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就義(一)
就義(一)
搬家後的一周,是林非重生以來過得最安穩平靜的一周。
每天放學,她先去李旭家,陪他說話,複習課文,完成當天的家庭作業。對于林非而言,李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能夠輕易地撫平她情緒的褶皺,心無旁骛地徜徉在知識的海洋裏。
在李旭的陪伴下,林非的學習效率格外高,很快就恢複了上輩子幾乎遺忘的記憶。她去廣州打工後,又準備過幾次成人高考。雖然每次都因為各種意外沒有考成,但知識量的積累和考試技巧的把握比普通高中生高出一大截。
因此,最近的一次月考中,她考了全班第二,排名僅次于毛蜘蛛。老張見她成績進步明顯,為了鼓勵她,還任命她擔任臨時數學課代表。
不知從哪一天起,李旭開始變得 “黏人”。林非做作業時,他喜歡坐在她的左邊,将自己的右手掌覆在林非左手的手腕上。皮膚微涼的觸感和規律的脈搏跳動,讓他感覺到安心。
郁容秋為他們送點心時,看着兩人并排而坐的背影,又看到李旭望向林非時專注的眼神,心頭的滋味五味雜陳。
感激中帶着嫉妒,嫉妒中又摻着憤怒。
親生母親的日夜的照顧和心碎的哭泣,都沒有換得他的任何回應,而這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卻輕而易舉地得到他的全部信賴。憑什麽?
複雜的情緒在胸腔內翻湧,但最終被郁容秋得體客氣的笑容所掩蓋。
敏感的林非還是覺察出郁容秋日益疏離的态度。她沒有戳破這一點,只不過逐日減少在李家逗留的時間,直至有一天放學,她在學校門外的路口沒有等到馬叔的車,她明白了郁容秋的态度。
每天一大早,林非走進教室,下意識都會看一眼李旭的位置。值日生偷懶,見他始終不來上課,就不擦他的桌子。隔了幾日,他的桌子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灰。
林非有時候會猶豫,要不要厚着臉皮去看看李旭,但是她骨子裏的那點自尊讓她放不下矜持。
李旭背對着她,騎着自行車。風從前襟鼓進白襯衣,将後背的襯衣漲得圓圓鼓鼓。而身前兩邊的衣襟随風前後忽扇着,猶如即将破繭白蝶的翅膀。
路的盡頭,是一處懸崖。他突然放開了車把手,高舉着雙手,任憑慣性帶着他和車沖向懸崖的邊緣。
林非從夢中驚醒,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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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怎麽忽然睡着了?”劉溪溪的小狗眼睛裏滿滿都是關心。
“可能是昨晚看書看得太晚了。”林非勉強笑笑。
她居然在早讀課上睡着了。她甩了甩發麻的手臂,坐直身體。回想起剛剛的夢境,她捂着“砰砰”跳的心髒,安慰自己:這一定是上輩子的記憶在影響着他。李旭活得好好的,怎麽會死呢?
早讀課後,林非抱着全班的作業本,走進老張的辦公室。
老張正伏案在信紙上寫着什麽。他全部心思都在手中的筆尖上,以至于被林非的腳步聲吓了一跳。
像被抓到作弊的學生一樣,老張立即拿起手邊的教案,“啪”的一聲蓋住信紙,若無其事地說:“作業放一邊吧,順便把這套練習試卷發給大家。”
林非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現代浪漫詩精選》,又看了一眼老張臉上可疑的紅暈,試探着問:“您是在寫信嗎?”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問,”老張迅速合上詩集,虛弱地說,“語文老師提議在下次班會上開展詩朗誦比賽,我挑了五首詩,都标記好了。你拿到文印店去複印一下,然後發給同學。”
“哦……”林非接過詩集,心裏嘆氣:都是什麽年代了,光靠寫情書怎麽能找到對象呢?
林非坐在校門口的文印店門口,百無聊賴地翻着手上的詩集。幾行熟悉的字映入眼簾:
“這是節日,一個開始;
我畢竟生活了,快樂的,
又悄悄收下了
這無邊無際的禮物……”
她仔細讀完整首詩,心裏驚疑不定。她似乎猜到了上輩子李旭在綁架案中死亡的真相,但是,她不明白,為什麽呢?為什麽他要這麽做?
“複印好了,兩百張,五分一張,一共十元,記賬還是現付?”店員捧着一摞A4紙走到林非面前。
“啊?記賬,記在高三張敬賢的賬上。”林非接過紙張,沒有心思去清點數目對不對,匆匆忙忙跑回教室。
她沿着課桌分發複印好的資料。
一群女生圍在毛蜘蛛的坐位,叽叽喳喳地說着話。
“毛……班長,你上回說要帶我們去李家做客,我們什麽時候去啊?”
“李旭病了一周,也差不多該好了吧?”
“是啊,雖然他是個悶葫蘆,但是長得真是好看。有他在,數學課都有意思了一點。”
“咦,你羞不羞,說出這種話……”
“我說的是事實,難道你們不這麽想嗎?”
毛蜘蛛沉着臉,打斷了女生們的鬥嘴:“別吵了,我們今天下午放學就去。”她掃視了一圈,指着一個齊耳短發女生,說:“趙思思,你和我一起去。”
韓露弱弱地抗議:“你不是說你可以帶兩個人一起嗎?”這幾天她一直很聽話,還央求她爸為毛蜘蛛弄到了一條進口裙子,為什麽毛蜘蛛還是不選她?
“我也一起去,”站在一旁的林非忽然出聲,“正好張老師托我把競賽邀請函交給他。”
毛蜘蛛将信将疑地問:“我是班長,為什麽不給我,卻給你?”
林非抱着資料站在她的面前,居高臨下坦然地直視她的眼睛:“這個問題你得問張老師。”
自從成績突飛猛進,又當了數學課代表後,林非在同學眼裏的地位陡然高了許多,至少沒有人敢再當面嘲笑她。毛蜘蛛為自己打造的人設是通情達理、關愛同學的好班長,盡管心裏忿忿不平,但也不好再說些什麽。她心想,林非這般沒見過世面的窮酸模樣,去了李家,指不定怎麽丢人現眼呢。
劉溪溪聽林非說了這事,訝異極了:“你和李旭以前一句話都沒說過,怎麽會想到去看他,還跟着毛蜘蛛的屁股去?競賽邀請函讓毛蜘蛛捎過去不就行了?”
“畢竟我占了別人的位置,我怕等他回來之後,對我有意見,想找個機會當面解釋……”
林非之所以主動告訴劉溪溪,是怕她誤會。劉溪溪和毛蜘蛛互看不順眼,她肯定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和敵人走得太近。
“哎,你這個人,就是喜歡讨好別人,這樣會活得很累。”劉溪溪拍拍林非的肩膀,語重心長,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自從家裏來了“狐貍精”,劉溪溪發生了一些變化。她說話的語氣不再“了,啦,啊”,很少再做出誇張的面部表情,朗聲大笑也少了。整個人沉悶了許多,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林非摟着她的手臂,故作玩笑地說:“你別說我,你要是有本事對別人的看法無動于衷,我今後就喊你爸爸。”
想起上輩子聽到的一些謠言,林非的心底泛起憂慮。希望她的話能給劉溪溪打點預防針。
劉溪溪翻了個白眼:“切,誰敢說我,我就去撕爛他的嘴。”
下午放學後,三人在花店買了一束花,然後步行朝李家的方向走去。
趁中午午休的時間,毛蜘蛛回家換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一條紅色的公主蓬蓬裙,脖子上還配了一條紅豔豔的絲巾。毛蜘蛛越是對自己的小麥膚色不滿,就越控制不住地喜歡高飽和度色的衣服。盡管她知道,這類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只會顯得自己更黑。
毛蜘蛛和捧着康乃馨的趙思思并排走在前面,林非默默地跟在她們後面。
趙思思對毛蜘蛛的裙子羨慕不已,一路上都在誇贊她的衣服“如仙女一樣好看”、“春城最好看的裙子”。
毛蜘蛛用雙手輕撫着腰間的蝴蝶結,得意地說:“這可是我媽去國外開會參加研讨會,給我帶回來的,一條要好幾百呢。”
看趙思思的反應,林非有點不太确定,她是真的喜歡這樣花裏胡哨的裙子,還只是在拍毛蜘蛛的馬屁?
林非反複打量毛蜘蛛的紅裙子,無論如何也沒有看出它貴在哪裏。這條裙子糅合了很多少女元素:歐根紗、仿水晶亮片、蕾絲花邊、貝殼紐扣、蝴蝶結。這些原材料在廣州都是按斤批發的。一百元的成本能做至少十條這樣的裙子。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依然保留着十幾年後的審美。在那個經濟騰飛時代,極簡、性冷淡代表着奢侈和時尚。而這個時候,人們剛剛脫離物質匮乏的年代,穿夠了千篇一律的黑白灰,自然是更崇尚繁複、花哨的衣裳。而這樣時尚新潮的衣服,在春城這樣的內地小城市還很少見。
林非隐約嗅到了商機。
毛蜘蛛偶然回頭,見林非老實沉默地跟在自己屁股後面,視線黏着自己的新裙子不放,心裏暗爽:她一定是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裙子,鄉巴佬,哼。
三人到了李家門口時,郁容秋正好坐在院子裏喝下午茶。大理石的圓桌上擺着一壺清茶和一碟切成愛心形狀的西瓜。院門口的車位是空的,吉普車和馬叔都不在。
毛蜘蛛拿過趙思思手裏的花,走到郁容秋的面前,畢恭畢敬地說:“郁阿姨好,我們代表班級同學來探望李旭。”
郁容秋冷淡的視線掃過毛蜘蛛,落在林非的身上,蜻蜓點水般停留了兩秒,又飄走了。
“李旭需要靜養,不方便見客。”郁容秋一手端着青瓷茶杯,另一手搭在膝蓋上,絲毫沒有接過花束的意思。
毛蜘蛛往前走了兩步,躬身将花束放在桌子上。她湊近郁容秋的臉,低聲說:“對不起,郁阿姨,我昨天去醫院找我媽,不小心看到了李旭的病例……”她直起身,往後退了兩步,換成正常的音量:“如果您覺得這麽多人不合适,不如讓我一個人去見見他,這樣我們也放心。”
郁容秋緊緊地捏住了茶杯,指甲泛着白色。沉默半響後,她喝盡手裏的那杯茶,看着毛蜘蛛,眼底的笑容若隐若現:“那也好,也不麻煩你們白跑一趟。你随我來,我帶你去見他。”她轉頭看向趙思思和林非:“兩位同學,我就不留你們了,你們先走吧。”
郁容秋裝作一副不認識林非的模樣,雖然在林非的預料之內,但還是讓她有點失望。自尊心促使她離開了李家。但走到了半路,心軟病又犯了,她還是折了回來。
一陣風吹過,一條紅絲巾從林非的頭頂飄搖而落,落在林非的手上。
這不是毛蜘蛛的絲巾嗎?林非心裏湧起一種不妙的預感。
李家的大門虛掩着,毛蜘蛛的一聲驚叫從裏面傳來。循着聲音的方向,林非沿着樓梯,一路爬上了頂層的閣樓。
閣樓裏堆滿了舊家具、書籍等雜物。一縷夕陽照進敞開的落地窗,灰塵在紅色的光束中跳舞。
郁容秋靠在牆角,耷拉着腦袋,已經暈了過去。
李旭和毛蜘蛛都站在窗戶的邊緣。他的右手正掐着毛蜘蛛的脖子。毛蜘蛛的臉憋得通紅,雙手緊緊握着李旭的手腕,想要掙紮又不敢動,想呼救又不敢發聲,生怕刺激到李旭,把自己扔下去。她見到林非,求救的眼神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林非的臉上。
見到這一幕,林非驚懼不已。在短短的十幾分鐘內,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旭,”林非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