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薄紗濾過了陽光，室內趴着不明顯的陰影。袁秋麗收拾了一袋水果和幾本書，準備去養老院探望好友李文秀。

她與李文秀是中學同學，認識數十載，關系始終如初。可以這麽說，李文秀見證了袁秋麗的一生，袁秋麗也見證了李文秀的一生。在彼此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中，對方都從未缺席。

袁秋麗來到養老院之後，工作人員就認出了她，問：“袁奶奶，又來看李奶奶啊？”

“是啊，她在哪裏啊？”

“李奶奶現在在草坪上曬太陽呢，您過去就能看見她了。”

“好的，謝謝你。”

“不用謝，這裏剛拖過地，地面有些濕滑，奶奶您慢慢走。”

袁秋麗走到草坪處，這是養老院的假草坪，一年四季都一個樣子，遠遠地，她就看見了李文秀的身影。如果是二十年前，也許她還會悄悄跑過去，在李文秀肩膀上拍一下，然後迅速轉到另一邊，讓李文秀轉兩次頭才能發現自己。可是現在，她們老了，都沒有這樣玩鬧的精力了。

袁秋麗快走到近前的時候，李文秀就發現了好友的身影。她看着袁秋麗手裏的大袋小袋，說：“說了多少次了，你來看我，我就已經很高興了，不需要帶這些東西。”

“話是這麽說，但兩手空空，總覺得不太對勁。”袁秋麗坐在了李文秀的身邊，旁邊是李文秀的輪椅。

李文秀的雙腿健全，但因為關節疼痛，身體耗弱，走幾步路便會氣喘籲籲，所以必須坐輪椅，不然哪兒也去不了。

“護工呢？”袁秋麗沒看見護工的身影。

李文秀說：“我說我想一個人坐一會，護工就去忙別的事情了。”她打開袋子，發現裏面有幾本書，居然還有兩本漫畫，她将漫畫拿出來，說：“這是什麽？”

“一池春水的新漫畫。”袁秋麗說，“我覺得挺好看的，就拿來給你看看。”

她們讀書的口味十分相似，通常袁秋麗喜歡的書籍，李文秀也會喜歡。漫畫應該也是如此。很多年前，袁秋麗就跟好友推薦過一池春水的漫畫，但李文秀總是擺擺手，說自己對漫畫沒有興趣，袁秋麗當然也不會強迫好友喜歡自己喜歡的東西，便沒再怎麽提了。

不過，人的口味真的會随着年齡的變化而變化。李文秀說：“挺好的，我現在也喜歡上看漫畫了，字大，圖多，适合我們這些老人家。”

袁秋麗笑了笑，說：“他現在是我的鄰居。”

“他是誰？”李文秋心想，這個“他”的指代性非常不明。

袁秋麗卻覺得自己說得很清楚了：“一池春水。”

“什麽？”李文秀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錯。

“是真的，一池春水現在也是個老人了，他搬來了金庭小苑，就住在我隔壁。”

“仔細與我說說。”

雖然老了，但是李文秀的好奇心依舊旺盛，她覺得這樣的相遇十分有緣。如果放在現在的青春雜志裏，這種經歷可以寫一本小說，名字叫《驚！男神就在我隔壁》，或者叫《靈魂相認九十九遍後我們終于見面了》。

袁秋麗：“……”

她跟李文秀講了她是怎麽認識趙春深的、還有是怎麽知道趙春深就是一池春水的經歷，然後說：“他跟我想象中的樣子還是挺像的，當然了，也有一些不一樣。”

至于相像的是哪部分，不一樣的是哪部分，她就不說出來了。

李文秀拍了拍袁秋麗的肩膀，說：“緣分妙不可言，以後啊，你就可以近距離跟你喜歡的漫畫家探讨作品了，真好。”

“我也覺得……真好。”

袁秋麗将話題轉回李文秀的身上，問：“小峰和小晴最近有來看你嗎？”

“小峰”和“小晴”是李文秀的兒女，李文秀聞言搖搖頭，說：“如果最近說的是這一個月的話，他們沒有來過養老院。”

袁秋麗知道，李文秀之所以住進養老院，是因為她的兒子和女兒都不想照顧她，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負擔，中年人疲于生計，而李文秀體弱多病，他們都不想給自己增加負擔。

李文秀像是晦氣的皮球一樣，被他們踢來踢去，來回滾動。兒子和女兒因為急于減負，吵了無數次架，都想讓對方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

女兒說：“這麽多年來，媽媽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想要出國讀書，媽媽便打兩份工供你出國。你一回國就想要買車，媽媽和爸爸縮減自己本就不多的生活支出，把錢都給你用來買車了……你享受了這麽多，現在你來多照顧母親一些，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

兒子說：“你只好意思說我，你不拿個本子算一算自己到底花了家裏多少錢？你交的第一個男朋友是騙子，來我們家騙了五萬塊，你還記得吧？你喜歡商場裏面貴得要死的漂亮裙子，每個周末都央求媽媽帶你去買裙子，這些裙子現在都還在你的衣櫥裏，幾十條呢。還有，你的兒子跟別人打架，打傷了別人的眼睛，賠的醫藥費不也是爸媽給你出的？你只記得我花了多少錢，卻記不得自己花了多少錢，你是選擇性失憶嗎？”

女兒怼了回去：“選擇性失憶的是你！我剛剛說的那些只是九牛一毛，你現在住的這套房子都是爸媽出的首付。你是家裏的長子，不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嗎？你家裏有三室一廳，你跟嫂子一間房，你女兒一間房，還有一間房剛好可以讓媽搬進去，我現在住的房子只有兩個房間，你讓我來照顧媽，難道要讓媽睡客廳嗎？媽對你這麽好，你怎麽可以這麽不孝？”

兒子提高音量：“我從來沒有說過要讓媽睡客廳，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你兒子還這麽小，你和你老公跟兒子擠一擠不就可以了嗎？”

“我老公睡覺會打鼾，我兒子睡不着的。”

“你只想過你兒子，你有沒有想過咋媽？你兒子是你的親人，媽就不是你的親人了嗎？”

“你……”

“別說了。”李文秀被護工推着進了門，她說：“都別吵了，我去養老院住，你們安心了吧？”

兒子和女兒瞪了對方一眼，然後用一種愧疚的神情看着母親。他們雖然愧疚，但都沒有想要将照顧母親的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的沖動，反而不約而同地悄悄松了口氣，他們都心知肚明，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好的方法了。

養老院的費用，兒子和女兒各出一半，十分公平。就這樣，李文秀來到了養老院，孤獨地過日子。

雖然養老院裏有很多老人，也有很多笑容親切的工作人員，但是因為親人都不在身旁，李文秀始終覺得孤獨，這裏有再多的人，再妥善的照顧，她也快樂不起來。

只有袁秋麗來看她的時候，她才會高興起來。

她說：“我現在才覺得，跟親情和愛情比起來，友情才是最靠譜的。我那老頭兒早早就抛下我了，自己去天堂享樂，孩子們又都不太孝順，沒什麽好指望的。秋麗啊，到了這個年紀，我才發現，只有你是最可靠的，只有友情是最可靠的。”

袁秋麗不想責怪好友，可她只能實話實說：“你對小峰和小晴太溺愛了。”

李文秀苦笑一聲：“我和老頭原本以為我們都生不出孩子了，但是小峰是一個驚喜，小晴也是一個驚喜，我覺得他們都是奇跡，所以沒有辦法對他們提的任何要求說不。沒想到，最後我自食其果了啊。”

因為兒子和女兒都是泡在蜜糖裏面長大的人，太任性，也太沒有責任感，媽媽待他們的好，他們十分感激，但除了感激，他們也不想做更多的事情了。

袁秋麗深深嘆了一聲，說：“算了，我們都這個年紀了，也管不了這麽多了，能管好自己，就已經很好了。”

李文秀說：“秋麗，你說得對。我現在也沒有別的心願了，只想平平淡淡地過日子，等到病魔來了，我就安安心心地離開。”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要是走了，我會很孤獨的。文秀，你要好好活着，我們都好好活着。”

李文秀知道，袁秋麗是想要活到一百歲的，可是，她沒有袁秋麗那麽健康，因為兒子和女兒都不懂事，她衰老的速度比袁秋麗快多了。李文秀笑了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你想要活到一百歲，那我也盡力活到一百歲吧。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我覺得，我活得越久，小峰和小晴的負擔就越大。”

袁秋麗跺了一下腳：“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呢？”

難不成為了子女能減輕負擔，老人還得趕着去死？

李文秀說：“是真的。人老了，真的幹什麽都要花錢，前幾年我不是做了個手術嗎，花了六位數的錢。還有這把輪椅，也花了他們不少錢。我現在住在養老院裏，其實開銷也不便宜。每年都要全身體檢，也是一大筆錢……”

袁秋麗握住了李文秀的手，阻止了好友繼續說下去。

“人活着世上，不是用金錢來衡量值不值得的。文秀，雖然我們老了，不中用了，但是生命的價值還在，你要相信，生命永遠都比金錢重要。”

所以，只要還想活着，還想多看幾輪冬去春來，就不要想那麽多了。“自私”一些，努力地活着吧。

李文秀反握住袁秋麗的手。忽略掉兩只手上面的凸起的青筋、層層的皺紋和星點的老人斑，她們相握的姿勢跟幾十年前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