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逗崽
逗崽
清晨時分。
岑青玖不喜穿那繁複的薄衫襦裙,換上了一身竹葉青花紋的幹練男裝,頓覺英姿飒爽,甚是自在,仿若回到了從前那些與同袍戰友行兵打仗的歲月。
乘着肩辇随着官道入了泱國皇都,一路上趕來早朝的官員絡繹不絕,他們神色各異,或神采奕奕,或疲倦不堪,提袍拾階而上。
岑青玖在一個青衣小宦的帶領下,沿着宮廷反複曲折的宮路,一路到了淵學監的樓臺下。
擡首望去,淵學監高臺之上挂着始祖皇帝親手揮墨寫下的禦筆。
燙金的墨寶在晨陽照耀下熠熠生輝,刺得岑青玖眼角泛酸。
她躬身行禮,随着前來引路的學正,拾路而行,進了皇子們尋常教習太學的崇學堂。
那學正領她至崇學堂,便從鼻腔裏冷哼了一聲:“岑先生,就是這了。”
岑青玖是裴祯親點的武學教習先生,雖看似榮耀,卻也不過是這淵學監中衆多趾高氣揚的酸腐書生最是鄙夷的粗野莽夫。
還是個不遵循女戒,肆意妄為的女子。
她斜睨了一眼引路的學正,不欲與他多說,掀袍擡步,進了崇學堂。
看着堂中十幾個懵懂模樣的少年,目光掃過,看到了個熟悉的稚嫩面孔,正是七皇子裴塵。
目光觸及時,那孩子緊抿了唇,竟不自在地躲閃開了眼神。
心底暗笑,定是那日宴會後說的話,讓他心中起了漣漪。
不過是個孩子,心性就是如此容易被人左右。
她定了心神,簡述了歷朝以來多本名垂史冊的兵書,然後引經據典地挑出一二,勾得一群初生牛犢垂涎三尺,一驚一乍地聽着。
不過是些常識,卻也能讓這些久居安樂之地的金絲雀如此稀奇。
她繼續身臨其境地述說那些野戰攻城的火器,從鳥铳、三連珠铳、嚕密铳,到震疊铳、七星铳,泱國的火器發展到後來十多年後更加威力無窮。
落後的羌蠻又怎會是她大泱将士的對手?
怪只怪,這般泱泱大國,從外面攻不散,卻是從裏子裏鬥散了。
想到這,岑青玖也沒了繼續吹噓的興致,幹脆收了口。
面對一群嗷嗷亂叫的皇家小兒,沉下臉來,道:“習武自當要靠本身硬,借助外力取勝不過是輔助,你們應當要先将自身的基本功練紮實了。”
二話不說,岑青玖拿着教鞭,嗖嗖兩下就冷着臉将一群小兒往教場上趕。
剛才那般還纏着她說書似的小兒,這下便露出了驕橫無理的本性,推脫說懶,她好一陣趕小鴨子似的,才紛紛趕到了教場。
一時間,鬧哄哄的,反倒引起了隔壁幾堂的注意,不少調皮的少年還伸出脖子來肆意張望。
岑青玖自诩潇灑地揮着教鞭,朝着那些少年吹着流哨。
重生以來,她謹小慎微,此刻面對調皮的孩童,反倒露了軍中放蕩不羁的本性。
裴塵個子小,走在人群後,無意間聽到一聲嘹亮流氣的哨音,詫異地回頭看去,正撞上岑青玖看過來時的不羁之色。
眉宇桀骜,肆意輕狂,一雙黑眸中閃爍着靈動之氣。
他不由一怔,似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忙低下頭去。
之後心裏盤旋往複不得解,他再如只小乳貓般暗自偷瞄時,她已經又換上了那副嚴謹慎言的先生做派。
岑青玖在這十幾個孩子中仔細觀察了番,除了沒看到年齡稍大些的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而五公主、六皇子和七皇子都在其中。
根據淵學監歷年來的規矩,其他的孩子便是朝中大臣們的嫡子,一來伴讀,二來也是為了培養出朝中新秀。
岑青玖叫他們一一蹲在曝日下紮馬步,一做便是小半個時辰。
她看着這些嬌生慣養的孩子,愈發覺得心裏解恨,翹着嘴角,懶懶地掃過,時不時拿着竹藤做的教鞭一一提點。
那五公主生的嬌美,卻也身子薄弱,沒多久,就臉色發白,險些倒地。
岑青玖看她那般,擺擺手就命旁邊早已憂心忡忡的宮女領了人帶去賢亭休息,其他的人頓時眼前一亮,一個個如狂風襲來似的,病柳西施般唉聲嘆氣地直哼哼。
岑青玖怎會看不出這小把戲,拿過鞭條一一抽過去,直教人上蹿下跳,舒爽得精神抖擻。
她滿意地拉直了有些疲倦的藤條,轉身回了自己陰涼處的藤椅上,老神在在地晃蕩着。
岑青玖看看那些朝氣的少年,再看看自己這珠圓玉潤的身子,雖是有些醜态,但卻是比她前世那刀傷遍布,一身舊疾的破敗枯軀要好上百倍。
想到這,她不禁心癢難耐,登時站起身來,雙手交叉相握,扭動了下筋骨,揚眉看向那群少年。
“誰想休息?”懶散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威嚴。
剛吃了苦頭的少年們,不太敢輕易搭話。
裴塵年紀小,個子矮,站在最前面,額間沁出一層薄薄的細汗,發絲濕黏在耳側,他臉色有些泛白,唇角幹燥,止不住地上下舔抿。忽而聽到岑青玖這問,眸中泛光,卻又遲疑,等着她說下一句。
岑青玖意料之中地看着底下這些面帶猶疑的少年,揚聲說道:“誰願意出來與我比試一番,無須贏我,只要能讓我滿意,即可休息半日。”
一席話,說得底下的金絲雀們個個興奮地要大展拳腳。
一個身材較之他人高大些的少年走出隊來,岑青玖挑眉,知曉他正是六皇子裴祈。
“先生,如何比試?”裴祈生性傲慢,極為自負,說這話時,也并沒有看向岑青玖,而是自顧自開始活動着手腳筋骨。
岑青玖冷笑,這麽沖,可不就來找打的嗎?
“赤手搏鬥。”話音剛落,岑青玖便移開步伐,拉開排場,作出一番迎戰的姿勢。
裴祈心想她再怎麽厲害,也不過是個五體不勤的胖女,往日裏還能靠着一些計謀取勝,這體力再怎麽也應當比不過自己才是。
當真是想得太簡單。
幾個回合下來,他便覺得力不從心,四面受敵。
岑青玖憐他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有心讓他收斂秉性,卻并沒有刻意為難,幾招下去,也只是讓他的皮肉痛苦了些。
六皇子敗家犬般落慌而逃,狠狠啐了一口,單手撫着痛處回了原先的站處。
這一下,更沒有人願意招惹這個壯漢似的蠻婆。
岑青玖不知自己在衆人心衆已經風度全無,剛剛動了那幾下,也讓她慢慢知曉,這副身體,依舊是柔弱不堪的,她不過是重生了魂魄,卻沒帶回她那一身深厚的內力。
她心中有些遺憾,想想也是福禍相依,不該如此貪多,也就釋然了。
裴塵盯着她被裴祈拳擊後泛紅的手,眸子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岑青玖察覺到他的目光,看過去,挑眉問:“如何?”
“先生說什麽?”
“紮着馬步的滋味。”岑青玖有意挑他,想要看看這孩子的資質如何,“出來吧,與我過幾招簡單的。”
裴塵沒成想她竟會喊自己,當下收了馬步,一步步小心謹慎地向她走去。
“出招!”她命令。
裴塵之前不過是學些皮毛,如今心下想着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她看扁了去,手上雖沒有章法,卻使足了全力與她相抗衡,一招一式看着淩亂,卻又透着一股不服輸的蠻勁。
岑青玖有心試他,沒有出力,不過以虛打實,引着他出招,看着他圍着自己團團轉地像只心急難耐的小狼崽,四處放爪的樣子,蠻橫又難纏。
她心裏不覺好笑,原來以為是個乖巧的乳貓,這番一試,反而露了兇相,這般勇猛而堅韌,且還會懂得尋她出招時的弊端,試圖擊破她的防線。
倒有些聰慧。
岑青玖心癢難耐,好似從前在軍營中發現了鶴立雞群的将才一般,熱血沸騰。恨不得拉過來,手把手地教導......
走神間,她的臂膀被他一擊抓破了皮,滲出血絲來。
空氣裏彌漫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淡淡地也只有近身搏鬥的兩人嗅地出來。岑青玖何以懼這不足挂齒的血痕,只是疼痛感讓她突然驚醒,這是裴祯的兒子,哪怕現在她有意要利用他,也不能掉以輕心。
她低頭,看到因為誤傷他,頓然停下攻擊的裴塵,面上帶着驚愕和一絲慌亂。
呵,到底還是膽小。
“你......受傷了。”他的聲音細弱蚊蠅,傳到岑青玖耳裏,軟綿綿的,帶着絲心疼般的糯意。
岑青玖擡手,無所謂地甩了下胳膊,甩開那胳膊上滑下的血絲,朝着他勾唇淺笑,輕微地點頭,像是在褒獎。
“無礙。”她眸中晦暗不明,繼續道,“七皇子既能傷得了我一毫,就是勝了。今日下午的練習,免了。”
“那現在......”裴塵一雙眸子都小心地盯着岑青玖的傷口,“你需要處理一下傷口。”
聞言,岑青玖甫一低頭,對上他黑亮的眸子,笑得意味不明,“多謝七皇子關心。”
裴塵竟怕似的,別扭地低下頭去,歪向一側,耳根薄薄地紅了一層。
岑青玖回眸,看着那些已經軟綿綿的少年,揚手一揮,勾唇笑道:“休息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