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賈萬裏怎麽會特意來找她下棋?袁秋麗知道,趙春深這是在替她解圍,她立馬順着臺階下,說:“那我現在過去。”

好不容易抓到的顧客,女人怎麽會那麽輕易放她離開,她從包裏翻出一盒東西,說:“下棋需要動腦筋,這盒東西好啊,每天吃一顆,可以補腦益智,增強記憶力,預防老年癡呆症呢。”她緊緊地拽住袁秋麗的胳膊,不讓袁秋麗走。

趙春深見狀,再走近幾步,對着女人說:“你再不離開,我們就叫保安了。”

他沒有袁秋麗那麽客氣,在他眼裏,攔着人推銷,不買不給走的行為屬于強買強賣,是損害消費者權益的。沒有必要對這種人那麽禮貌。

女人知道,保安來了之後,自己就只能離開,她用哀求的聲音說:“別叫保安,請不要叫保安,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來這裏賣保健品的。我老公的公司破産倒閉了,他開的就是保健品公司,這些都是倉庫裏堆積的貨物,我們的孩子還需要上學,我們真的走投無路了……”

袁秋麗抓住了她話語中的漏洞,問:“如果這些保健品是堆積的貨物,為什麽你剛剛說這些是最新生産出來的産品?”

女人被噎住了,她的眼珠快速轉動,似乎想找到一個合理的原因來解釋自己的行為,她的神态被袁趙二人盡收眼底。

趙春深直接問:“你是不是改了保健品的生産日期?然後拿出來騙人。”

女人支支吾吾地說:“我……我真的是逼于無奈啊……”她沒了底氣,抓住袁秋麗的手也慢慢地松開了。

袁秋麗說:“你走吧,別再賣這些東西了。”

趙春深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戴上老花鏡,打開浏覽器搜索了一下,然後說:“修改保健品生産日期,将沒收違法所得、沒收過期保健品、沒收違法工具、受到行政處罰,還要罰款……這次我們不追究,不代表下次你還能有這樣的好運氣。你好自為之吧。”

之後,趙春深對袁秋麗說:“袁小姐,我們回去吧。”

女人自知理虧,沒再攔着他們。袁秋麗順利地走進了金庭小苑,她說:“趙先生,這次謝謝你了。”不然她還不知道要在小苑門口站多久呢。

“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情,不用對這些人客氣。”

袁秋麗說:“我知道,但是他們也不容易,我不想表現得太強勢了。”

明明保安就在不遠處,但是袁秋麗還是想禮貌地跟女人講自己不需要。在她眼裏,推銷的人多半也是為生計所迫,不然誰願意觍着臉,低聲下氣地追在別人屁股後面,哀求別人購買自己的産品呢。

趙春深微微彎唇:“你太善良了。”

袁秋麗笑了笑:“這可能跟我的職業有關,我教過很多很多的學生,什麽家庭的都有。在街上遇見的每一個人,我都會想,他或者她,會不會是我教過的學生的親人、朋友或者愛人呢?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和善。”

“包括我嗎?”

“你不是陌生人。你是冰凝的父親,我已經知道了。對了,你幫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感謝你,得空的時候,我請你吃頓飯吧。”

“我現在就很有空。”

“現在?”袁秋麗猶豫了一下,“我今天只買了一只烏雞。”

烏雞炖湯,自己吃還成,請人吃飯只吃這個,就有些寒酸了。

趙春深說:“擇日不如撞日,我家還有些菜,我也可以做兩道菜。”

“我請你吃飯,怎麽還能讓你下廚?”

“我們都這個年紀了,還有什麽好講究的。就這麽定了。”

于是,趙春深先回了自己家裏,從冰箱裏拿出一塊牛肉、兩根胡蘿蔔、一顆西蘭花和一盆魚片,就來到了袁秋麗的家中。

袁秋麗已經将斬成塊狀的烏雞扔進鍋裏先煮一遍了。趙春深過來的時候,她用手帕擦了擦手,出來招待客人。

這是趙春深第一次來袁秋麗的家中,屋內的擺設簡潔大方,袁秋麗沒找到新拖鞋,拿了一雙男人拖鞋,問:“你介不介意穿我兒子的?”

趙春深不介意,套上了拖鞋之後,他就要去廚房幫忙了。

袁秋麗說:“要不還是我來吧?你第一次來我家就讓你下廚,好像沒有這個道理。”

“道理都是人定的。而且,我也要感激你呢。”

“感激我?”袁秋麗怔了,她做了什麽事情,需要趙春深的感激?

趙春深翹起嘴角:“你能理解我的漫畫,就已經是值得感激的事情了。”

他搬來金庭小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小苑裏有人看過他的漫畫,更沒想過有人能理解一池春水。“被理解”是能讓他非常高興的事情。

袁秋麗的眼裏也染上笑意,她說:“我再說一件事情,你可能會更高興。”

“什麽事?”趙春深順着牛肉的紋理,将牛肉切成片。

袁秋麗說:“我曾經在班上,跟學生推薦過你的漫畫。”

“真的嗎?”趙春深覺得不可思議,“你向你的學生推薦過我的漫畫?”

“真的。”袁秋麗說,“我跟他們說,如果他們學有餘力的話,可以去看看一池春水的漫畫,增強一下領悟力和理解能力。那時候我的學生也很震驚,他們沒有想到我會給他們推薦漫畫。”

“我也很震驚。”

“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你覺不覺得,我們還挺有緣分的。你很早就認識了冰凝,還是她的語文教師,而且你在很多年前,也看過我的漫畫。多年之後,我們成了鄰居。我真的覺得,這是很難得的緣分。”

袁秋麗笑着幫他打下手,說:“冰凝這孩子現在怎麽樣了?我還挺想見見她的。”

“等她來看我的時候,我就叫她順便來看看你。”

“順便?”

“喔,我說錯話了。”趙春深連忙改口,“讓冰凝專程來看你,順便來看我。”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做菜,很快就做出了一道胡蘿蔔西蘭花炒牛肉,還有一道清蒸魚片,烏雞炖湯需要的時間長一點,他們就先将前兩道菜端去客廳,決定先吃飯後喝湯。

老年人都喜歡将菜都煮久一些,煮得軟爛方便咀嚼。袁秋麗吃了一口,說:“你的手藝不錯。”

趙春深說:“一般吧,能湊合。”

“你是不是總是這麽謙虛?”下棋如此,做飯也如此。

“那也不是。”

袁秋麗緩緩吞下一口米飯,腦中突然閃過了很久以前的記憶:“我知道了,在漫畫上,你不會那麽謙虛。”

“确實。在專業領域上,我對自己的能力還是得有足夠自信的,不過你怎麽知道?”

“我看過你的采訪報紙,也是挺多年前的事情了。”

年輕人說“很多年前”,往往是指童年時期,而老人說的很多年前,涵蓋的時期可多了。趙春深想了想,說:“我不大記得了。接受采訪的時候說的話,采訪完之後就忘得差不多了。”

他不會回看自己的采訪筆記,時間一直往前流逝,他喜歡往前看。

“其實我也不怎麽記得內容了,只記得你的态度,确實挺驕傲的。”

“我剛出道的時候,确實會狂一點。因為我是這麽覺得的,如果我身為漫畫家,都不喜歡自己畫的作品,那就更不要指望別人會喜歡我的作品了。既然我喜歡我的作品,那我就要挺起胸膛,哪怕很多人挑刺,很多人覺得它不夠好,它們不夠好。我也要堅信,它們就是最好的。而我,也會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他談論起漫畫的時候,眼裏流淌着熱忱。那種快樂感染了袁秋麗,她想,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其實是非常幸福的人生。

袁秋麗也熱愛教師這個職業,不過比起趙春深對漫畫的熱愛,她覺得自己的熱愛不夠強烈。但是想着想着,她又覺得,這沒有什麽好比較的,而且,她已經退休了,現在的她,只是平淡生活的退休老人罷了。

他們吃完飯,趙春深想去洗碗,袁秋麗這次按住了他,說什麽也不讓他再走進廚房了。袁秋麗将碟子放進洗碗盆裏,看烏雞也炖得差不多了,往裏頭撒了點鹽之後,就用一個大碗裝了湯和幾塊炖得軟爛的雞肉,送到了趙春深的面前,說:“嘗嘗。”

趙春深喝了一口,豎起了大拇指,說:“好喝。”

“那就多喝點。”

袁秋麗去廚房給自己也打了一碗,她吃過飯之後已經飽了,所以只打了一小碗。她出來之後,趙春深指着一個角落,說:“那些就是你的孩子給你買的保健品?”

“是啊。”袁秋麗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孩子的一片心意,我也不舍得扔掉,但是我也沒有吃這些東西的必要,所以就一直放在那裏,不吃也不扔。”

趙春深問:“你有想過,想要活到多少歲嗎?”

袁秋麗點點頭:“我想長命百歲。”

“我也差不多。”

“你也想活到一百歲?”

“我的野心可能還要大一些,我想畫漫畫,畫到一百歲。”

袁秋麗有些驚訝,這個野心确實有些大,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她問:“你有基礎疾病嗎?”

趙春深搖了搖頭:“除了總是腰疼,我沒有什麽大毛病。”

腰疼是因為總是伏案工作,後來趙冰凝給他買了個自動鬧鈴,每隔半個小時就提醒他起來走動走動,他的腰椎也好了許多。

“你離一百歲,還有差不多三十年呢。”

“如果我真的能活到那一天的話。我認識的朋友,不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了。很多都是因為生病。你看過我最近的一部漫畫嗎?那是我緬懷好友的作品。他死于癌症,七十六歲的時候走的。”

袁秋麗是一池春水的忠實粉絲,他的新作品一出來,她就買了。

“彳亍?”

“對,彳亍。我在裏面寫了一段話,關于生命的輪回。”

“我想我記得。”袁秋麗說,她對那一段話,印象還挺深刻的。

《彳亍》說的是一個老人因為得了重病,被家人抛棄的故事。沒有什麽情節,畫的是老人卧病床前,身體越來越差,最後離開人世的內容。

結尾那段話是這樣的——

直到徐元青徹底離開人世的那一刻,他也沒有想明白,他為什麽會被家人抛棄?

一二歲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索取父母的愛,他們坐在嬰兒椅中,被父母推着走,他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們咿咿呀呀學着說話的時候,父母會不厭其煩地辨別他們在說什麽,他們可以将屎尿都拉在褲子裏,反正沒有人會指責這樣小的孩子。

而七十六歲、得了重病的老人,做什麽都會被責備。他們記性不好,吃飯吃不利索,穿衣需要別人幫忙,也無法控制排洩物的流出。徐元青說話說得慢一些,兒女便會不耐煩地看着他。可他不是故意說那麽慢的,他組織語言的能力在退化。他不明白。

孩子不斷學習,老人不斷遺忘學習。兩者的待遇竟然如此不相同。從出生到衰老,老人活回了孩子的模樣,卻早已失去了耐心對待自己的父母,這就是生命的輪回嗎?

從幼年蹒跚到暮年踟蹰,他孑然地來,也孑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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