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三十歲的時候,如果被問到“對你來說,什麽東西是最重要的”這種問題,趙春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漫畫。”
七十一歲的他,會思考片刻,然後依舊會選擇“漫畫”。但在三十歲與七十一歲的中段,他搖擺過一段時間,那個時候問趙春深這個問題,他是回答不上來的。
趙春深的妻子叫周芳紅,她比趙春深大三歲。兩個人還沒滿五歲的時候,雙方父母就給他們定下了娃娃親,兩個家庭都是溫飽水平,在那個年代,既不算好,也不算差。趙春深與周芳紅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起考入大學,對于他們來說,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趙春深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長大之後,是要跟周芳紅結婚的。家人從童年開始就給他灌輸既定的事實,導致這樣的觀念在趙春深的腦海中根深蒂固,他以為這是一種責任,所以他應該要喜歡上周芳紅。于是他就努力喜歡上了周芳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他跟周芳紅結婚了。
他沒有讀完大學,在大二的時候,他因為在學校報刊上發表不當言論而被開除。但是那篇充斥着“不當言論”的文章并不是出自他的筆下,而是室友借用他的名義,發表在學校報刊上的。出事之後,室友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而趙春深百口莫辯,只能吞下這口怨氣,收拾行李,離開了學校。
這件事情,讓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憋屈。他蒙受不白,越想越覺得憤懑。那個時候的大學并不好考,他第一年高考的時候,鼻炎突發,在考場內用完了一卷紙巾,直接導致試卷沒寫完,但也考上了一些不太好的學校,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不願意讀那樣的學校。于是決定多花一年時間,重頭再來。第二年高考的時候,他如願以償,考上了這所人人豔羨的好學校。
眼看着前途一片光明,卻在學業中途出了這樣的事情,原本大好的前程變得灰暗,趙春深受到沉重的打擊。他離開了學校,在二手書店裏看完了一套漫畫,被漫畫中的主人公所激勵,于是倉促又堅定地下了決心,他打算棄學從文畫,當一個漫畫家。
畫漫畫是一條很艱難的路,他知道,中國的漫畫行業并不發達,很多漫畫家的收入都很微薄,有的還在溫飽線上苦苦掙紮。趙春深雖然下了決心,但并不莽撞,他沒有毅然決然地将全部精力投進漫畫行業中,而是先找了一份文職工作,一邊工作,一邊學習畫漫畫。他在畫漫畫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确實是有天賦的。
他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漫畫作品《行路難》,然後拿去各大漫畫出版社投稿。出版社叫他等消息,他便耐心地等,然後等來了拒稿的通知,這家拒稿,那家也拒稿,他投了多少家,就被拒絕了多少次。但趙春深并沒有心灰意冷,他知道,第一部作品被拒絕是常态。他将《行路難》放進了抽屜裏,在漫畫市場研究了一個月之後,他開始畫《不朽者》。
《不朽者》是漫畫讀者最愛看的漫畫類型之一,身世凄慘的主角被侮辱,被欺淩,被冤枉……然後他歷經種種艱辛,成為了英雄,曾經侮辱過他的人全都心懷歉意,曾經看不起他的人被狠狠打臉,曾經将他踩在腳下的人現在連給他提鞋都不配。很爽,是吧,趙春深畫的時候這樣問自己,确實很爽,作惡者惡有惡報,作善者善有善終,而趙春深也成功出道。對故事裏的人,和故事外的人而言,這都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後來,趙春深又陸陸續續出版了幾本漫畫,在他小有名氣的時候,《行路難》也成功出版了。
而讓《行路難》出版的編輯,正是當初拒絕過《行路難》的編輯。
趙春深問他:“為什麽?”
他說:“行路難不是大衆讀者喜歡看的那一類作品,不過也還是有受衆的。當初你籍籍無名,如果我們收下了這部作品,它在市場上大概率不受歡迎,就會造成出版社的損失。出版書籍和漫畫都是一樣的,本質上都是商業行為,我們看重的是作品的商業價值。但是現在‘一池春水’這個名字已經有一群固定的粉絲了,我們的市場專員預估過,行路難哪怕賺不了什麽錢,也不會讓我們有什麽損失,所以可以出版。”
趙春深點點頭,沒有說什麽。
他與周芳紅結婚半年的時候,周芳紅懷孕了,十個月後,他的大女兒趙冰凝來到了世上。
趙春深還是做着兩份工作,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的時間基本都用了畫漫畫了。只不過,趙冰凝出生之後,他将晚上的時間分了一些出來,用來陪伴女兒。
周芳紅與趙春深商量,覺得兩夫妻都去上班的話,孩子得不到妥善的照顧。于是,周芳紅辭職了,她決定在家中好好照顧女兒與丈夫。
她辭職一個月之後,趙春深問她:“高興嗎?”
周芳紅說:“高興。”
她沒有撒謊,在家裏照顧丈夫和女兒雖然很辛苦,但她确實感到快樂。上班的時候,只有每個月領工資的那一天,她才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但是在家裏不一樣,她最愛的人都在身邊,每一天她都覺得踏實。趙春深待她很好,從不在物質和精神上虧待她。周芳紅很幸福。
周芳紅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生下了第二個兒子,趙今越。四十二歲的時候,周芳紅遭遇車禍,搶救失敗,不幸身亡,留下十幾歲的趙冰凝和五歲的趙今越。
悲痛過後,趙春深一人攬起了照顧兩個孩子的責任,他辭掉了公司的工作。在家裏一邊畫漫畫,一邊照顧孩子。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
趙今越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向趙春深要錢,說自己要跟朋友合作做生意,需要一筆錢。
趙春深問他:“做什麽生意?”
趙今越支支吾吾的,說不上來。
趙春深皺眉說:“如果說不明白的話,我是不可能借錢給你的。”
“你畫漫畫賺了那麽多錢,借點錢給我開公司怎麽了?我又不是做違法生意,你至于像審犯人一樣審我嗎?”
“我只問了一句,你都答不上來。你讓我怎麽借錢給你?”
趙今越呼出一口長氣,轉身離開。
趙春深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這個兒子就長歪了。趙今越畢業之後,找了一份工作,沒做多久,他就辭職了。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去找工作,而是天天跟着一群亂七八糟的朋友,不知道在做什麽。趙春深曾經強勢地跟他談了一次話,但是毫無效果,趙今越已經二十多歲了,他管不住他了。
如今又說要拿錢與朋友合夥做生意,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事。
趙春深擔心趙今越,但又對這個兒子束手無策。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在兒子的成長期裏,他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畫漫畫上,因為他要賺錢,要養家,但時間就只有那麽多,分給理想和工作的時間多了,分給陪伴和教育的時間自然就少了。他知道有些東西失衡了,但木已成舟,後悔也沒有用了。
趙今越死在了三十歲那年的冬天,原因是欠債未還,在被高利貸的人追逐的過程中,不幸跌落山崖,當場斃命。
趙春深白發人送黑發人,将趙今越埋在了周芳紅的墓邊,那個時候他的父母親也已經離世。這個世界那麽多人,他卻只剩下趙冰凝和孫子孫女了。
他站在墓園中,銳利的夕陽砸了下來,刺痛了他的雙眼。
在趙今越離世的那一年,他過得極其頹喪,他沒有畫漫畫,也很少與別人說話。他如同行屍走肉,沒有了目标和追求。最後,是好友喚醒了他。
好友得了癌症,已經是晚期了,趙春深将自己從靈魂的地獄裏拉了出來,強打精神,每天去陪好友說說話。
好友對他說:“我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曾經想過,等我生病了,我一定要用最不痛苦的方法,盡快結束我的生命。我不想這樣活着,每天躺在病床上,子女們也都厭棄我,這樣活着沒意思。但是……真的這樣躺着的時候,渾身都痛的時候,我反而不想死了,我很想活久一點。我覺得,是人類求生的本能影響了我,春深,我這樣的都還想活着,你……你也要打起精神啊……”
趙春深說:“好。”
很簡單的,不需要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他就這樣清醒過來了。好友身上插着很多的管子,他不能自理,各種意義上的不能自理,他沒有尊嚴,大小便都在床上,他也沒有愛,對他最耐心的人是護工,因為他給了護工很多錢。但是他還是想活着。
趙春深想,衆生皆苦,他苦,但他不是最苦的那一個。
好友跟他說:“還能走路的時候,就去散步吧。還能呼吸的時候,就努力活着吧。還有記憶,還能動的時候,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如果現在的你不知道應該畫什麽,那就畫畫我吧,以我為主角,畫畫我在病床上的日子……”
畫畫衰老,畫畫死亡,畫畫病床前的哀樂,哀何樂何?
于是趙春深畫了《彳亍》,不長的作品,他斷斷續續地畫了許久。
春暖花開的時候,他來到了新的城市,搬進了新的房子,他想,他要重新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