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就義(二)
就義(二)
李旭轉過頭看着她。他的表情木然,臉色如紙一樣白,眼睛和風暴中心的海面一樣黑暗幽深。
“站住!
是的,我不用走了,
路已到盡頭。
雖然我的頭發還很烏黑,
生命的白晝還沒開始。”
林非輕聲念道。
毛蜘蛛絕望地翻着白眼: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這裏朗誦詩歌?
林非一邊繼續念,一邊緩步朝李旭走去。
“……
我将永遠在這裏聽你的歌謠,
再不會頑皮,不會……
同伴們也許會來尋找,
她們找不到,我藏得很好,
……”
Advertisement
李旭眨了一下眼睛,眼底的風暴平息了,表情出現了痛苦的裂痕。他的手像被燙到一樣松開。毛蜘蛛癱倒在地,一邊哭着一邊手腳并用地朝門口爬過去。
“風,別躲開,
這是節日,一個開始;
……”
林非走到李旭的面前,朝他伸出手。李旭定定地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嗓子裏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嗚咽,轉身朝窗外一躍而下。
事後回想起來,林非也很意外自己當時居然有那樣大的爆發力。就在李旭墜落的瞬間,林非往前一個猛撲,抓住了他的手。
她趴在窗沿,上半身探出窗外,右手拉着李旭,左手緊緊扣着窗框。肩關節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咔嚓”聲,劇痛讓她眼前瞬間一片漆黑。
這首詩的題目是《就義》。
“就義”、“路的盡頭”、“永遠在這裏”……句句隐喻着死亡,而且這場死亡,對于詩人來說,是多麽坦然而愉快啊?
上輩子,李旭早就存了輕生的念頭,綁架不過是一場契機。在那個因為高燒而昏迷不醒的夜晚,他做好了坦然赴死的準備。
“求求你,你別放棄,”林非從疼痛中緩過神來,哭着說,“如果你還是死了,我重活一輩子,又有什麽意思?”
人的命,天注定。
這句話,林非已經聽過無數次,而且她也相信過了。上輩子,她認命。她注定要做“天煞孤星”,孤獨貧窮地死去,那就這麽着吧。可是,老天又讓給了她一次機會。多少個無法入眠的夜裏,她在反複思考老天的意思。這是想告訴她,命運是可以改變的,還是僅僅想和她開個玩笑呢?
那樣失敗的人生,太痛苦了,她不想再過一次。
若是李旭死了,說明命運的軌跡即便發生偏離,但依然會走向既定的終點。那她留在這個世上掙紮,還有什麽意義呢?
林非慢慢松開左手,任憑自己的身體随着地心引力往下滑。
一滴淚水落下,剛好砸進李旭的眼睛。
李旭眨了眨眼睛,被她拉住的左手倏忽發力,反手攥緊了她的手腕。
他萌發的求生欲讓林非驚喜不已。她蹬着雙腿想要帶着李旭往後退,可上半身已經探出得太多,重心無論如何也拉不會來了。或許這就是命吧,林非閉上了眼。
在即将墜落的瞬間,一雙結實的長臂攬住住她的腰,将他們拉了回來。
筋疲力盡的林非躺在地板上,像被撈上岸的魚一樣大口喘着粗氣。李旭的上半身壓在她的肚子上,左手緊緊握着她的手腕。他眼睛緊閉,呼吸均勻,像是暈過去了。
馬叔放大的臉出現在林非的上方,手指向窗外:“那是什麽?”
就在林非轉頭的剎那,馬叔一手用虎口鉗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迅速向上一推。
林非痛呼了一聲,腦門滲出了虛汗。
“只是肩膀脫臼,沒什麽大事。”
林非白着臉點點頭,掃視了一圈閣樓,虛弱地問:“我還有一個同學,她去哪裏了?”
“我和她交代了幾句,讓她自己回家了,”馬叔彎腰抱起郁容秋,轉頭說,“麻煩你扶一下李旭,我們一起下樓。”
林非架着李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對着前面馬叔寬厚的背影,問:“不需要叫救護車嗎?”
“不必,皮外傷,有醫藥箱。她讨厭醫院的味道。”馬叔低沉的沒有起伏的聲音莫名有一種說服力。
這一次,李旭沒有昏迷太久。當他醒來的時候,林非正伏在桌邊寫作業。
“錯了。”這兩個字像一陣嘆息,從李旭的嘴裏緩緩飄出。
“你,你說什麽?”林非懷疑自己的聽覺,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不知什麽時候,李旭坐了起來。
在林非的眼裏,一切都是慢鏡頭。他站起來,朝她走來,骨節分明的手指撿起桌上的筆,彎下腰,在她沒有解出的一題幾何圖形上添了一筆輔助線。
撥雲見日,解題思路呼之欲出。
林非哭了。
老天沒有和她開玩笑。我命由我不由天。
李旭放下筆,對她的哭泣感到奇怪:“不就是一道題沒做出來麽?為什麽要這麽難過?”
林非淚中帶笑地看着他。
看到牆上的挂歷,李旭疑惑不已:“昨天不是才5號麽?”他原地轉了一圈,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家居服,腳上的棉拖鞋,似乎對自己回家的過程感到茫然,也對林非出現在自己房間感到疑惑。
林非問了他幾個問題,發現李旭的記憶斷篇了。有一只無形的橡皮擦,将他從被綁架到剛剛墜樓這段時間的記憶抹去了。
斯文俊秀的少年立在面前,溫潤謙和又摻着憂郁的眼神籠罩着林非。林非心想,對于現在的李旭,她只是他的同學,一個因為姓名符合數學美感而被他記住的女同學。
這就夠了。
林非忍着喉頭的酸脹:“我該回去了。”
李旭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她低頭收拾課本。不知為何,左手襲來一陣瘙癢,他下意識捏拳用指甲輕輕蹭着手心。
林非走出房間時,迎面和喜極而泣的郁容秋擦肩而過。
她下樓前忍不住回了一次頭。李旭被母親摟在懷裏。他像一棵直上直下的樹,垂直着雙手,沒有一絲與她發生肢體交叉的意願。
不知馬叔對毛蜘蛛交代了什麽,第二天上學,無論韓露如何打聽,毛蜘蛛對昨天在李家的所見所聞都閉口不言。她見到複課的李旭,恐懼之色幾乎要從黑珍珠一樣的大眼睛溢出來。她着實被李旭吓得夠嗆,從前對李旭的那點少女绮思消失得一幹二淨。
李旭醒的正是時候,趕上了今年的奧數競賽。
競賽安排在四月的最後一個周日,地點在廣州的一所大學內。
林非本以為,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和這種高大上的比賽沒有關系。但在周五放學後,她被老張叫到了辦公室。
“什麽?讓我也去比賽?”林非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張的眼睛。
雖然老張的眼睛不小,但要看清他的眼睛很難,必須透過他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而它的鏡片總是遍布指紋或者手上的油脂,像是蒙着一層霧氣,連帶着老張的眼神也時常如夢似幻。
老張擡了擡鏡框,鏡片上毫不意外又多了兩粒殘缺的指紋。
“你有幾斤幾兩,我當然是清楚的,讓你代表我們學校參賽,丢死我的老臉。”和林非熟悉了之後,老張說話也随意起來。
林非:“……” 說話要不要這麽傷人自尊。
老張正色道:“是郁女士提出來的。李旭剛剛病愈不久,她擔心無人照顧,希望能多一個同學随行,人多方便互相照應。你是數學課代表,做事細心周到,所以我推薦了你,郁女士很愉快地答應了,還同意承擔你這次出行的所有費用。”
正常情況下,老張是不會同意家長這種任性的要求的。又不是古代公子去趕考,還要帶書童丫鬟随身伺候的。但前段時間,老張得知了林非的家庭環境,對她的境遇感到遺憾又無力。
老張是從鄉下的中學調來春城的,見多了出生貧苦的孩子。對于這樣的孩子,人生之路能走多遠,不是受限于勤奮還是懶惰,而是眼界和見識。剛好有這樣一個契機,老張想為林非争取一個出門看看的機會,順水推舟也就同意了郁容秋的要求。殊不知,她也正是郁容秋心目中的人選,只不過不好意思明說而已。
林非驚訝地微張着嘴,露出一排潔白的小米牙。
老張拉開辦公桌下的抽屜,遞給她一個信封,說:“這裏是機票和一點零花錢。明天早班飛機,可千萬別遲到。”
走出辦公室,林非的步子都是飄的。
在這個時代,和春城這樣閉塞的小地方相比,廣州有什麽?不僅是高樓大廈、紙醉金迷,還有數不清大大小小的商機。發財的機會藏在車水馬龍裏,藏在機器轟鳴的工廠裏,藏在CBD背後低矮逼仄的城鄉結合部裏。
擁有十幾年前瞻眼光的林非,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做出數十個創業計劃,而且可以保證,每一個都能掙錢。
但是她只是一貧如洗的高中生。沒有本金,沒有背景,也就沒有任何能夠撬動機會的杠杆。誰會相信她所說的話呢?
自從萌生了掙錢的念頭後,她就想去一趟廣州,可惜旅費大大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沒想到,這個機會就像一個彩蛋這麽砸在頭上了?
她要把自己的滿心歡喜和雄心壯志和最好的朋友分享。
走到劉家樓下,林非隐約聽見劉溪溪的聲音從窗戶飄出來。
輕聲上樓,透過朝着走廊開的窗戶,林非看到劉溪溪正拽着表妹身上的一件綠底粉花的連衣裙,圓鼓鼓的臉頰漲得通紅,像是要爆裂一樣:“臭不要臉,誰讓你穿我媽的新衣服的?”
劉志強的表妹就像一顆生命力頑強的種子,無論劉溪溪的冷嘲熱諷,悄然在劉家紮下了根、長出了枝葉。
她不僅穿着肖麗的衣服,睡着肖麗的床,還履行着原本屬于肖麗的家庭職責。
她的入侵,讓劉溪溪覺察到了威脅。但在劉志強暧昧的态度下,劉溪溪的抵抗顯得沒什麽威懾力。
被劉溪溪拽着、罵着,表妹還是笑嘻嘻的,把劉溪溪當做不懂事的小孩一樣安撫:“好啦,好啦,我脫下來就是。你再拽,小心拉鏈扯破了哦。”
劉溪溪松開手:“那你趕緊脫。”
表妹當着她的面,拉下腋下的拉鏈,雙手掙脫出領口,連衣裙陡然墜落,堆疊在腳邊,露出表妹豐滿傲人的胸姿,柔軟平坦的小腹,以及白嫩結實的大腿。
“啊,不要臉!”
成熟女人的酮體落入眼簾,劉溪溪被針紮了一樣,捂着眼睛沖出房門,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陰影裏的林非。
林非跟着劉溪溪的身影走了出去。她躲在暗處,看着她坐在路邊抱頭哭泣。
林非原地徘徊許久,終究沒有去安慰她。正如她當初不願意帶劉溪溪回家一樣,或許不讓劉溪溪知道,她是家裏鬧劇的旁觀者,對她來說是否更好一點?
直到劉志強把女兒勸回家,林非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