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賜福
賜福
帶着疑惑,我回到了舅父的家中,他關切的上來問我情況如何,我怕在大巫家的舉動使他斥責與我,故而未敢提及心有存疑之事,只得推脫說詛咒太重,需晚上參加賜福會方可告解。不知為何,他聽了之後明顯有些不悅之色,然這是大巫的安排,也不好說什麽,于是讓我下去休息,等晚上的時候他送我過去。
時間很漫長,我抱着疼痛的胳膊,左右在床上睡不着,于是下床打算在村中走走,卻被舅媽攔住了去路,無奈只能一邊坐在院子中拿着草心不在焉的逗雞玩,一邊等着夜晚的到來。
黃昏的時候舅父拿來了一件素白的棉布衣教我穿上,然後千叮咛萬囑咐今夜無論看到什麽都不可對外聲張,說那是濕菩薩的秘密,祂不會放過每一個對外亂說的人。想起早上大巫也是如此說,我只道其中必有什麽玄機,于是一口一個諾的答應着,看我态度如此,他才放心的将我帶出了門。
八神王爺飛升的地方,乃是村子的正中央,那裏素來熱鬧,村民若夜間無事,又趕上悶熱時節的時候,便會三三兩兩的聚到這裏,爺們兒蒲扇搖着吹牛,娘兒們補着衣服唠家常,有時候小孩調皮跑到了戲臺上,就會被他們的娘提溜着衣服後領趕下來,然後再對他們說八神王爺的故事,大意乃是讓他們尊敬神明什麽的。
是了,那裏是有一個戲臺的,為了能讓所有人看到上方,于是建了大概有三尺高,平日裏空着,但凡遇到一個什麽祭奠之類,便會從城裏請上一個戲班之類的來此出演,也算是滿足了八神王爺他老人家愛看戲的願望。
舅父現下要帶我去的,就是那戲臺所在的中央。
我們到的時候,那裏已經零零散散有了些人,他們許多都穿着與我一樣的白衣,看到我們的接近,都開始各自議論紛紛,眼神毫不避諱的打量着這裏,讓我甚是難受,見我們越走越近,有些膽子大的男子,就慢慢圍了過來,我看着他們的面孔,其中有些我不妨還能叫出名字,但是他們全身上下的防備讓人無法開口。面對如此情景,我有些尴尬,也不說話,就看着旁邊的舅父,想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喲,張老四,你這唱的哪一出啊。”打破沉默的是個幹癟的老頭,黃綠的面色和滿是皺紋的眼窩實則令人不适,但是目光卻煥發出了莫名的神采,他秉着不懷好意的目光,同周圍一道兒,打量着我和舅父,仿佛我兩若是不給他個合理的回答,就帶着身後的一堆人讓我們後悔來此。
“嗐,別說了,這不是懷明最近得了病,回來找大巫看看,大巫讓帶着上這兒參加賜福會嘛。”不知道他們是聽到了我的名字,還是大巫的名聲,那戒備才逐漸放松了下來,舅父見我生分,又趕忙拉過我,與他們介紹道。“這小子,陳阿爺你都忘了?還不趕快叫人。”
“陳阿爺。”我順着舅父的話叫了一聲,對于眼前之人我當然沒忘,只是覺得詫異,這老頭在我幼年之時就患了痨病,在床上半死不活,誰看了都知道活不得幾年,然而就這麽一個人,此刻卻生龍活虎的站在我跟前。
莫非,那濕菩薩真有這麽靈?
“原來是懷明啊,多年未見,還真是長大了不少,阿爺都差點認不出了。”他上前,熱情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并不願讓他知道身體之事,強忍着疼痛,與他陪着笑臉。“這讀過書的秀才就是不一樣,這氣質,拉開家裏那幫兔崽子不知道多少,诶你們幾個別傻站着了,都過來。”
那幾個年輕人在他的招呼下都慢慢走了過來,他便拉着逐一介紹,其中有幾個我記得,還有幾個有大概的印象,但也确實記不清了,大家也是表面意義上寒暄一番,陳阿爺說他們都是今夜要賜福之人,讓我跟着他們一起過去即可。
“嘿,你得了什麽病?要回來這裏找大巫?”同行的路上,突然有人開口問我,我轉頭,發現出聲的正是陳阿爺的孫子,名叫陳果兒,帶着一張猥瑣的嘴臉,看着我不懷好意。
“問此作甚?”之前作為小輩面對長輩時其實我多少是和善而卑微的,而現在對于同輩之人,加之都是些目不識丁的人物,我又開始有了些讀書人的傲氣,更何況他問的正是我所避之而不及的問題,更加沒什麽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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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只是好奇,有什麽病是城裏的郎中不能醫治的,偏偏要跑來這地方,你該不會聽說……”他又靠近了些,手臂自然的攬過我的肩膀,将臉湊近,露出了淫猥的笑容
“只能說濕菩薩能治好這病,其餘的不便告知。”我聞到了他口中傳來的十分惡臭氣味,毫不遮掩的将嫌棄寫在了臉上,也沒聽他将所有話說完,就随便扯了個理由将他打發,直起身子。
“呵,裝模做樣的,無非是想來分一杯梗罷了。”他嘲弄的冷笑一聲,大概是嫌我态度不善,無趣的往前走了。我不懂他口中所說的分一杯羹是何意,也懶得與他計較,同行之人見我們發生口角,也不勸導,我見他們相互使了個顏色,大抵也不算得友善的,便放棄了問詢的意思,讪讪的跟着他們走到了臺前。
賜福會倒是準備的無比隆重,上方的臺子已然翻新了不少,兩旁的柱子上加了不少蓮花裝飾,那濕菩薩的神像放置在中間,旁邊又多了幾個青年身穿甲士衣裝站好,頗有那南天門前值守功曹的意味,只是适才聽說濕菩薩不喜戲劇,此處便不再和以前一樣邀戲班子來唱戲了,頗為可惜。正感慨着,我便聽到了那邊有人叫我們過去,于是我同那幾個年輕人一塊,被安排在了前面的位置,雖然在前面,但是就這裏要看到臺上在做什麽,就要将頭高高擡起,也不太舒适。
“嘿,今夜你們可知是何人進獻?”旁邊的男子開始低語,雖然所謂非禮勿聽,但是好奇心還是讓我稍微湊近了些,想要知道他們說的究竟是何事。
“好像是趙老九家的。還有一個我也不清楚了。“
“害,是誰重要嗎?能進獻不就行了……”說這句話的人臉上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和剛才的陳果兒并無差別,都令人發怵不舒服。
“此話怎能如此說,進獻乃神聖的儀式,怎能如此?”後方傳來老婦的聲音,似乎對他這般輕蔑的說法極為不滿。
“嘴誤,嘴誤,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那人也不敢反駁,好像自己真的犯了什麽彌天大罪一般,趕緊雙手合十,不停念叨着。
漸漸地人多了起來,裏三層外三層,無論老者還是稚童,均站着拼命往前,應該整個村的都聚集地域詞了,場面何其壯光,甚至比八神王爺的廟會還要熱鬧不少。一會兒應該是要舉行什麽儀式的,我怕自己不懂規矩出了什麽疏漏,便轉頭問了剛才提醒的老婦。“阿婆,請問等會兒是要做些什麽。”
“啊你是第一次來,不知道規矩,等一會兒啊……”她似乎想要為我解釋,但是很快就被人群歡呼聲蓋過,他們舉起雙手,高喊着大巫來了,我沒聽清她說的話,又拉着脖子望向戲臺,只見大巫身穿着一件比晨間所見更昂貴的袈裟,上方鑲嵌了大小不一的寶石,他帶着金冠,拿着錫杖,倒是像極了一個神明。
“菩薩慈憫,賜我福星。聞聲救苦,造化天地……”他跪在濕菩薩的身前,口中呢喃着咒語,下方的人也盡數雙手合十,無一人敢吱聲,全神貫注的聆聽着大巫的唱誦,仿佛就此就能得到救贖似得。我本也想聆聽,但是胳膊不合時宜的疼痛讓我根本無法專心,我忍着劇痛,額頭上冷汗直冒,一直到他們停下,那疼痛才肯停止。
我不知究竟是何緣故,就看接下來他們從後方帶上了兩名打扮豔麗的女子,一胖一瘦,臉上畫着粗糙的妝容,面無表情。
我見過那裝扮,在昨晚的夢中。
她們的面前有兩個石臺,大巫讓她們坐在上方,從旁取來了水,一邊念着咒語,一邊将盆中的水灑在他們的頭上,然後便教其橫躺在臺上,轉過頭言賜福開始,村民們聞之便盡數跪下,我本不想跪的,但是後方的老婦扯了我的衣擺,教我不可忤逆了濕菩薩快些跪下,我無奈,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跟着跪了下去。
“趙家有女,年方二八,楊家長子,年三十有二,因得病疾,而恰逢趙女能夠進獻,前日尊菩薩恩準,特此準允助楊家長子解難。”大巫指着那邊稍微瘦弱些的女孩言道,随即後方又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站在女孩的身前,身形健碩,實則看不出什麽有病的模樣。
“大巫所說的進獻,是何意?”後方的人正是适才想為我解答的老婦,見我不懂,便好心與我說道。“楊家少爺許是生了什麽重病,能夠在菩薩保佑下,通過交合之法将重疾撥入女子體內,這女子啊,生來本就陰重,容易積陰氣,又能生育,可謂菩薩賜福,故而能将其疾病鎖入體內,再通過生育之法将鬼誕出,從而将疾病從世間消失。”
我大駭,所謂正常男女交合,除花銀子押妓外,自當婚嫁後方的行事,且不說這個,如此私密之事,豈能暴露于大庭廣衆之下?
不,這都不是最關鍵的……
“那若是女子受了災,又當如何?”我又問道。
“這就是她的造化不好了,這男人又不能生孩子,他們能怎麽辦呢?“
是了,這才是一切的關鍵,繁衍之事雖說常見,但也關乎人倫,亦存在難産之災,她們又憑何要為男人遭此劫難?
“那為何這女子,就要為其解難呢?”我又将這疑問,問了出來。
她聽到這話,似乎覺得我可笑至極,回答道:“瞧你這話說得,這自古以來,男為天則為真理,若是女子能夠為天排難,受着一點點的小罪又如何。”
啊,所以即使同為女子,也覺得自己算不得人了,是嗎?
詫異之時,旁邊的陳果兒啐了一口,在旁邊小聲罵道。“哼,楊家兒子有這待遇,仗着他爹是村長的名頭,獨享這一個女人,誰知道他是看上了人家閨女,還是真得了什麽病……”
他應是村裏不好惹的人物,老太太不敢多說什麽,于是瞪了他一眼,口中忙念着什麽菩薩保佑,不再與我交談。
“你少說兩句吧,大巫選的人,還能有錯。”那陳果兒身旁的人連忙打斷,後又繼續說道。“要我說呀,老趙他閨女兒長得還真像那麽回事兒,道理也聽得進去,也不像上次那個,動一下就哭雞鳥嚎的。”
“上次那個可不一樣,又不是咱這兒的人,聽大巫說還有些失心瘋,被全家人送來了這裏,可惜了那水靈靈的樣子。”
“說起來那女人去哪兒了?”
“誰知道呢……”
“準備完畢,開始祈福。”大巫突然出聲打斷了二人的談話,上方似乎已經做好了儀式,女孩前方點了一兩只紅色蠟燭,大巫則在那裏禪定坐好,而那個楊家的男人,則站在女孩的前方。
四下一片安靜,然後漸漸耳畔傳來了誦經的聲音,周圍的村民盡數雙手合十,口中念叨着經文,調子怪異,不似中原之物,那是我聽到的最為怪異的異域唱誦,壓抑中帶着逼仄,随着他們的詠唱,疼痛自瘡口而出,流遍四肢百骸,我想吶喊出聲,可那喊叫才至喉間,就被扼住,使我叫喊不能,反抗不能,哪怕即使想要發聲求救,也成了徒勞。
同時幻覺伴随着疼痛出現,眼前的的人和事好像盡數消失,将我置于那荒野,卻不見星月,唯有野獸在其間穿梭。
“禍福相依,生死有命……”
我看到了什麽呢?
我看到林中有白鹿在奔逃,但是被腐朽而巨大的蛆蟲圍困,它糾纏着她的軀體,咬殺她的咽喉,試圖将其徹底扼殺在桎梏中。
“魔胎結腹,禍水東引……“
白鹿自然是疼的,扭動着那瘦肉而渺小身軀試圖去掙紮逃離,苦痛和驚異遍布在她的臉龐,伴随着羞辱的呢喃,她不敢嚎叫,只得将淚水,小心地灑在這無盡的曠野上。
“菩薩慈憫,賜福天地……”
對于白鹿的屈服,那蛆蟲終于滿意,于是吐出了蛇的信子,露出了尖齒,對着鹿的脖頸狠狠咬下,唯将那絕望的雙眼和沉默的哀恸,留給了如銀的月光。
好了,白鹿終于成為蛆蟲的所有物了。
可是為什麽蛆蟲,會吐出蛇的信子,露出蛇的獠牙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禱告停止了,我聽到衆人歡呼,其間摻雜的聲音絕非只是慶幸,但無論如何,都在宣告着此次排難的勝利,我又回到了現實,擡頭望着躺在臺上的少女,她在衆人的贊嘆聲中,小聲的啜泣。
她的悲歡,顯然只屬于她自己。
她自知本應該高興的,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只得将無知和悲哀寫在眸底了。
“啊……我想起來了。”旁邊的陳果兒又發出了聒噪的聲音,他看不到臺上的少女,一切好像都過于正常,他早已司空見慣,根本不值得去在意。
“好像是被魔胎控制了,在引禍的那天,魔胎怎麽都不出來,大巫沒辦法,只能用剪刀剪開了她的肚子,将魔胎拿出來淹死,這才保得村子安平。”此番人倫慘禍,與他口中,卻好像是個什麽飯後的閑談,他越說越興奮,沒有一絲的同情之心。
是啊,他們見慣了,只是一個有些獵奇的情報而已。
“啊這……罷了,好歹臨終前将那魔胎逼出,也算是個白淨之身,下去與那閻王爺,也算有個交待。”
所謂魔胎,我自是聽過,不如說這世上誰人不知其厲害,他們生來叛逆,不服天道,後受了魔的誘惑,于身上印了咒紋,所及之處必有橫禍,但無論如何,也絕非天生,更不可能是那些剛出生的孩子。
他們是錯的。
但世間的傳聞,就一定對嗎?
我不知道。
大巫又上臺了,繼續着他那偉大的儀式,然後他又與衆人介紹了躺在右邊有些胖的女子,在此之際,那些旁邊的男丁,将我們這些穿白衣的,也統統叫到了臺上,于她的身側站成一排。
我望着女子的面龐,約摸三十上下,哪怕用濃妝掩蓋,也難藏其間老态,她閉着眼睛,不發一語,似乎對所要歷經之事已然娴熟,大巫在身旁喋喋不休的說着,但我只是盯着她,至于她叫什麽,何方生人之類,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的,只是偶然聽到大巫叫她什麽“福星”之類,好似就是那注定為蒼生受苦受難的濕菩薩,自身的災禍越大,為世間帶來的福氣越強。
可我無論怎麽看,都覺得,只是因為,她的姿色,比起那趙家的姑娘,還是差了些。
至于為何要稱她為“福星”呢?
是因為她能夠救很多人嗎?
下方的吟唱又開始了,他們全都閉着雙眼,對上方視而不見,爬行在我前方的蛆蟲再也按耐不住那狩獵的本性,争搶着往案板上爬去,去分食、去踐踏那睡在案板上、再也無法的羊。
你怎麽還不動?是不想治病了嗎?一個聲音躍入腦海,我轉過頭,看到了濕菩薩的神像,帶着神而慈祥的笑,垂暮望着下方圍獵之景。
加入他們吧,你會好的。
是啊,只要上前,将自己變為蛆蟲,我就能痊愈,如此的簡單,反正那羊最後也是要被吞噬殆盡的,至于要入多少蛆蟲的嘴裏,于她而言,并無不同不是嗎?
只是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想挪動。
畢竟我素來,都是讨厭蛆蟲的。
“你怎麽還不動,不想治病了嗎?”一模一樣的話又傳了出來,只是不再是腦內,而是來自于身後,那巨大的蛆蟲停止了念誦,又化作大巫的模樣,将那一動不動的我推上前去。
他真的在救人嗎?
可是我聽到了欲望的聲音。
我知道了,他也想讓我變成蛆蟲。
我被他推到了羊的跟前,看着眼前被蛆蟲爬滿即将死去的羊,只覺得一陣惡心。
我突然伸出了胳膊,将繃帶解開,露出了那流膿可怖的胳膊,它早已千瘡百孔,還散發出了惡臭,但是現在它看起來,卻比蛆蟲啃食的瘡口,要好看得多。
而那滿身是蛆的羊卻似乎被胳膊吓到,發出了一聲尖叫。
可是為什麽要害怕呢?你身上的那些,不是更加恐怖嗎?
似乎是因為這聲尖叫,下面的念咒聲停了,大巫還在我耳邊不停催促,我轉頭,望着下方匍匐的人群,突然汗毛豎立,推開大巫,轉頭奔逃而走。
哪裏還有什麽人啊?
都只是蛆蟲騙人的把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