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所謂聖痕,就是神官們信仰虔誠的标記,代表他們在抵抗異端侵襲時戰勝了邪惡,是聖主的青睐與賜福!”

菲利普斯一貫平板的語氣裏多了許多熱切與激動,埃克特滿臉不敢置信,喬伊斯則湊在最後一個角上興致盎然的盯着看。

艾爾洛斯頸側出現了條類似紋身一樣的荊棘圖案,淺淺的淡金色,從鎖骨處延伸至動脈處,三位來撈人的“保镖”争前恐後擠着欣賞。

“哪怕主教級別以上的高級神官也不是每位都有幸能得到這條賞賜!”苦修士首領的嘆息中多了幾份“逆子居然出息了”的感慨。

單憑這條聖痕,艾爾洛斯·梅爾就已經完全滿足聖子必須“信仰虔誠且堅定”的要求,屬于吊車尾變成偏科生,他未來的成就也絕不僅僅局限于某地低階神官。

至于說聖子候選本人的想法嘛……

大約就是這個表情“( )”

啥啥啥虔誠?他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死在故鄉以外的陌生地方罷了。

考試前偷偷摸摸在大賢至聖先師塑像前擺上一顆蘋果就是他對滿天神佛唯一的敬畏了,嗯……學英語的給孔夫子上供,哪裏不太對但好像又沒有什麽不對。

除本人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很高興。

聖騎士長完全沒想到走投無路之下抽的這支簽也有翻身的可能,一時間茫然不已。母親只是個已經人老珠黃不再受寵的普通情婦而已,又沒什麽實力強橫的娘家撐腰,父親用一個“聖子候選”的聖騎士長職位就輕飄飄的打發了她一輩子的盡心伺候,想來也不會有多上心,就……白撿來的彩票竟然中了頭獎?

“先回塔樓,大人需要休息,菲利普斯,從明天起咱們還是幫大人強調一下通用禮儀吧,其他的東西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假裝沒看見少年身上那件滿是塵土的執祭罩衣,不過滲透了罩衣的汗水卻沒法繼續忽略。

埃克特忽然意識到聖子候選方才出現時的驚恐萬狀恐怕另有原因,他提起重劍朝那個方向走去,十幾步就到了頭,面前是光滑一片的通體大理石牆。

“菲利普斯,事情嚴重了,你覺得究竟是什麽異端,能單獨開辟出一個空間,甚至差點要了聖子候選的命?”

他用重劍捅了捅牆壁,聲音沉悶,是實心兒的沒錯。

苦修士首領顯然也想到了這些,他抱起已經閉上眼睛的艾爾洛斯對另兩人道:“你們都不要繼續留在這裏,剩下的事交給我處理。耶倫蓋爾出現異端的消息決不能傳到其他教派耳朵裏去,真正的情況只能交由教宗冕下裁定。”

究竟是異端,還是邪神本身,他不願意去做那個猜測。

這裏可是耶倫蓋爾修道院!重點在于修道院!

埃克特和喬伊斯迅速遠離聖子候選出現的地方,三人匆忙返回塔樓,夜風一吹艾爾洛斯立刻醒過來打了個噴嚏,整個人抖得像片寒風中的枯葉。

這回可沒人再照顧少年害羞的小心情了,菲利普斯親自把他摁在浴池裏泡暖和了才撈出來,好在他掙紮着獲得了自己換衣服的許可,總算沒有丢太多人。

“那些聲音,在牆壁裏。”上下牙不再顫抖,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就令人匪夷所思,“在孤兒們集中居住的區域裏。”

“所以您也是從牆壁中逃出來的?”喬伊斯抱着法杖背對着他詢問,明知道他看不見艾爾洛斯還是搖頭:“不,耶倫蓋爾還有一層地下結構,我的空間出現了重疊與錯位。至于說為什麽,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點猜測。”

孤兒們住在倉庫外,很合理但又非常不合理——出于節省空間的角度考慮,它或許是合理的,但是一個寧可餓死佃農和孤兒也絕不打開倉庫發放陳糧的神父,能相信餓極了的孩子們不會偷偷溜進去偷吃嗎?先不說那些年齡更大跟具備行動能力的大孩子,只小胖子達達一個,執祭們恐怕就看不住。

所以那位喜歡在背後和人說話的小朋友把他引入了倉庫,而倉庫裏也一定存在着其他不可名狀之物被自己不慎接觸,這才有後面那條詭異的通道。

邏輯上來說,這個順序是合理的。

換過內袍聖子候選又被苦修士首領提着硬塞進被褥裏,這一夜的驚險對他來說太超過了,也許是那道聖痕的緣故吧,菲利普斯此時的表情堪稱“縱容”:“您好好休息,我會致信教宗冕下說明情況,同時聯系巴別爾領主教費南迪閣下前來盡快一同舉行彌撒儀式。等儀式結束今後就不會再有可憐的孩子無法安息了。”

艾爾洛斯動了一下,此刻他只能祈禱這種安息別是物理上的“安息”:“包括其他長期住在地下室的孩子,要給他們清理一下居所,換掉被污染過的衣物被褥,還有,他們常年與異端接觸,也不知道會不會遭受侵害。我想弄來一批大蒜,實在不行檸檬子也湊合,單一某樣砸碎了混在水裏服下去,連服七天,這樣就能驅除掉可能藏在他們身體裏的異端。”

不,這驅的其實是寄生蟲,只不過大蒜作為重要香料,檸檬作為重要調味品,一窮二白兜裏一個大子兒也沒有的聖子候選實在弄不來足夠每個孩子的使用量。眼下正是個好機會,以他的私心盡量救治那些無辜的孩子,聖光教廷還可以将此舉掩飾為針對孤兒們的福利實則行“驅邪”之事,裏面外面都光亮。

菲利普斯眼前一亮,如果沒有聖子候選主動提出這個辦法,截至今年耶倫蓋爾範圍內的所有孤兒真的就只能分批分次逐漸“安息”了,哪怕裁判所也很難對這麽多着實無辜的孩子下手。好在還有其他手段——“這個法子是從哪兒來的?煉金術的知識嗎?”

艾爾洛斯:“嗯……”

煉金術應該不講這個,再說了原身也沒怎麽學過煉金術,他還只是個小雜工。

“不是煉金術,煉金藥水對異端侵害收效不大,我以為你們都知道?是這兩天閱讀時發現的,一百年前索爾領主教用大蒜汁和檸檬籽驅除了一方邪祟,那麽吃下去同樣能起到效果。”

大蒜是廣為流傳的驅邪之物,檸檬麽……屬于低費的下位替代。民間确實有用這些東西治療寄生蟲的土法,只不過不是在這裏。反正菲利普斯不會深究,他早就看出來了,這家夥只想找個東西替教廷遮醜,但凡能遮住,具體是塊布還是別的什麽,只要教宗冕下不在乎,聖主就不會在乎。

等寄生蟲被打下來,就它們那随便長長見不得人的模樣不是異端也要成異端,有巴別爾領主教親眼見證“異端”被驅除,這些孩子才能小命得保。

至于說剩下的……沒有現代藥物的幹預,寄生蟲病就是一種極難治愈的疾病。畢竟蟲也是生物,是生物就會頑強的繁衍後代以保存基因,它們廣泛存在于土壤與生水中,只要不徹底改善環境糾正不良習慣,那就算治好了也會有複發的高概率可能。

目前只能在保命的前提下與少量體內寄生蟲共存了,別無他法。

另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從艾爾洛斯心裏鑽出來,他想把福裏安那家夥趕走,或者換個擁有人類基本道德感的人來管理耶倫蓋爾。

聖子候選自己是無法直接接手這家修道院的,聖選一天沒有結束,他的未來就一天沒有歸處。只有角逐出最終的優勝者,其他人才能體面離開這場風光的游戲。想要讓更多修道院比納粹集中營做得有人性,他只能向上走,直至走到教廷權力的頂端。

問題是……艾爾洛斯傷心的想,他真的不是那塊料啊!看個推理小說都總要猜錯兇手,就這種本事還想染指政治,就好比用土豆搞玉雕,那真是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至于說拿出些驚世駭俗的工藝技術給這些中世紀土包子一點點現代文明震撼以此博得政治資本……咳咳,他一個學英文做翻譯替人寫作業的,純屬理論上的巨人,實際上的矮子——道理我都懂,但我完全不知道這個結果是怎麽得出來的,就算你給我講,我也只能用清澈的眼神回以愚蠢的答案。

再說了,就這三天的生活體驗他也能看得出來,煉金術加持下中央大陸的魔法科技水平很可能并不低。馬車上嵌得有玻璃,耶倫蓋爾那麽多通體大窗戶用了多少平板透光材料?只這一項就能證明吉魯克公國至少有一條完整的工業産業鏈,工業基礎是存在的。

所以,那些從小說裏學到的穿越必備技能根本就用不上。

還有佃農,在這個年代,想讓農民日子好過些,一是提高種植業的産量,二是期待國家管理者還願意做個人。否則就算能種出一地金豆子,餓死的平民也一樣不會少。

——整件事就像條爬滿了虱子的華麗長袍,它很美,材料貴重工藝複雜,但是想要拿起它清洗的人卻找不到能夠下手的地方。

“唉……”

聖子候選的嘆息被解讀為同情與憐憫,菲利普斯簡直恨不得把他捉去當成親兒子養了:“調撥物資的事,我會去和各區主教協商。如果用大蒜确實在價格方面遠超預算,不過檸檬沒問題,巴別爾領南部就是吉魯克公國的檸檬主要産地,品相差一些的應該也能用。”

“可以不要鮮果,榨過汁的果渣也行,我只要裏面的種子。”艾爾洛斯怏怏不樂,滿心都是事的苦修士首領沒有精力去理解少年人的小心思,他只能一再保證會盡快解決,然後果斷告辭。

等苦修士首領走了,聖騎士長埃克特和牧師喬伊斯換了個眼神,後者開始講述另一條線上的故事。

“我照您說的在卧室裏放了個沙漏,颠倒三次後您還沒有回來,我就去樓上樓下找了菲利普斯和埃克特幫忙。就在我們走出塔樓後我突然發現無法共鳴到留在您身上的那個标記,于是我們立刻從樓梯下到地下室裏尋找,額,沒想到最後是在先賢祠裏和您遇上。”

艾爾洛斯還在想那條很有象征意義的通道,回過神來就問:“先賢祠?”

“沒錯,耶倫蓋爾好歹也與‘吉魯克的王室’有那麽些千絲萬縷的聯系,不提如今的費迪南家族,往前至少幾任王室中的十幾位君主都與王後一同合葬在這裏,地下當然有存放靈柩好舉行儀式的地方。”

說白了就停屍房呗!

emmmmm,所以你們為什麽直接去停屍房找我?是默認我已經GG了嗎?

艾爾洛斯聰明的沒有糾結這個問題,他把更多實情告知與自己利益一致的聖騎士與牧師:“耶倫蓋爾的異端不止一處,除了孤兒宿舍,還有倉庫,以及一條奇怪的通道。但那時我神志已經不清醒了,無法詳細回憶起具體方向。”

他把這一夜的經歷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埃克特都沒想到這位聖子候選如此能跑,而喬伊斯則把重點放在倉庫裏的兩幅畫上:“您确定您看到了雷擊和火刑?”

“我确定,火刑那張離得特別近,所以看得特別仔細,畫家筆法細膩,張力十足。”艾爾洛斯說完後明顯遲疑了一下才繼續:“也許是我眼花了,我看到火焰在動。”

埃克特和喬伊斯又換了個眼神,後者的表情難以描述:“我都不知道該責備您魯莽還是該慶幸您幸運,根據描述,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接觸到了封印物。教廷擊殺異端的宿體後會将那些不可名狀的無形之物封印在固定物體中以免其逃逸,當然了這只是其中之一的說法。總之,可以解釋您身上為什麽會出現聖痕了,福裏安神父違規私藏封印物,這個罪責夠他在裁判所好好喝上一壺。”

也就是說,福裏安神父沒有按照教廷要求上交封印了異端的物品,罪過比他把糧食放到發黴也不肯寬待孤兒和佃農還重?

好吧,艾爾洛斯重重吐了口氣。

本地特色,本地特色。

了解過事情的全貌後喬伊斯送了埃克特出去,拐回來不放心的坐在艾爾洛斯床邊看着他閉上眼睛睡着。

這孩子清秀的面孔在睡着後顯得越發弱氣,牧師忍不住頭疼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才聽了好友的慫恿跑來看熱鬧。

那個家夥,把弟子仍在監獄裏一年不聞不問,臨時想起來了才随手抓個熟人去看看孩子死了沒……難道說一心鑽研煉金術的人腦子裏都缺根弦?

“要不是拉萊納那家夥說你就是神棄之地出來的小家夥,我才不會絞盡腦汁湊上來給自己找罪受呢。封印物……耶倫蓋爾究竟發生了什麽,竟然引發了封印物的回應……”

他抱着法杖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看向沉睡中的艾爾洛斯:“運氣不錯的小羊羔,沒有直接被丢下鍋涮了。”

聖子候選到達耶倫蓋爾修道院的第四天,風平浪靜。這一天他被特許留在床上躺到不想躺為止,對外只說是梅爾大人極力搶救受傷修女累到了需要休息,到也沒有什麽人質疑。

前來負責儀态矯正的居然是埃克特,這讓艾爾洛斯很有些意外。後者狹促的擠擠眼睛,攤開手笑:“沒辦法,誰叫我有個貴族父親,爵位還不算低呢?”

艾爾洛斯抱着枕頭懶洋洋的曬太陽,充分體驗了十分鐘半封建本農奴制度下神官的奢靡生活後就從床上爬起來,他怕自己躺久了會過不去良心那道坎。

“跟我說說吧,聖騎士和苦修士,都是怎麽來的?”他換了個姿勢傾聽,埃克特擡起下巴挑剔的看了他幾眼:“雖然是放松的坐姿,但并不意味着您真能放松全身。請在腰背挺直的狀态下放松肌肉,對。”

“手裏可以随便玩些什麽,目光不要直直盯着與您交談的人,如果微笑就請一直保持,不過我不建議。”

他滿意的看到聖子候選跟随指點不停調整狀态。

“微笑和不笑都是為了掩飾表情,保持沒有表情的狀态比維持和藹的微笑要簡單得多,是這樣嗎?”

少年扭來扭去尋找“放松但又不能完全放松”的感覺,埃克特點頭:“沒錯,我們不能勉強您帶着笑意聽到噩耗,比如說……額,比如說您的煉金術工坊炸了。”

如果他真是個煉金術士,這個問題真的很難頂。

“好吧,我懂了。”

艾爾洛斯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電視連續劇裏面那些清冷男仙們沒談戀愛以前的樣子。

對,就是沒談戀愛以前,被戀愛病毒侵染後絕大多數小仙男的臉就和編劇的腦子一塊崩了。

要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要渺渺兮似憑虛而禦風。要不食人間煙火,但又不能徹底生疏勿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埃克特默默點頭,這孩子開竅後真的很聰明,一點就投,成為他的引導者真是件令人心曠神怡的事。

心情好,他的話也就多了起來。最重要的自然是理論上不能讓聖子候選知道,實際上人人都會提前知曉并做足準備的“亮相”。

“聖子候選是選出來要代教宗冕下迅游四方的,天天悶在屋子裏不見人怎麽能行?但我們也不能領着您跟什麽似的自己四處巴巴送上去,所以一定要等主城城主或者領主代表的社交界公開表态,才能作為教廷在外的臉面與廣大信徒分享賜福。”

艾爾洛斯:懂!不就是又要又要,又當又立麽,咱們種花家老祖宗都玩爛了的三辭三讓,你擱這兒擱這兒呢?

看他好像沒有不能接受現實的樣子,聖騎士長再一次感嘆人生唯一一次抽中SSR的運氣,絕了!

那些家族背景雄厚的聖子候選們才不會聽這些,他們早就習慣成為衆人仰慕的中心,有時候過于自矜反而拉開了與信徒之間的距離。

“所以最近的摩爾城城主一定會做出表示,畢竟巴別爾領也是聖光教廷在吉魯克第二大的教區,信徒教衆數量超過了人口總數的百分之五十,他想要坐穩屁股底下的椅子,對教廷的事自然得上些心。”

埃克特強調了一下外出亮相的重要性,拐回頭又講起可能遇到的挑戰:“無論異端還是封印物,這些事都交給菲利普斯和巴別爾領主教去解決,您不要再深入其中了。後續教廷一定會派裁判所的先知們來此地封存檔案,咱們只當什麽都不知道,千萬不能說漏嘴。我的意思并非不信任您的能力,而是繼續深究下去對您自身不利。啊,如果您将來想進裁判所成為一位偉大先知的話,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他斟酌了一會兒,到底還是選擇把道理掰開揉碎了講給面前這個懵懂的少年聽。

“無論聖選期間還是平時,神官失職一定是敵對教派最喜歡攻擊的弱點。所以教廷對神職人員的操守格外看重……”

聖騎士長在這裏心虛了一下,很快遮掩過去:“尤其這裏是聖選期間的耶倫蓋爾修道院,您能明白我什麽意思嗎?事情一旦傳出去,信徒們會第一個不願意的。你大約是沒見過他們為了信仰憤怒時的樣子,就算我也不願意擋在暴怒的教衆面前。其次,如果對教廷不利的消息是從您嘴裏因為不謹慎而走漏,恐怕我們就得來生再見了親愛的梅爾大人。”

艾爾洛斯:“……”

不是,不是說好了聖子候選相當于有免死金牌嗎?怎麽還帶背後下黑手的?

埃克特攤手,教廷就是這樣,您不樂意可以等将來爬上去了以身作則做個言而有信的神官,但是眼下,候選大人不能用自己的道德标準去要求別人。

這些話打死也不可能從菲利普斯那張虔誠的嘴巴裏說出來,也就埃克特早早被拴在艾爾洛斯·梅爾這位聖子候選的船舷上跑不了,不然他也不會說。

明哲保身嘛,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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