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這天晚上，趙春深從漫畫工作室回家，他在金庭小苑的公交站下車，步行回小苑的路上，要經過一條馬路和幾家快餐店。在一家快餐店的門外，他看見了一幕争執。

一個穿條紋襯衫的女子與兩個有着臉頰泛着油光的男人在大聲說話。

男人一說：“跟我走，給你五百塊。”

女子繃緊唇線：“你有病吧？我給你五百塊，你走不走？”

男人二笑了，他的笑聲刺耳且響亮，他說：“好啊，給我兄弟五百塊，再給我五百塊，然後我們跟你走。”

“你們是神經病啊？你跟我走？你跟警察走行不行？”說着，女子從褲袋裏抽出手機，看樣子是想撥打110。

女子還沒有按下通話鍵，男人一猛地奪過她的手機，将手機設成黑屏，說：“別玩花樣。哥兩個今天是看上了你，才讓你跟我們走。你一個月賺多少錢？我們兄弟倆給你雙倍！”

他們的争吵太過引人矚目，周圍漸漸聚攏了不少路人，但路人還在觀望，都還沒有打算出面阻止。

女子低咒了一聲，說：“把手機還給我，我就不追究了，不然我一定會報警。”

男人二上手挑起她的下巴，說：“報什麽警啊？跟我們走，包你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嗎？你天天加班不累嗎？我們兄弟倆在這裏見過你很多次了，每晚都快九點了你才下班，你做的是什麽工作啊……”

他越說越難聽，女子忍不住了，雙手抓住自己的包，就往男人的臉上掄過去。

兩個男人見女子動手了，也不再忍耐，直接上手抓住女子，就想把她往巷子裏拖。趙春深立刻上前兩步，一拳打在了其中一個男子的臉上，他雖然老了，但畢竟也是個男人，手上的力道并不小。

那男子松開了女子，跟趙春深扭打起來。有的路人反應過來，立刻撥打110，有幾個路人上前制住了另一個男人。趙春深揍了對方幾拳，也挨了對方幾拳之後，就被路人拉開了。女子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對趙春深和路人們說：“謝謝。”

“哎呀，不用謝，這兩個男的真是不知死活，居然敢當街調戲女孩。”

“就是，這什麽禽獸啊！等警察來了，你們等着蹲局子吧。”

“你以後下班還是小心一些吧，最好能找個人來接你，這樣也安全一些。畢竟這些禽獸可閑了，一天到晚都沒事幹，就想着騷擾姑娘呢。”

“這位老爺爺，你的行動真快啊，我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你就沖上去了。”

“是啊，爺爺，你沒事吧？你的臉腫了，要不要去處理一下？”

路人們七嘴八舌讨論起來，女子也擔憂地問了趙春深有沒有事，趙春深喘勻了氣，說：“我沒事，都是皮外傷，回去處理一下就好，沒有關系的。”

沒過多久，警察就來到了，他們認出了兩個男子，說：“又是你們啊？”然後将他們塞進警車內。女子、趙春深、以及部分路人也跟着去了警察局，他們都需要錄口供。

趙春深錄完口供之後，警察說：“好多二十幾歲的小夥子都沒出頭呢，爺爺您倒是勇敢，這麽快就沖上去了。”

“那個女子就比我女兒小幾歲，我就想着，如果我的女兒遇到了這種事情，我一定希望有人幫助她。”其實趙春深當時沒有想那麽多，這是他事後才想出來的。沖上去的時候，他只是想着，兩個男人不是東西，女子在力量上原本處于弱勢，又是孤身一人，他的良心不允許他袖手旁觀。

警察說：“爺爺，您真厲害。對了，您先別走，讓我們來給您處理一下傷口吧。”

趙春深臉上的傷還是火辣辣的，他沒有照鏡子，也知道臉上的傷口一定很明顯，他乖乖地坐在警察局，等警察處理好傷口之後，他道了謝，就離開了警察局。

回金庭小苑的路上，趙春深左顧右盼，生怕有熟人看見他。雖然他做的是好事，但是臉上全貼滿了膠布，多少有些不好看，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讓旁人撞見。

他一路躲躲藏藏的，避開了兩個小苑裏認識的老人，終于順利回到了家中。他松了一口氣，換了鞋子，首先去廚房看了眼冰箱，發現裏面的菜夠吃三四天的，真好，這就不用出門買菜了。三四天之後，臉上的傷應該就好得差不多了。

趙春深來到洗手間，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現在的模樣。左臉被打了兩拳，右臉被打了一拳，下巴還有一拳，整張臉上貼了四塊膠布，挺難看的。

他想了想，還是在漫畫工作室的群聊裏面發了一條信息，意思是這幾天他都不去工作室了，有事微信找他。

發完了消息，他再次擡頭望向鏡子，心想，只要他不出門，隔壁的人也不會看到他這幅模樣吧。

嗯，只要他不出門。

第二天，趙春深煮了一鍋青菜瘦肉粥，蒸了一袋小籠包，這就是他早餐、午餐和晚餐了。

他給自己換了藥，貼了新的紗布，對着鏡子照了十分鐘，搖了搖頭，回到了客廳中。

趙春深“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一個白天，傍晚的時候，有人按了他家的門鈴。趙春深心裏“咯噔”一聲，他悄悄地來到門關處，從貓眼裏看見外面的人，是袁秋麗，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

袁秋麗的手中捧着一個保鮮飯盒，她靜靜地站在門口，等待着裏面人的回應。

趙春深遲疑了，若他一直不做聲，也不開門，袁秋麗就不會知道他在家中，她覺得自己不在家裏，自然就會離開，自然也就看不見自己的模樣。但是……

袁秋麗等了一分鐘左右，見沒人來開門，她的腳步微微一動，像是準備要離開了。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趙春深打開了門，喊：“秋麗。”

袁秋麗邊轉回來，邊笑着說：“原來你在家啊，怎麽這麽久才開門？我還以為沒有人在家……你的臉怎麽了？受傷了嗎？”

趙春深摸了摸鼻子，側開了身子，說：“進來說吧。”

袁秋麗盯着趙春深的臉，走了進來。趙春深找出一雙新的女式拖鞋，給袁秋麗換上。袁秋麗換好鞋，将手上的保鮮飯盒放到了餐桌上，說：“今日做了許多清蒸排骨，想着你喜歡吃排骨，就拿了一些過來。”

趙春深給她倒了杯茶，讓袁秋麗坐下，他說：“多謝。”

他坐在她的旁邊，隔着兩拳的距離，将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袁秋麗看着他：“圍觀的年輕人多嗎？”

“挺多的。”

“你沖上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頑石裏的主角嗎？”

“啊？”趙春深發出了一個猶豫的單音節。

袁秋麗笑了，說了一段話。

——時間予我鐐铐，贈我蒼老，時間予我枷鎖，贈我衰弱。但我的心從未蒼老，從未衰弱，若有人敲開它，他會驚訝地發現，裏頭有少年的夢，難涼的熱血和永存的善良。

《頑石》是趙春深中年的時候創作的漫畫，漫畫的主人公原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覺醒來，他發現自己老了三十歲。他無法接受一夜之間多出來的皺紋、白發和斑點，他以為自己得了精神病，去醫院看醫生，醫生給他的診斷結果是，一切正常。

他花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個事實，他老了，人生最應該奮鬥的三十年，他一眨眼就過去了。他用青年的靈魂不斷地适應老年的軀殼，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心中仍然有幻想，萬一這只是一場夢呢？萬一這只是一場鬧劇、一個玩笑呢？萬一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又回到三十年前呢？可這些所有的“萬一”都沒有發生，他終于能夠确定，他回不去了。

袁秋麗說：“我記得，頑石裏面有一幕，就是他看見了惡性暴力事件，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體已經五十多歲了，他毫不猶豫地沖了上去，結果被壞人打得遍體鱗傷，在醫院躺了半個月。”

“是的。”趙春深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沖上去的時候沒有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很年輕。他的心在撞擊着胸膛，砰砰亂跳，一如年少的毛躁。

“疼嗎？”袁秋麗問他。

趙春深撓了撓頭，說：“當然疼。”

“很疼嗎？”袁秋麗又問。

趙春深說：“倒也還好，不算特別疼。”

袁秋麗想到了什麽，突然笑了：“你今日一天都沒出來，就是怕別人看見你的傷？”

趙春深想不到辯解的理由，只能老實點頭。他雖然老了，但也是個好看的老頭，他愛美，不願意讓別人瞧見自己這個樣子。

袁秋麗說：“現在我已經看見了，你可以不用躲着我了。”

“我沒有躲着你……”

“剛剛那麽久都沒有開門，是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裝作不在家嗎？”袁秋麗心思剔透，她認識趙春深幾個月了，只要仔細一想，就知道他在想什麽。

“好吧。”趙春深只能承認，“我确實有想過不開門。”

“為什麽後來又給我開門了？”

“因為，想知道你找我做什麽？我怕……”

他頓住了，沒有再往下說。

“你怕什麽？”袁秋麗想知道。

趙春深依舊沒有說出口，有些話，他現在還不敢說。他跟《頑石》裏的主人公還是不一樣的，他确實老了，時間予他猶豫，贈他踟蹰。

他看向窗外，那被屋檐割裂的天空，有一層橘紅色的光輝，夕陽饒沃。

趙春深望着夕陽，說：“真美啊。”

他怕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