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在臨興鎮一中,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

林辭遇像往常一樣，慵懶地趴在桌子上。

大部分的學生都不在教室裏。

只有幾個女生坐在離林辭遇不遠的位置上。

女生們大概以為他睡着了。

就旁若無人地圍成一圈兒聊起天。

幾個人先是讨論了一下衣服小飾品等等感興趣的話題，聊了一會兒, 大概覺得這樣的話題沒有什麽吸引力，她們想聊點獵奇的主題。

女生中一個叫紀如的, 平時最喜歡議論別人，她看看左右, 見到林辭遇還是一如往常的，沒有什麽存在感的趴在桌上，她認為這是個無關痛癢的人, 即便是醒着也不構成什麽威脅。

于是，紀如壓低腔調說：“嗨嗨，你們知不知道, 我發現了個驚天大秘密。”

另幾個人正在百無聊賴, 一聽這個, 立馬聚攏過來問她：“快說說, 是什麽驚天大秘密？”

得到響應，她眉飛色舞地往下說：“這個秘密是關于咱班副班長的。”

“哪個副班長。”有人好奇發問。

當時鎮一中各個班級都設有一個正班長, 兩個副班長，三位班長分別管理不同的事物。

“就是那個。”紀如大概是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旁邊的人立刻有人附和：“哦哦哦，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了。”可是還有人很懵懂, 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看到對方的節奏沒有跟上她的訴說，紀如直接報出了主角的名字：“我說的是江諾啊。”

聽見江諾的名字, 趴在桌子上假寐的林辭遇, 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

紀如渾然不覺，她繼續說：“那天去花園廣場那邊, 看見江諾在一輛餐車旁幫人打飯，好像她媽媽是用餐車賣盒飯的。”聽到她這樣說，另外幾個女生紛紛表示驚奇。

這時一個叫王曉唐的女生發了話，她的語氣中透着鄙視：“原來是個賣盒飯的女兒，我以為是什麽家庭，每天高高在上的，不知道以為她爸爸是企業老總。”

随着王曉唐女生話音落下，旁邊聽她說話的人，馬上有人附和：“她哪裏能有個企業老總的爸爸呢，你看看她窮的，連個練習本都要寫滿了字再扔，誰家企業老總的女兒窮成這樣。”

她的觀點被大多數人同意，嘻嘻哈哈的笑聲回蕩在教室裏。

這時候，林辭遇趴在桌子上，臉朝着桌子下面，他睜開了眼。

他呆呆地看着腳下的地面。

教室的地面是大理石鋪就，上面有水波一樣的紋路。

那些紋路泛着幽然的光彩，看久了就像海浪一樣。

讓人心境漂浮。

林辭遇的思緒兜兜轉轉，他開始是想了一些亂七八糟和身邊人無關的雜事，有關于母親的，還有很多過往的片段，充斥在他的腦海。

思緒漂浮了一會，注意力又轉移回到了腳下的石頭上。

他在想一塊石頭究竟經歷了多少風霜，輾轉了多少個地方，才來到這裏。

成為一塊稱得上有用的石頭。

也許最初的時候，他們都算不上石頭，只是一些比較堅硬的泥土罷了。

林辭遇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他感覺人有的時候，就像那塊石頭一樣，在不停地遷徙流動。

只為最終成為一種合理的存在。

但是要怎樣的涅槃，才能從普通的泥土變成一塊有用的石頭。

沒等他想出答案，教室裏的對話聲又響起，這次是王曉唐，她的語氣帶些誇張：“我可聽說江諾她沒爸，就一個媽，她爸不要她們母女，和小三卷了她們家的拆遷款跑了。”。

這又是個驚天大秘密，幾個女生叽叽喳喳的，腦袋湊在一起，又說了一些杜撰來的八卦，這些八卦和江諾的家庭有關，聽起來相當的不堪。

林辭遇從座位上坐起身，他目光看着前方，看了有一會兒，然後他轉頭看向那幾個女生。

教室裏的氣氛仿佛在一點點變冷。

有一個餘光能瞥到他的女生，看到了林辭遇坐了起來。

女生的目光和他對接，冷不防像被冬日裏的寒冰戳了一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林辭遇的眼神像一把刀子，看着人的時候，讓人不寒而栗。

那個女生捅了捅身邊的同伴，她們漸漸停止了呱噪，都看向林辭遇這邊。

這個新來的轉學生身上，有一股殺氣，是她們這些嬌花沒見過的。

被那目光看的發冷，有個膽子大一些的女孩，沖着林辭遇的方向低聲嘟囔了一句：“看什麽看哦。”旁邊的人驚覺她的發言，趕緊用胳膊肘肘了這個女生。

她話音落下。

教室內除了每個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的雜響。

一分鐘後，林辭遇臉色陰沉，沖着她們，嘶啞低吼出一個字：“滾。”

少年的殺氣着實吓到她們了，幾個女生目瞪口呆，完全沒了交流的興致，她們立刻四散跑開，回到各自座位上。

在座位上坐了一會兒，還是覺得坐立不安，幾個人很快又交彙了眼神，像暴風雨來臨之前要逃難的鴨子一樣，紛紛離開了教室。

最終，教室裏只剩下林辭遇一個人。

他在椅子上呆坐着。

看向前方的目光，淡然而清冷。

他這樣坐了不知道多久。

教室的門開了，從門口走進來一個人。

如果現在教室裏有別人。

林辭遇根本不會看走進來的人是誰。

但此刻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條件反射地望向了教室門的方向。

門口走進來的是江諾。

她手裏抱着一摞練習冊，還是和平常一樣，沉默地走着路。

但是和以往不同的是，以往她的目光還偶爾看向四周，而這次她走路的時候，更多的是看向地面，仿佛在她面前的地上有什麽她曾經遺失了的東西，她就這樣一路低着頭，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坐下來。

在座位上坐好之後。

她木然翻開一本書。

書頁打開，久久也沒有翻動一頁。

陸陸續續的，班級裏的其他同學都回到了教室裏，學生們在議論着午休給他們帶來的歡樂，這其中也夾雜着那幾個女生，她們的眼神不斷在林辭遇和江諾的身上巡梭，似乎要發掘出什麽秘密。

最後上課鈴響，老師也走進來，見到老師來了，江諾才條件反射似得動了一動，她把面前的書本換掉，在手邊的書裏找出這堂課對應的那本。

從見到江諾從門口出現的那一刻。

林辭遇的心就向下一沉。

女孩周身的氣場讓他明白，剛才那些冷言冷語她有可能聽到了。

怎麽會聽不到那些人背後的議論呢？在班級裏，江諾是非常珍惜時間的人，她每次走出教室，出去或者回來都是用很快的速度，仿佛是和時間賽跑的人。

這次因為要到校外的書店裏去買練習冊，她耽誤了一會兒，那些人議論的時候聲音不小，她應該是從樓梯上來的時候就聽見了。

想到這裏，林辭遇的心疼了一下，他寧願那些人議論的是他，反正他的心境如雁渡寒潭，早已經習慣了。

老師開始講課，林辭遇的腦海裏想起的全是江諾以前的樣子，他記得江諾每次從教室外面回來，都不會把桌椅弄出響動。

以免驚擾到她的“後位”

但是林辭遇都知道她回來的時間。

從前，江諾在座位上坐下之後，基本上林辭遇會維持原來的姿勢。

他人趴在桌子上，手掌伸開向上。

然後頭埋在臂彎裏。

茫然伸出的手掌。

偶爾會觸到前方女孩飄揚起來的發絲。

發絲垂在他的手上，有點癢癢的，那感覺閃落在心裏，像一道密封的房間裏，偶爾透進來的細細碎碎的陽光。

有那麽一兩次。

江諾不小心碰掉自己的文具。

橡皮或者鉛筆。

文具掉落，林辭遇清晰地聽見江諾會發出“咦”的一聲輕嘆，這一聲“咦”的嘆息，是因為橡皮鉛筆掉出去很遠的話，需要別人幫着拾起來，她不想麻煩別人。

那些文具偶爾會掉落到林辭遇的腳邊，一遇到這樣的情況，林辭遇會從睡覺的姿态馬上坐起，幫江諾把東西撿起來。

他把東西還給轉過頭來的江諾，江諾會小聲，但是很真誠地和他說：“謝謝你。”

這一次是一塊橡皮，咕嚕嚕滾到林辭遇腳下，是江諾剛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把它碰掉。

林辭遇把那塊橡皮撿起來，在手心裏握着，橡皮摸在手裏圓圓的，它之前應該是一塊方形的橡皮，被主人用了一段時間之後，變成了一個圓圓的小球。

因為主人太過節省，把它用成這麽小，也沒有丢掉，撿起橡皮之後，林辭遇沒有再趴在桌子上。而是坐起身，看着眼前人的背影。

那個背影沒在像往常一樣，回過頭來，用歉意的眼神看他，然後輕聲說：“謝謝你”。

她好像忘了自己的東西滾落在了地上，整整兩堂課她都是那樣的沉默，幾乎是一動不動。

江諾既沒有像平常一樣看向黑板上講課的老師。

也沒有看向其他任何地方。

就這麽僵直的坐着。

講臺上的老師幾次看向她，但是沒忍心訓斥。

林辭遇知道她為什麽如此，那些女生的非議任何人聽了可能都會不安。

下課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這樣直到了第三節 課，課程上到一半的時候，林辭遇才看見江諾的頭側了一下。

她先向窗外看了看，林辭遇也随着她的視線向外望。

窗外的雪早已停了，遠處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已經落了樹葉的光禿禿的樹杈，幾只無名的鳥兒停在樹杈上，縮着脖，用炸起的羽毛對抗着寒冬。

江諾就這麽向窗外看着，看了有足足十分鐘的時間，然後她才緩慢地從窗口那邊轉過頭，再次看向黑板，看向老師講課的方向。

看到江諾重新開始聽課。

林辭遇的心也随着緩緩落了地。

在這以後的幾年中，林辭遇的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

旅途中，會在山岩峭壁邊上，看見一些帶着海浪波紋的石頭。

他會停下來看。

暴露在天空下的石頭周圍，總是伴着極端的炙熱或者寒冷，每次看到它們，林辭遇都會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下午。

在那個下午，他趴在教室的桌子上，低着頭看向地面時，腳下的那些大理石波紋。

石頭上的紋路，像海浪，又像是風的痕跡，也像那個堅強的，帶着小小固執前行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