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兩人幾乎是同時問了對方一個問題,卻又都沒有回答的打算。
病房寂靜。
賀淩腦袋擱在江越肩膀上,目光落向潔淨的窗外,看見一只小小的麻雀從青綠的樹梢裏飛走。
輔導員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作為與此全然無關的第四人留在這裏确實很尴尬。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硬着頭皮打破僵局。
“賀淩,你沒什麽事我就先回去了,身體要緊,等你過敏反應恢複了再回去軍訓吧,有任何需要你随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我手機24小時開機。”
江越對他笑,“謝謝,麻煩你了。”
“哎,不客氣,那我就先走了,你們慢聊。”
年輕的輔導員逃也似地離開病房。
江越低頭捧起賀淩的右手臂,他一進來就注意到了賀淩皮膚有不正常的紅斑。
“什麽原因過敏?和你之前螨蟲過敏那次症狀很像。”他說。
“不是螨蟲過敏,是遲發性紫外線過敏。”
“難不難受?”
“還好,也不是很嚴重。”
“你怎麽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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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你也沒有用,只是讓你擔心而已。”
“那你也應該告訴我,不能我老婆生病不舒服了我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了,下次會記得告訴你。”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了會兒話,江越輕輕拍撫賀淩的後背,扭頭看向一直站在病房門邊注視他們的賀明樓,溫聲說:“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賀淩倒沒說什麽,側身躺下,緩緩閉上眼睛。
“叔叔,別打擾小淩休息,有話我們出去說吧。”
賀明樓聽見這話轉頭深深看了江越一眼,轉身往外走,直到走廊的盡頭才停下腳步。
這裏有一扇窗,窗外能看到樓下進進出出的病人家屬,有人手裏提着吃的,有人背着沉重的行李。
江越看着沉默不語的賀明樓,淡聲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打小淩,阿姨要是還在,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
提到亡妻江燕,賀明樓有一瞬地恍惚,他目光怔愣地看着窗外來往的行人和車輛,想到賀淩還腫着的臉,胸口悶得生疼。
“如果是真的想為小淩好,你不應該再來打擾他,你的出現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會一再刺激他而已,小淩一看到你就會想起那個即将出生的孩子,你要他如何平靜面對自己被你抛棄的事實?”
抛棄這個字眼重傷了賀明樓,他猛地轉過頭看着江越,“我什麽時候抛棄過小淩?”
“你想要那個孩子,這對小淩來說就是抛棄,你否認不了,你今天打小淩的那一耳光,我猜一定是因為他偏激地對那個孩子表現出攻擊性了吧,所以你打他。”
賀明樓确實無法否認,他無奈至極也痛心至極,“我沒有想到我養了這麽多年的孩子今天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無論他有多少不滿孩子是無辜的,他怎麽能說一個還沒出生的嬰兒是野種,等孩子出生了就去掐死他這種話?”
江越無奈地垂眼,也很生氣,只是他氣的是賀明樓。
“他不過是在說氣話,難道你以為他真的能去把誰給掐死嗎?他只是太委屈了,你總說孩子是無辜的,可我覺得小淩最無辜。你疼愛了他那麽多年,你要他怎麽接受你已經沒那麽愛他了?要他怎麽接受從小只愛自己,最愛自己的爸爸要去愛另一個陌生的孩子?”
賀明樓無法反駁,無論他有多少理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對兒子賀淩的傷害已然造成,并且深刻得無法挽回。
“你舍得這樣對他,我是不舍得他太苦太委屈,我的所有願望都是希望他可以幸福快樂,哪怕他不愛我,只要他能過得好我怎麽樣都可以。”
賀明樓對江越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感到震撼,他問:“你對小淩的感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15歲。”
賀明樓難以置信這孩子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藏了那麽多年,“什麽時候結的婚?”
“我們離開衡水的那天。”
“你父母知不知道?”
“知道。”
賀明樓再無話可說,他反對又怎麽樣?事到如今這兩個孩子哪一個會在乎他的反對?
他也只能說:“你們将來不會後悔就好。”
“後悔什麽?難道叔叔認為我們将來會想要一個孩子嗎?”江越并不想對賀明樓不禮貌,他畢竟是養大賀淩的人,只是有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未免太過諷刺。
賀明樓沒有在意,他只說:“你們現在還小,等你們長成大人了自然會明白,這世上最難被割斷的就是血緣和親情,我養了小淩18年,可我在他心目中永遠也越不過他媽媽,他連離家走的那天留給我的字第一句寫的都是他跟媽媽走了。”
這點江越也很清楚,賀淩确實很愛他媽媽。
賀明樓看向江越,“我記得之前你問過我,一個是我養大的孩子,一個是還沒出生的孩子,孰輕孰重對我難道沒有分別?那對小淩來說,一個是養了他18年的爸爸,一個是早逝的媽媽,孰輕孰重又是否有分別?”
“小淩接受不了一倩肚子裏的孩子不僅僅只是覺得我對他的愛會被其他孩子分走,他也接受不了我放下他媽媽,他認為我這是出軌,是對他媽媽的背叛,所以他叫那孩子野種。”
這兩個字從賀明樓嘴裏說出來澀得發苦,苦得好像吃了一勺的蓮子心。
賀淩他當然心疼,但他也一樣會心疼那個還未出生就已經被賀淩罵成野種的孩子。
生命有對錯嗎?事在人為,就算有錯,錯的從始至終都是他們這些做大人的,孩子無辜。
就像當初他氣賀淩攻擊曉曉一樣,賀淩今天這樣攻擊一個還未出生的嬰兒,賀明樓很難不痛心,痛心這些年他其實根本沒有養好賀淩,多少年的付出和愛都比不過已經不在的人。
“小淩恨我,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他媽媽在恨我。”
賀明樓沒有再回病房,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跟賀淩說什麽,更不用說他沒有辦法原諒今天打了賀淩耳光的自己。
江越看着他無限落寞的背影走進電梯,轉身找護士要了個冰袋才回到病房裏。
賀淩其實沒什麽嚴重的,他的嘔吐是因為情緒起伏過于激烈的應激反應,臉上的紅腫是挨了打,身上的紅斑是紫外線過敏。
但這些并不嚴重的問題同一時間出現在賀淩身上就讓江越很受不了了。
賀淩安靜地看着他,看他一邊無聲掉眼淚一邊用冰袋小心翼翼地敷着他的臉,淡聲問:“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心疼我老婆。”
江越聲音沙啞,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你為什麽不躲開?”
“沒反應過來……別哭了,我不疼。”
江越用冰袋敷得賀淩臉頰變得冰涼了才放下手,不太好意思地轉過臉,躲着賀淩的眼神自己偷擦了眼淚,“等你好點了我帶你回家,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學校。”
“我現在就能走。”賀淩起身掀開被子,他本來也沒多大事,打過鎮吐藥已經好多了,不會想再吐,“我不想在這裏,我們回家吧。”
江越不放心地跑去問醫生,确定賀淩已經可以出院了就去繳費,但卻得知已經有人付過錢了。
不用想也知道這錢肯定是賀明樓付的,他人現在估計已經在去機場的路上了。
出了首都醫院他們打車回家,兩人一起洗了個澡,賀淩只穿上衣,光着腿坐在江越腿上,等着他幫自己把頭發吹幹。
吹風機吹出的暖風正合适,呼呼吹透了發絲裏的水汽。
江越用手摸了摸賀淩的發根,感覺都幹了便關了手裏的吹風機,房間瞬間安靜下來。
兩人沉默地對視。
賀淩忽然說:“今天在病房裏我們抱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我爸就在門口看着。”
江越手掌輕柔地撫摸他的臉,沒說話。
賀淩抱着他的脖子,腦袋擱在他肩窩裏,嘴唇幾乎貼着他的耳垂,輕聲說:“我為什麽覺得有意思,因為我在想你能不能當着他的面跟我做,把我爽得只會叫你老公。”
江越聽得呼吸急促,又再極力平複,他緊蹙眉心偏頭去咬懷裏人的耳朵,“你是壞蛋嗎?”
賀淩皮膚上的丘疹已經好很多了,還剩些紅斑沒好,估計再過一天就能完全恢複好。
他脫了上身的睡衣,藏在衣服下的肉還是白的,他張嘴吻着江越,“可惜我不是女人,不能懷孕,不然我大着肚子一定可以氣到他,我很生氣,我從出生到今天第一次有人打我,所以在醫院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當着他面操//我?”
江越的心幾乎是飛速掉入無底深淵,恐懼捏住他的心髒。
他盡量平穩地呼吸,溫柔地安撫賀淩,“我也很生氣,我現在補給你好不好?”
賀淩看上去一切如常,除了他說的話讓人心底無端發冷,他的眼神表情和平時是一樣的,偏偏他這樣才最讓江越感到心慌。
“你現在補給我也沒有用,他走了,看不到了。”
賀淩視線一直落在江越身上,他自說自話地發洩,好像想在江越身上看到些什麽反應。
可等他真的看見了,他的心口卻驟然泛起尖銳的疼,疼得他呼吸困難,比他爸爸打他的那一耳光還疼。
他後悔地抱緊江越,“對不起,我不該吓你。”
江越也抱緊他,手臂勒得賀淩都覺得疼。
賀淩對江越可能還沒有愛情,但是這不代表他不會心疼江越。
他扭曲矛盾,他想相信江越很愛他,但是來自親生父親的欺騙和背叛還歷歷在目,他已經無法再相信江越不會變。
他抓着江越就是抓着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沒有江越他就什麽也沒有了,會變成被所有人抛棄,被所有人可憐的賀淩。
這一晚準備不夠充分他們做不了什麽,但賀淩還是去了三次,被滿足的性//欲讓他筋疲力盡,一覺安穩地睡到天亮。
冰箱的食材在他們離家去報到的前一天就已經吃完了,早餐江越只能下樓去早點攤子買,他出去一趟回來賀淩還沒醒。
江越看他睡得好好的也沒舍得叫他,把被子打開一點看賀淩的皮膚有沒有好一些。
沒想到他這一動賀淩自己醒了,睜眼回頭看他。
“幾點了?”
“九點不到。”
賀淩起床洗漱,坐到客廳裏吃早餐,茶幾上的香菇餡小籠包皮薄餡大,還有現磨口感香醇的豆漿。
吃完早餐他們搭地鐵去首都大學,江越把賀淩送到校門,抓着他接了會兒吻,很不放心,“有任何事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賀淩答應了,“你也是,路上小心。”
江越臨走前又不舍地仔細看他的表情,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他嘆了一口氣,“老婆,你好好的,別讓我太擔心你,等軍訓結束了我就來接你回家。”
賀淩很難得露出一個笑,幹淨又好看,“知道了。”
剩下的軍訓賀淩還算是輕松地度過,教官不敢把他再曬過敏,日頭大了或時間長了就要打發去樹蔭底下坐着。
最後兩天,軍訓快結束的時候首都又趕上了罕見的大雨,從早下到晚,把炎炎夏日裏的暑熱驅散得一幹二淨。
江越來接賀淩的那天首都還下着雨,他撐着一柄墨綠的雨傘站在校門前等着,眼前來來往往走過很多人。
賀淩的室友們出來得早,他們都是本地人,回家就是搭幾站公交和地鐵的事,就算下雨也着急想回家。
三人各撐一把雨傘走出來,一眼就在雨幕裏看到一個生得高高大大的男生,寬肩窄腰,一米八幾的個頭往哪兒站都是顯眼的,更不必說這位五官長得像天生自帶美顏效果,還有一種柔和的攻擊性,再鋼管直從有人類正常審美的角度都得承認這哥們确實很會長。
“靠,這長得也太帥了。”
三人從江越身邊走過了還總是忍不住回頭看,直到他們看見賀淩撐傘走出來,然後那帥哥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接過賀淩手裏的包,兩人共撐一把傘。
看見帥哥緊緊摟住賀淩的肩膀,雨傘完全是顧着賀淩一個人,好像生怕賀淩淋濕一點。
三人都看出了點門道。
“賭不賭?這肯定是賀淩老公。”
衡水。
方一倩自懷孕後就搬到了賀明樓新租的大平層,有住家阿姨照顧她飲食起居,連曉曉都因此換了個幼兒園,現在在上每年好幾萬學費的國際幼兒園,上昂貴的鋼琴課。
她們的生活條件發生質的變化,要什麽有什麽,每天桌上都是根本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但曉曉一點也不開心。
這天她坐很漂亮的校車回來,還是只有阿姨接她回家。
她知道她媽媽現在肚子很大走路要很小心,因為她們家馬上就要有一個新寶寶了,她的媽媽特別愛新寶寶,每天都會給還在肚子裏的寶寶念故事書,聽音樂,還要她叫寶寶弟弟。
曉曉覺得很奇怪,寶寶沒出生媽媽怎麽知道是弟弟呢?也有可能是妹妹呀!
可她要是這麽跟媽媽說了媽媽就會很不高興。
曉曉覺得媽媽變了,再也不溫柔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睡覺前給她念故事書,抱着她睡,也不會叫她小寶貝了,她現在心裏只有新寶寶,所以曉曉覺得新寶寶很讨厭。
她在幼兒園畫畫都要把新寶寶畫進畫裏,給他畫最醜的鼻子和嘴巴,她要新寶寶長得一點都不可愛,她想要媽媽和賀叔叔最喜歡她,只給她一個人買玩具。
曉曉每天都在許願,許願新寶寶永遠也不要來她們家,可是誰也沒聽見她的願望。
她看着媽媽的肚子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大,大得像肚子裏塞了一個很大的氣球。
她很喜歡的賀叔叔偶爾會來看她們,賀叔叔來了媽媽就會很開心,但曉曉發現賀叔叔也變了,變得沒有那麽開心,這讓曉曉覺得很高興,因為這說明賀叔叔和她一樣,也不喜歡新寶寶。
可是有人很喜歡新寶寶,比如突然來到她們家裏的爺爺奶奶。
曉曉一點也不喜歡他們,因為她知道他們也不喜歡她,他們每次來都不會看她一眼,她還聽到那個奶奶偷偷跟賀叔叔說,不該花那麽多錢。
曉曉很不開心,她覺得這裏一點也不好了,雖然這裏的房子很漂亮,每天的飯都很香,但她更喜歡從前的生活,也更喜歡從前還沒有新寶寶的媽媽。
媽媽越來越大的肚子讓曉曉覺得很害怕,她怕那個肚子會像氣球一樣破開,也怕她希望長得一點也不好看的寶寶會被生下來。
終于有一天,她看見媽媽流了好多的血。
她被阿姨抱着,所有人都很慌張,醫院的味道很臭,她看到賀叔叔和爺爺奶奶的表情很可怕,她聽見大人說早産了。
她不知道什麽是早産,她只知道這天她媽媽生下了一個弟弟,很小很小的弟弟,小得只能住在醫院裏,小得可能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會死掉。
曉曉每天都會去醫院看媽媽,可是她每次去媽媽都不在房間裏,因為她媽媽去看寶寶了,賀叔叔也會在那裏,他們一起看寶寶。
“曉曉,來。”
方一倩牽起女兒的小手,指着玻璃說:“曉曉,我們一起給弟弟加油好不好?讓弟弟加油長大,健健康康地活下來。”
曉曉踮腳吃力地趴在玻璃上,她太小了,根本看不到箱子裏的寶寶,所以她不看了。
她很不高興,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所有人都忘了。
“我才不要給弟弟加油。”
方一倩呆呆地看着突然發起脾氣跺腳的女兒,聽她哭喊尖叫。
“我要弟弟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