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夜總會(三)
夜總會(三)
送走劉溪溪,林非回到如夢的門口時,鄭賴子和梅枝在羅馬柱前拉拉扯扯。幾分鐘不見,鄭賴子的臉變得調色盤一樣,紅的紫的青的都有。
經理放下袖子,一邊系着袖扣,一邊說:“看在你老婆包的一手好馄饨的面子上,這次就算了。以後別出現在如夢方圓百米之內,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
鄭賴子瞪着眼珠子想要朝經理身上撲,被梅枝拼命拉住:“建軍,咱們回家吧。喝酒的錢我給你。”梅枝從身前圍裙的兜裏掏出一把零鈔,慌慌張張地往鄭賴子的懷裏揣。幾個鋼镚骨碌掉在地上,磕出清脆的響聲。
在衆人看熱鬧的稀奇目光下,鄭賴子只覺得這聲音和打臉的“啪啪”聲一模一樣。他抹了一把臉,擡頭看着羅馬柱檐下的維納斯雕塑:自己和這婊子有什麽區別,都是剝光了衣服在外面丢人現眼喽!
他反手一個巴掌甩向了梅枝。梅枝跌倒在地上,鄭賴子上前兩步騎在她的身上,左右開弓抽着耳光:“你能耐了啊,會包馄饨就了不起啊,還敢管我?今天讓你看看這家是誰在做主。”
梅枝的嘴角溢出了血漬。她哭嚎着抱頭左右掙紮,躲避男人的毆打。
表妹拉着經理的袖子懇求道:“牛哥,她怪可憐的,你救救她吧?”
“男人打老婆,是家事,又是在如夢的門外打的,關我什麽事?”牛哥吹鼻子瞪眼,“今晚你攪黃我這麽多生意,都從你這個月的提成裏扣!”
表妹唯唯諾諾地應着,趁牛哥轉身回如夢時,朝他剛剛站的位置啐了一口痰。
梅枝掙紮了一番之後,力氣逐漸洩去,意識也逐漸迷糊。而鄭賴子眼中閃爍着暴虐的光芒,拳頭依然重重地朝梅枝的頭和胸口砸去。
表妹像一枚炮彈沖上去,撞開鄭賴子:“打女人算什麽本事?連我都看不起你。”
男人像被蜂蟄了一樣,原地跳了起來,朝表妹步步緊逼:“臭婊子,你有種再說一遍!”
見表妹也陷入危險,林非拉着身邊離自己最近的一位婦女:“阿姨,要出人命了,快報警啊!”
婦女撇了撇嘴:“真是作孽,好好的家庭都被這種女人破壞了。” 這個觀點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應和:“沒錯,傷風敗俗的賤女人,活該被教訓。”
林非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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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鄭賴子揪住表妹的肩膀,一把将她掀翻在地。表妹的“工作服”主打“薄、透、露”的風格。她這麽一摔,裙底風光落入不懷好意的男人們眼中。
見男人們看得如癡如醉,那婦女的嘴角撇得更加歪斜,還帶頭叫了一聲:“好!”
聽到有人叫好,鄭賴子受到了鼓舞,調色盤一樣的臉漲得紅裏透紫。不過,他沒有繼續對表妹行兇,而是轉身回去,繼續對不省人事的梅枝拳打腳踢。
林非焦急地四處觀望。
混世魔王像一尊巨大的雕塑,一動不動地站在人群裏。他緊緊盯着鄭賴子,眼眶被憤怒的火焰燒得通紅。
林非大叫一聲:“混世魔王,還愣着做什麽,快來救人吶!”
混世魔王的腳僵硬地往前邁了兩步,又停住了。
鄭賴子順着她的聲音,扭頭一看,頓時陰恻恻地笑了。他抽出腰帶,對折起來窩在手裏,一頭敲着手心,說:“小兔崽子,你也出息了,還敢跟蹤我。我今天幹脆連你一起教訓。”
仔細看看混世魔王的臉,林非發現他的五官和鄭賴子有五分肖似,而他的臉型則和梅枝一樣,下颌角拐了一個堅韌的弧度。
原來,混世魔王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裏。
鄭賴子揪住比他高出整整一個頭的混世魔王,像牽一頭牛一樣,拽到了身前。
他往混世魔王的膝蓋窩子裏一踹,後者雙膝跪地。聽到膝蓋骨磕地的響聲,林非心裏一驚。
鄭賴子朝人群裏大喊一聲:“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我就要好好做個示範,如何教出兒子來。”緊接着,他猛然一個揚手,皮帶狠狠地抽在混世魔王的脊背上。
混世魔王垂頭跪着,一聲不出。
梅枝從昏迷中醒過來,匍匐着身體朝父子倆爬去,冒着血沫的嘴唇喏動着:“要打就打我,別打兒子……”
林非後悔不已:要是小靈通還在手上,就可以立即報警了。
就在這時,小虎從紅漆大門裏探出一個頭,朝林非的方向揮了揮手,手裏握着的正是她的小靈通,然後他朝自己腦袋後面指了指,做了個口型:後門。
林非趕緊鑽出人群,繞着如夢的圍牆快跑到了後門。
後門是一處僻靜黑暗的小巷。
借着小靈通屏幕的亮光,兩人接上了頭。
“老妹兒,我用你的小靈通偷偷報警了,警察很快就來,”小虎把小靈通還給林非,無心再掩飾他的東北口音,“唉呀媽呀,這活可太刺激了,比那個什麽007還激動人心。”
“謝謝,那要不我再給你補兩百小費,拜托你一定要保密。”
小虎攔住林非的手,說:“老妹兒,就沖你這麽敞亮,哥就不和你計較這麽多了。況且,要是被發現了,不等牛哥削我,被拍的客人也饒不了我哇。你趕緊走吧。”
林非接過手機,來不及查看照片,匆匆跑回如夢的大門。
此時,鄭賴子已經将目标又轉回梅枝身上,打得她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
混世魔王弓着蝦背,抱頭蜷縮在一旁。
林非扇了混世魔王一巴掌,湊着他的耳朵大喊:“還手啊,還不還手!難道你要親眼看着你媽被打死不成?”
混世魔王擡起涕淚橫流的臉,聲如蚊讷:“對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這般膽小懦弱的模樣,林非無論如何也無法将此時的他和印象中那個橫行霸道的混世魔王對上號了。
幸好,警車和救護車先後到場。
車還沒停穩,曹警官推開車門,離弦的箭般沖到鄭賴子身邊,一腳踹翻了他。
鄭賴子摔了個四腳朝天,眯着眼睛打量了來者一番,龇牙咧嘴地笑了:“哎呦,曹警官,好久不見,怎麽不升反降,警銜還少了一顆花啦?”鄭賴子不僅酗酒,還好賭博,不知進了多少次局子,和這個轄區的大部分警察都混了個臉熟。
“少在這裏嬉皮笑臉。打人犯法,要坐牢,你知不知道?”曹警官蹲下身體,将手铐拷在他的手腕上。
“我知道啊,打人是犯法的,要坐牢的。但是打老婆,算什麽打人呢?充其量,只能算夫妻矛盾,以前派出所都是調解調解就完事兒啦。你帶我進去,然後又要放我出來,多耽誤功夫啊。”
鄭賴子嘴上說着,但是身體卻很配合。他老老實實地戴上銀手镯,還主動鑽進警車裏。
與此同時,救護人員将梅枝擡上救護車,混世魔王跟車走了。
曹警官朝人群擺了擺手:“散了,散了,都回家去!”他轉眼看到林非,看到她手裏的小靈通,問:“小林同學,是你報的警?”
林非點頭。他打量着他的警服,小聲問:“曹警官,你怎麽成片警了?是不是因為馮氏兄弟的案子……”
曹警官笑了笑,伸出食指彈了一下林非的腦門,又拽拽身上挺括板正的綠色警服,說:“小孩子家家的,問題不要這麽犀利。片警怎麽了,不也能除暴安良麽?”
“那鄭賴子他,在裏面關幾天不會又放出來吧?”林非看着梅枝躺過的地面,上面還有殘留的血跡,已經氧化成了豬肝色。
曹警官正色道:“以前我管不着,但這次落在我手裏,他可不能道個歉、下個跪,靠取得受害者的諒解,就輕松摘下銀手镯了。”他擡手看了一眼腕表,又說:“這會兒太晚了,你早點回去睡覺,明早來趟警局做個筆錄。”
表妹不知什麽時候披上了一條圍脖。她湊到曹警官身邊,柔聲道:“警官,進來喝杯酒呀。”
“哼,我月薪三百二,可喝不起你們的瓊漿玉液。”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鑽進警車。
表妹吐了吐舌頭,對曹警官的冷淡不以為意。她攏緊圍脖,坐在如夢門口的臺階上,托腮望着逐漸遠去的警車尾燈發呆。
林非并排坐在她的身邊,聽見她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說:“人吶,真是活着各有各的難法,死了,倒一了百了。”
林非扭頭看她。她的眼妝花了,眼線暈開,将眼圈染成大熊貓。
“別在意,瞎說罷了。好死不如賴活呢,”表妹朝她綻放了個笑臉,“今天謝謝你。滿十八歲了吧?我請你喝杯酒啊。”
林非搖搖頭:“我想去醫院看看梅枝。”
表妹撐着大腿站起來,說:“這事我也扯不清關系,我和你一起去。你在這裏等我一下,我換個衣服就出來。”
林非坐在原處,手掌托着下巴,看着衣着鮮亮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
李正德被兩個女人一左一右扶着,搖搖晃晃從大門裏走出來。将公款丢失成功地推給了馮氏兄弟,應付過了上頭來的審計組,解除心中大患的李正德重新抖擻了起來,連鼻頭都在冒着油膩的紅光。臨上車時,他意猶未盡,摟着其中一個女人又親又摸,惹得後者嬌嗔連連。
馬叔姿勢恭敬地候在車門大敞的後座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醉酒的李正德醜态百出。
林非默默嘆了口氣。
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年偷偷溜進糖廠玩,正值廠裏開職工大會。剛上任的李正德風華正茂,正坐在莊嚴肅穆的主席臺上,铿锵有力地做着演講,當講到要以糖廠為家、以職工為兄弟姐妹時,真情洋溢,熱淚盈眶。
她看看馬叔,又看看李正德,對郁容秋的選擇似乎增加一絲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