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修)
重生(修)
岑青玖死了。
國破家亡,她身為泱國的赫赫有名的女将軍一直堅守到城門被破開的最後一刻。
萬箭穿心而亡。
心口真疼啊,她閉上眼心想,下輩子再也不要受這個勞什子的罪了。
混沌中醒來,她還有些昏沉沉的,手一摸,腦袋上纏着白紗,隐隐作痛。
“小姐醒了!”有人驚叫。
問詢趕來一群人将她的床榻緊緊圍着。
她掙紮着睜開眼,迷糊中漸漸看清了眼前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登時心頭一咯噔。
他、他們不是早就歸西了嗎?
做夢?還是自己已經和岑家老小團聚了?
當即伸手拽過一只手猛地張嘴狠狠咬了一口。
“啊——!”慘叫聲令人不忍。
不是做夢?
周圍人面面相觑,怕不是腦袋壞了?
這時,被擠在一旁的老郎中出口:“小姐腦袋受了重創,許是記不住從前了。”
聞言,她斷斷續續的記憶被拉回,似是捕捉到了什麽,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去。
她竟然回到了她十五歲因為騎馬摔傷失憶的那一年!
岑家上下全都還活着!
衆人恍然,心疼地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她。
“爹,娘。”
岑青玖出其不意,極為順口地對着岑将軍和他身旁的夫人喊了一聲。
兩人極為詫異地對視了一眼。
“你不是失憶了嗎?”岑家六少爺岑陸開口問。
“嗯,失憶了。”她眼神掃過兩人,“不是嗎?”
将軍夫人聞言,歡喜地搭上話:“是,是是是。我們就是你爹娘,他們是你的兄長。”
岑青玖乖巧地點頭,享受着久違又陌生的親情。
十五年前的回憶沒了就沒了,天注定找不回來了,她心寬便也沒在意,但她之後人生的十五年,她卻不得不在意。
岑家作為泱國的虎門之家,世代從軍護國。泱國與羌國交戰多年不休,到了這一代,戰事不知為何愈演愈烈,羌國兵強馬壯,鐵騎兇猛,泱國的祯文帝多次試圖割地賠款和親求和,羌國卻在吃了甜頭沒多久後就撕了和書,繼續東伐。
岑青玖的爹爹岑禦連着八位長兄前仆後繼地遠赴沙場,最終都死在了戰場上。她一介女流披甲上陣,與羌賊苦戰了十多年,最後還是挂了。
一朝重生,她怎麽可能還要眼睜睜看着國破家亡。
籌謀了小半月,她摩拳擦掌,終于等來了今日進宮的機會。
羌霖王來訪泱國,祯文帝裴祯設宴,邀文武百官攜女眷前往泱都皇宮赴宴,共慶兩國聯盟之誼。
紅牆高瓦,小道悠長。
一頂紅緞作帏,輔以垂纓的轎子順着前往皇宮的小道徐徐前進,裝飾精巧講究,小巧華貴,漂亮典雅。
岑青玖伸手掀開簾子,入眼的泱國皇宮金碧輝煌,壯闊巍峨。
景陽宮的盛宴上,祯文帝裴祯坐于高座,側坐首位的蕭太後端莊肅穆,與之相對而坐的是羌國羌霖王羌沅。
大臣們坐在席位兩側,女眷們則側坐于後方。
矮桌前擺放着佳肴果蔬,琳琅滿目。
琴師撥弦弄琴,舞姬揮袖起舞。
觥籌交錯,琴瑟鳴鳴。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正當衆人贊嘆不已之時,羌霖王在興頭之上,起身拍手喝好,同時又召喚出了一名身姿妙曼的羌姬。
她面帶鱗紗,踩着舞步進到殿中,随着身後羌國樂師敲響樂器,铿锵激越,仿若将在場的人帶入那片漫漫黃沙之中。
岑青玖冷眼看着殿中起舞的女子,輕蔑地在心中冷笑一聲。
正是這般狐顏魅姿,才會勾得祯文帝縱欲酒池肉林,昏庸無道,不顧場合,當場讨要了那美人。
事後方才知曉,這是人家特地送來和親的公主,日後禍國殃民的妖妃羌萼。
“好好好!此美人真是傾城之姿!”
果不其然,龍椅上的裴祯龍顏大悅,當場鼓掌叫好,“羌霖王可否賣朕個人情,留下這美人......”他意有所指地停頓。
羌沅聞言,求之不得,假意猶疑地道:“只要羌萼公主願意,本王自是喜聞樂見。”
羌沅生得極為英俊,高鼻骨,深邃目,威勇而豪爽。
岑青玖多年來與他在沙場過招,深知此人肅殺而果決,擅泱語,精通古兵法,既可運籌帷幄于營帳之中,又能帶兵行軍于沙場,是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如此妙曼佳人,原來是羌國的羌萼公主。”
裴祯面露詫意,沉疑了片刻,擡眸環視了眼側坐的皇子們,目光最終停在三皇子裴昀的身上,微微一笑,心中有了定奪。
“孤的三皇子裴昀文韬武略,自幼聰慧過人,乃我大泱的奇才,且至今尚未娶親。孤看來二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定是天賜良緣。”
羌沅一怔,顯然沒有想到裴祯這個耽于美色的昏君,竟然會将投懷送抱的美人随便指給一個皇子。
“不知兩人意下如何?”裴祯眼神示意三皇子。
三皇子裴昀淺淺地擡過一杯酒,敬上一杯,一飲而盡:“謝父皇恩賜,如若公主願意,兒臣定當會将公主視若珍寶。”
岑青玖瞥到那殿中的女子隐在裙角下的細指深扣,含笑颔首,盈盈躬身:“羌萼自是願意能尋得如此俊俏的如意郎君。”
羌沅折了公主,面上還要奉承着笑意,心中不由氣惱,無意中,掃到岑禦将軍後座的身影,嘴角勾起嘲諷的笑意。
“陛下,素聞泱國奇女子無數,更勝我羌國的羌舞,不如就請岑禦大将軍家的女眷獻上一藝,為我羌國的勇士開開眼界?”
岑青玖身子一僵,岑家的女眷,不就她一人嗎?
她面不改色地緩緩轉身,發現滿賓席客的目光從四面八方而來,如芒刺一般,皆紮在她身上。
她知道為什麽。
岑青玖生得膚色偏麥,身姿豐腴于泱國那些扶搖細柳的小姑娘們,在泱國人的審美看來,就是奇醜無比。
成年後,她因常年帶兵打仗,風餐露宿,倒是瘦了下來,且愈發眉宇桀骜,眼神淩厲。
即使今日,她螺髻間簡單插着一根玉蘭花雕簪,一身淡青的薄紗胧月水袖襦裙,乖巧地在将軍府的席位側位坐着,一改她往日流傳在泱都裏的那些粗鄙傳言。
但依舊逃不了嘲諷。
蠻族人的不屑譏笑,泱國大臣們的暗自搖首,貴胄女眷們的竊笑嘲諷。
岑禦轉頭看向女兒,心下也甚是擔心。岑府就這麽個幺女,自是倍加寵愛。想來他這個小女兒平日裏貪吃嗜睡,只會掏鳥打狗,跟着她一群兄長們走街串巷、上山獵鳥。
如何......能撐得起來場面?
岑禦所想,也正是泱國一幹大臣們心中所想。他們心裏一面暗罵蠻夷人不知好歹,刁鑽作難,一面又竊喜岑禦今日若是在陛下面前丢盡了臉面,定會觸怒龍顏。
岑青玖在心裏輕蔑地冷笑,蠻人崇武,那她就挑其利齒以拔之。
裴祯饒有興趣地看向她,俊眼挑上笑意。
“岑家幺女,你便獻上才藝,讓朕與羌霖王衆人,領略一下你岑家的風采罷。”
岑青玖走到殿中,抱手沉聲道:“臣女不才,不會琴棋書畫,也不會詩詞歌賦女紅,唯有平日貪玩射鳥的箭術尚可獻醜。”
首座一側的蕭太後本見到個高大壯粗的女子就有些面色難看,聽此一言,險些要高喝“放肆”。
“好!”羌沅先她一步,拍手叫好。她只能戚戚然地止住,面色有些難看地僵坐在一旁。
“這大堂之中,你要如何展示那箭術?”裴祯饒有興味地開口問。
岑青玖早就厭惡了裴祯那副道貌岸然的明君之相,回頭,滿懷惡趣味地,看向裴祯縱欲奢淫而誕下的一群皇子們。
許是目光太過于瘆人,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男孩畏縮在四皇子身側,膽怯的目光剛觸及岑青玖,卻又立刻收了回去。
岑青玖唇角微動,假意畢恭畢敬地向這男孩行了個禮。
“還請七皇子能協助臣女,共同完成這箭術。”
岑青玖選擇七皇子裴塵,不是沒有私心在。
前世七皇子裴塵不過是個赪親王,生母是蕭太後的侄女。傳言她與身懷六甲皇後争執之時,将其殘忍殺害,一屍兩命,被裴祯一掌扇進了冷宮,後畏罪飲鸩而亡。
裴塵原名一個“宸”字,被裴祯貶名為“塵”,便是要他記住,此生都卑賤如塵,莫要觊觎那坐上龍椅。
果不其然,裴祯冷眼掃過那個瑟瑟發抖的孩子,無情的笑意輕挑上眉,揚手道:“塵兒出來,陪岑家小姑娘玩玩。”
裴塵面上一白,身子羸弱地晃了晃,小心地從席位上站起來。
他緩緩走到殿中,擡頭看向高上自己許多的岑青玖,稚嫩的聲音怯怯地問:“你要我做什麽?”
岑青玖低頭瞧去,冷笑着打量着這個瘦小如柴的男孩。他頭上梳着一個小髻,發間嵌入一根木簪。彼時不過十一二歲左右,卻生的白皙俊美,睫羽纖長,倒像個樂坊的舞姬。
呵,這瑰麗的容貌多半是從了他母親。
裴塵的母親,卻是生的天姿國色。
蕭家的女人不僅魅,而且心思蛇蠍。
她及此,有意無意地掠過蕭太後,心裏暗啐,不過是個賤種。
心裏這麽想着,岑青玖面上卻還有點暖意,她笑道:“七皇子尋一把趁手的弓箭即可。”她随手拿過一個蜜桃,往殿門口走去,然後輕手放在一個小宦的頭頂。
那小宦吓得臉色煞白,雙腿直顫。
她走回裴塵的身旁,站在他身後,将他手中的弓箭握穩。指尖下,她感覺到他羸弱的小身子微微發顫,遂而伸手輕拍了他的肩膀兩下,彎腰在他耳畔溫聲誘道:
“莫怕,相信我。”
周圍人明白過來,皆然是一陣倒吸之氣。
她這是要現場教手無縛雞之力的七皇子射那宦官頭頂的蜜桃?
簡直是胡鬧!
岑禦心裏也是一陣着急,幾日未管教,她竟這般頑劣!
“小玖你......”岑禦氣急出聲。
“父親放心。”她回以岑禦一個定心的眼神。
她彎腰湊在裴塵耳畔,伸手覆蓋在他瘦弱發抖的小手上,緊緊握住,低聲道:“拉開弓,對準目标。”
裴塵緊緊抿着幹燥發白的唇,感受到一股強勁的力道覆蓋在他手背上,他努力深呼一口氣,在她的帶領下毫不費勁地拉開了弓。
弓身拉得飽滿,冰冷的箭搭在弓上,隐隐泛着的冷冽氣息,箭在弦上繃得極緊,仿佛一觸即發。
“對準靶子。”身後的人出聲。
他心頭一震,額頭不由滑下冷汗,忙聚集了精神,對準前方的蜜桃。
“放。”
箭随聲出,幾乎是一瞬間,毫不猶豫地松開手。
冷箭挾裹着淩厲的風直直向那小宦破風射去,将他頭頂的蜜桃穿過。汁液濺炸開,流的小宦滿臉都是,他劫後餘生地癱坐下來,伸手抹了把汁水,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而那箭則穩穩地紮入身後的龍柱之上,入木三分,發出一聲悶響。
百步穿楊,不過如此。
許久之後,滿殿啞然。
羌霖王最先站起身來喝彩,眸中的神情極為複雜,既敬畏又忌憚。
一介女流箭法便如此了得,他岑家另外八子又當如何神武?
衆人這時才想起來喝彩,紛紛起身叫好。
岑青玖眼角上挑,看似少年般得意的輕笑。
她轉到裴塵身前,低聲笑道:“我說過罷,你只當信我即可。”
小男孩驀地擡首,看向她面上的笑意,微微一怔。
岑青玖看到他額角滑過的汗水,流過眼角,往下颚下滑過,驀地一愣,伸手掏出袖中的錦帕,擡手替他擦拭了下,然後放在他掌心中。
“你不要了嗎?”她轉身,聽到他小心地詢問。
她背着他哂笑:“嗯,送給皇子了。”
小男孩聞言,心底微不可察地偷偷愉悅起來,小心翼翼地折着帕子往懷裏妥帖地收好了,像是得了什麽珍寶似的。
裴祯龍顏大悅,開口道,“岑家幺女,你想要什麽賞賜?”
聞言,眸中一閃,她擡眸笑道:“臣女在家中實在無趣,想求個官來做做玩玩。”
一時間滿座嘩然,衆人心中駭然,這岑家的頑女真是大膽。
裴祯探究的目光上下掃了掃,忽而大笑: “哈哈!果真是岑愛卿的虎門将女,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識和抱負。這樣,孤剛剛見你教塵兒教得極好,不若就命你為淵學監的武學太傅如何?”
正合我意。
她嘴角微微上揚,再次躬身笑道:“謝陛下厚愛。”
她滿心歡喜地退回自己的坐席,俨然一副小孩讨到糖果的得意模樣。而在衆人眼裏,不過是個驕奢寵慣的蠻橫丫頭,讨了陛下的一點甜頭罷了。
羌沅看着這個俨然成了衆矢之的的丫頭,心底有一絲熟悉的感覺劃過,神色複雜地暗自打量着她。
等酒宴氣氛漸濃,岑青玖悄然起身溜出了景陽宮,撲面而來的花香,沁人心脾。
皇家的後花園雕梁畫棟,氣派非凡。岑青玖不過多走了幾步......便迷路了。
她幹脆撒了手四處晃蕩起來。
“等等......”一聲稚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岑青玖腳步微頓,眉頭輕鎖,繼續往前走了一步。
“我叫你呢。”糯糯的聲音中夾着一絲倔強。
她堪堪站住,轉身,看到七皇子裴塵站在三尺開外。她不禁蹙眉,問道:“七皇子,所為何事?”
“剛剛在殿上,你為何偏偏要找我?”
岑青玖低頭,睥睨着裴塵,轉而細想,蹲下身去,與他平視,緩聲輕笑道:“誰叫七皇子是衆皇子中最好欺的呢?”
裴塵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岑青玖:“……大膽!你……”
她壓低了聲音,看着裴塵漂亮的眸子淺笑,“七皇子,臣不過是跟您開個玩笑。您難道還當真了?”
滿意地看到裴塵的小身子微微的一顫。
他翕動着泛白的唇,強自鎮定道:“你既已經是父皇欽點的武學先生,以後就要知曉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她不由想笑,這孩子還端着呢。
“自然。”她挑眉,玩味的笑意不減,薄唇輕抿。
看着被她逗得氣得小身子發顫的裴塵,岑青玖轉而想起裴塵背後曾經是獨掌後宮的蕭太後和權傾朝野的佞臣蕭岚。
她轉身離去,嗤笑。
只可惜,棄子便只是棄子。
在蕭太後和蕭言想來,比起年幼且被貶名的裴塵,他們更加願意扶持備受裴祯寵愛,且在朝野大臣呼聲極高的二皇子裴瑜。
想起前世,泱國內有昏君無道,妖妃禍國,外戚幹政,皇子奪嫡,外有蠻羌不斷進犯的鐵騎,泱國的百姓民不聊生,生靈塗炭。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回想起那些硝煙彌漫的死城,她滿目蒼涼,心中愈發悲憤。
眸光閃過冷冽的寒光,她暗自發誓,這一世,一定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