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袁秋麗和趙春深回到金庭小苑的時候,看見了坐在袁秋麗家門前的侯佩玉。

侯佩玉快八十歲了,她憔悴的臉龐猶如開裂的樹皮,說話的時候裂得更加明顯了。

門前有一堆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盆碎片、随之逃離的土壤和倒在地上的綠葉,侯佩玉指着袁秋麗,一疊聲抱怨:“你總算回來了,秋麗啊,不是我說你,我要是剛剛再走快一步,現在可能就已經死掉了……你說說你,把花盆放得那麽開做什麽?雖然只是二樓,但是掉下來也會砸死人的啊,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個小區裏面住的全是我這樣的老年人,這麽大一個花盆砸下來,我們哪裏還有活路……”

袁秋麗默不作聲地盯着地上的東西,趙春深上前一步,擋在袁秋麗面前,說:“你慢慢說,有話好好說,這也不是秋麗的錯……”

“不是她的錯?難道是我的錯了嗎?”侯佩玉不饒人,叉着腰站了起來,中氣十足地說:“難道我不能走這條路?難道我看到秋麗的屋子就要繞路走?哪有這樣的道理啊?”

趙春深只不過說了一句,侯佩玉就恨不得說個一百句,而且說的話也沒什麽道理,不知道她是怎麽越扯越離譜的。

袁秋麗從趙春深後面走了出來,問:“佩玉,這個花盆真的是自己掉下來的嗎?”

侯佩玉毫不猶豫:“當然!我經過你家的時候,這個花盆就直直地從你家的陽臺掉了下來,就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摔碎了。”她撫了撫胸口,說:“要不是我命大,現在已經在閻王殿了。”

趙春深再上前一步,護在袁秋麗面前,說:“是真是假,得看看監控才知道。”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這個花盆到底是怎麽掉下來的,他自己的陽臺上也放了幾盆,這種只有幹燥微風的天氣,按理說不會無故掉下來啊。

侯佩玉一聽,叉腰怒斥:“你什麽意思?你懷疑我撒謊嗎?我為什麽要騙人?不對,你是誰?這是我和秋麗之間的事情,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是我的愛人。”袁秋麗走了出來,說:“佩玉,他說得對,還是看監控吧。如果真的是花盆自己掉下來的,我們再協商賠償的事情。”

侯佩玉哼了一聲,說:“行。那就去看監控吧。”

他們三人一起來到了門衛處,保安聽說了他們的來意之後,到監控室找到了今天上午的監控,卻發現袁秋麗家門口的監控壞了。

保安将監控壞了的結果告訴他們的時候,袁秋麗和趙春深異口同聲:“壞了?”他們對視一眼,都覺得事有蹊跷。

侯佩玉沖上前去,指着袁秋麗,對保安說:“她家的花盆掉下來,差點砸死我,現在監控壞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說沒有證據,然後拒絕賠償……”

她話還沒說完,趙春深就打斷了她,說:“沒有證據是事實,所有的話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你口口聲聲都在說賠償,說不公平,說沒有道理,那我們就報警,讓警察來公平公正地處理這件事,你覺得怎麽樣?”

“大家都是一個小區的人。”侯佩玉的氣焰消下來,“報警鬧得多難看啊,而且,我都一把年紀了,才不想進出警察局。算了算了,這件事情我就不計較這麽多了,但是秋麗啊,你的花盆确實差點砸到了我的身上,這件事我也不能自認倒黴吧,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袁秋麗心思缜密,既然沒有物證,她馬上就想到了人證。

“花盆掉下來的時候,除了你,還有誰看見了嗎?”

“沒有。那個時候只有我一個人經過了,幸好只有我一個人經過了,不然萬一砸到別人,事情可就大了……”

趙春深問:“你為什麽要走這條路呢?”

他和袁秋麗的家位于小區的角落,靠近後門,而後門因為正在重建所以暫時不能使用。一般來說,除了清晨和夜晚特意出來散步的人,沒有什麽人會經過他們的家門口。

侯佩玉眼神飄忽不定,似是有些慌亂,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換上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啧了一聲:“你管我這麽多幹什麽?我愛走哪裏走哪裏?金庭小苑又不是你們倆開的,憑什麽限制我的行動?你們以為有兩個人,就可以一起欺負我了嗎?我跟你們說,哪怕天塌下來了,也是你們差點殺了我!秋麗,你找了別人就有了依靠,這點我也祝福你,但是有了男人就了不起嗎,你認識他多久了,你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說不定只是為了找個免費保姆……”

這人真會颠倒黑白,趙春深只是問了她一句走這條路的原因,她就可以擴散到人身攻擊。袁秋麗的好脾氣也耐不住了,侯佩玉怎麽說她都可以,可她憑什麽說趙春深?她自己放在心上的人,侯佩玉怎麽可以說得這麽難聽?

“你住嘴。”袁秋麗很久沒有說過這句話了,她現在的神色比當年對着譚俊能的時候還嚴肅,她說:“你跟我回家,我們捋清楚這件事情,如果真的是我的錯,我一定會給你合理的賠償。”

保安看得目瞪口呆,三個人的表情一個賽一個的難看,他害怕他們談不妥會直接動手,便問:“侯奶奶,袁奶奶,趙爺爺,你們都冷靜一下,降降火吧。”

趙春深看着他,說:“放心,我們不會打人的。”

說着,三人就往袁秋麗的家中走。

侯佩玉一路緘默,趙春深和袁秋麗也沒有說話,袁秋麗開了家門,侯佩玉直接走了進去,坐到沙發上,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

趙春深忍了又忍,忍住火氣,對袁秋麗說:“秋麗,我出去把碎掉的花盆掃走吧。”

“不準去!”袁秋麗還沒說話,侯佩玉就說:“你們這是想銷毀證據嗎?”

趙春深冷冷地盯着侯佩玉,袁秋麗握住了他的手,說:“不要生氣。”

他們到了這個年紀,生氣也成了牽扯病痛的大事。袁秋麗又變回了溫柔的模樣,對侯佩玉說:“回來的路上,我想了幾種解決這件事情的辦法,想來想去,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

侯佩玉問:“是什麽?”

袁秋麗說:“查出監控損毀的原因,基本上就能清楚這件事情的經過了。剛剛我看了監控,發現它并沒有明顯的毀壞痕跡,應該是有人黑了監控,我認識一個全國有名的監控專家,現在就可以打電話請他來。等他來了,請他幫忙修複監控,我們再一起看看監控中的內容,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趙春深感受到袁秋麗的大拇指,正在輕輕撫過自己的掌心,像一片羽毛,明明沒有什麽力道,卻讓他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

趙春深順着袁秋麗的話往下說:“我也認識警察局的人,到時候如果你想報警,我們就去警察局談。如果你不想報警,我們就私下慢慢談。我們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你想講道理,我們一定會奉陪到底。”他稍稍拔高了音量,說:“做錯的人會道歉,會接受懲罰,沒錯的人什麽都不用管,只管挺直腰杆。”

侯佩玉被這兩人一前一後的言論唬住了,一個說自己認識監控專家,一個說自己認識警察局的人,看起來都不像是說謊,萬一……

袁秋麗拿出手機,說:“我現在就給監控專家打電話。”

“等等!”侯佩玉喝住了袁秋麗。

袁秋麗手上動作一頓,擡起眼:“怎麽了?”

“秋麗,不用打電話了。”侯佩玉看向趙春深,說:“你也不用找警察局的人……”

“為什麽?”趙春深和袁秋麗再次異口同聲,其實他們心裏都猜到了,但猜到了不作數,得讓侯佩玉親口說出來。

侯佩玉閉了閉眼,破罐子破摔,一股腦地将事實說了出來:“那個花盆不是自己掉下來的,是我拿竹竿把它挑下來的,跟你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不用查了也不用看了,都是我的錯。”

袁秋麗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侯佩玉是那種年紀越大,越沒有什麽羞恥心的老人,她在這件事情中已經得不到好處了,跟袁秋麗坦白也沒什麽關系,所以她将原因也直接說出來了。

原來,侯佩玉的孫子跟女朋友談了一段時間了,兩人年紀也不小了,打算結婚。但是因為孫子還沒有買方,女方家長不太同意這門婚事,孫子找到了父母,父母又找到了侯佩玉的身上,想要問八旬老母親要錢。

侯佩玉向來疼愛兒孫,也想讓孫子快點結婚,不過她拿不出那麽大一筆錢,讓兒孫們給她一點時間。她在自己的房子裏走來走去,總算想到了一個好辦法——碰瓷。

她雖然老了,但很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這個碰瓷絕對是不能有生命危險的。侯佩玉順着“碰瓷”這個方向往下想,想了很多方法,經過排除和篩選,終于挑出了一個最佳方法。那就是假裝“被高空砸物”,然後找到高空砸物的主人進行索賠。

她花了兩天的時間,繞着金庭小苑走了二十圈,怎麽看,都是袁秋麗的家最好下手。第一,後門正在重建,平時比較少人走這條路,不容易被人發現。第二,袁秋麗家二樓陽臺擺放了幾盆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很适合“砸下來”。第三,袁秋麗在金庭小苑住了挺多年了,她的脾氣一般都很好,侯佩玉就覺得她好欺負,好騙。而且,她知道袁秋麗挺有錢的,拿錢平息事情的時候應該會很大方。

綜合以上條件,侯佩玉挑中了袁秋麗,她原本以為今天過去之後,孫子買房的錢就有找落了。沒想到趙春深和袁秋麗這麽敏銳,居然逼着她将事情真相說了出來。

趙春深問:“那監控呢?監控是怎麽回事?”

侯佩玉認命似地說:“我的孫子是學計算機的,金庭小苑的監控等級不算很嚴密,他黑進了秋麗家門前的監控,在這幾天的時間裏監控裏都是黑屏。他很聰明,還弄了靜止圖片來替代監控畫面,只有特意查看的時候才能發現問題。”

趙春深說:“你的孫子有這個本領,他的專業應該不差,為什麽不自己賺錢買房呢?”

“你們這些有錢人是不知道啊,現在的房價有多貴。而且他的女朋友家裏要求一定要在市裏面買房,不能到郊區買房。”

袁秋麗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她說:“佩玉,就算這樣,你也不能想着碰瓷啊。孫子的事情,就讓孫子自己解決,讓你一個老人來訛錢給他,多造孽啊。”

“不是不是。”侯佩玉十分維護自己的孫子,“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孫子一開始也不答應的,後來聽說你還挺有錢之後,他才答應的。不是他的錯。”

趙春深:“……所以有錢還是罪了?”

他也有錢,但是他的錢都是他一筆一筆畫出來的,賺的都是辛苦錢。他不明白這個世界怎麽了,有錢就活該被訛嗎?

到了這個時候,侯佩玉還覺得自己挺有道理:“你們也都是老人了,拿着這麽多錢有什麽用?分點給我的孫子,當時散財積福了,以後到了地府……”

“呸呸呸。”趙春深連忙打斷了她,“你不要亂說話,我們都還年輕。”

跟八十歲的侯佩玉,還有今天在公交上看見的老人相比,他們确實還能年輕。趙春深不迷信,不相信一語成谶,但他也不希望從別人的口中聽到自己和袁秋麗要進地府的話。

袁秋麗說:“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我也不想鬧大,這次我不計較這件事情了。但如果你下次還将算盤打到我的頭上,我就沒有那麽好說話了。佩玉,你走吧。”

她是個很善良的人,剛剛她就已經想到了,如果這件事情讓金庭小苑的其他老人知道,侯佩玉一定會被指指點點的。也許她不在意,但是袁秋麗不能完全不為她考慮。

人言可畏。起碼袁秋麗和趙春深還知道侯佩玉是為了孫子,但是金庭小苑的其它人都不知道,他們只會在背後罵她厚顏無恥。

侯佩玉沒有想到袁秋麗這麽輕巧就掀過此事了,她結巴了:“真……真的?”

袁秋麗說:“真的。”

侯佩玉其實跟袁秋麗不熟,她只是通過一些刻板的、淺顯的印象,來“了解”袁秋麗,她知道袁秋麗好,但不知道袁秋麗這麽好。尋常人突然被這麽碰瓷,哪怕不追究,臉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但袁秋麗不一樣,她聽完了侯佩玉的初衷之後,是真的神情平和,無怨無怒。

侯佩玉神情複雜,她站起身來:“謝謝你,秋麗,我走了。”她走到門邊,腳步一頓,轉過身來:“我以後……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袁秋麗點點頭,沒有送她。

她知道,侯佩玉說的話是真的。侯佩玉是一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剛剛袁秋麗嚴厲地呵斥她,罵她,也許侯佩玉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她甚至會從一些讓人難以理解的角度來反駁他們。這點趙春深和袁秋麗都是領教過的。但是寬容不一樣,侯佩玉可以在強硬面前撒潑打滾,卻只能在寬容前低下頭顱,所以她走了,并且承諾以後不會再犯。

袁秋麗剛剛一直站着,腿腳很酸,等侯佩玉走後,她才坐下來,也讓趙春深坐在自己的身邊。

趙春深問:“累了?”

袁秋麗點點頭:“對不起,浪費了你的時間,也破壞了你的心情。”

原本,這件事情跟趙春深無關的,如果他們沒有在一起的話。

“說什麽傻話?”趙春深拍了拍自己肩膀,“累了就歇一會吧。”

袁秋麗靠在他的肩膀上,還是過意不去:“原本今天……應該是很快樂、很完美的一天。”

趙春深溫柔地說:“不要自責。能陪你一起面對困難,解決問題,也是讓我感到很快樂的事情。”

愛人之間不是只能一起玩,一起笑。在對方遇到問題的時候,要挺身而出,或當堅實的後盾,或當披荊的勇者,這樣也很好。

趙春深繼續說:“而且,這也不是你想看見的事情啊。壞人想做壞事,剛好挑中了你,你可以委屈,也可以難過,但不要因為這件事破壞了約會,而耿耿于懷,好嗎?”

袁秋麗嘴角上揚,她說:“好。”

她靠着趙春深,覺得身體和精神都有了依靠,她又說了一句:“真好。”

無人在意門外的花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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