思考了片刻,才下定決心的與我說道。

“罷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除了跪拜吃藥,倒也不是沒有其他的方式。”

“何等方法?煩請大巫不吝賜教。”

“說來你來的也巧,今夜村中正好舉辦賜福會,屆時你與你舅父說一聲,他自知該怎麽做,你只要照他所說的做就好。這樣一來你也就算入了濕菩薩的門下,以後回去家中為菩薩立個像多祭拜,一則也算菩薩幫你解了這詛咒,二則也算你解了觸怒菩薩的報吧。”

我正要拜謝,又見他臉上挂上了詭谲的微笑,接了一句。

“你是男子,入門總是要比女子容易一些。”

我不明白他所言的含義,莫非這濕菩薩,還是個護佑男子的神明?他說完走上前,拍着我的肩膀,對我語重心長的說道。

“濕菩薩乃本村保護神,只護佑本村村民,無論你看見了什麽,都不足與外人道也,此話定要謹記于心,否則誰都保不了你。”

語罷,他便催促我離開,讓我回去趕緊準備,我一頭霧水,心道哪兒有神明不願為他人所知的道理,于是我轉頭還想問究竟為何,卻被那桌上擺着的一枚木牌奪去了心神。

那木牌不算什麽特殊的東西,每個村民的門口都挂着,只是上面的名字,極為醒目。

上方刻着的,是阿蓮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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