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象(一)
大象(一)
過了一會兒,表妹走出來,手裏還拎着一個紅酒瓶。
若不是她主動出聲,林非一下子沒有認出她來。
表妹卸了妝,換上一套休閑服。長時間的熬夜喝酒,令她的臉色黯淡、黑眼圈濃重。卸掉了面具和戰袍,表妹只是一個普通的瘦小中年女人。
她領着林非爬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兩人并排坐在後座。師傅吆喝一聲“坐好哎”,弓起脊背,繃緊小腿,用力踩下踏板。
表妹打開瓶塞,仰頭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林非:“渴不渴,要不要來一口?這可是我珍藏的好東西。”
林非抿了一小口,皺起了眉頭:“怎麽是涼茶?”
“暖胃健脾祛濕,自然是好東西。我每天最惬意的時候,就是下工之後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什麽也不幹,慢慢喝着自己熬的涼茶。再配上一粒新疆大紅棗,美容又養顏。”
說完,表妹像變魔術一樣,攤開手心。手心裏躺着兩個飽滿的紅棗。
她拿起一個放在林非的手裏,把另一個直接扔進了嘴裏,嚼吧嚼吧,“噗”的一聲,朝馬路吐出一粒棗核。
林非:“你一點都不在意嗎?”
“在意什麽?”
“那些人在背後這麽說你?”
“我是差點死過一次的人。死之前,別人說我幾句閑言碎語,我聽到了也會難受半天。終于有一天,我受不了去跳江……鬼門關走過一圈,我才明白……”表妹的語氣一轉,賣了個關子,“你覺得人的身上哪個部位最有意思?”
林非思索了片刻,問:“大腦?”
“我覺得是嘴,”表妹點點自己的嘴唇,又點點林非的嘴唇,“人的嘴啊,是最殘忍的兇器,也能表達最柔軟的愛意。不過怎麽看,取決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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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見林非呆呆地看着自己,用手捏了捏林非的臉頰,笑眯眯地說:“你看起來這麽瘦,臉上的肉還不少,和溪溪一樣。可惜,她不讓我捏。”
師傅扭頭:“醫院到了。”
表妹遞給他一元硬幣,兩人下了車。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燈火通明的急診科。
混世魔王弓着背,上半身縮在收費處的小窗口前,臉龐漲得通紅,額角的青筋直跳。
“求求你們了,錢我一定會交。但能不能先把手術做了”
梅枝傷得很重,牙齒被打掉了五顆,鼻骨、顴骨、肋骨多處骨折,骨折的肋骨還戳破了肺,若是不盡快手術,恐有性命之虞。
“對不起,這是醫院的新規定,我們也沒辦法……醫院不是慈善機構,也得盈利。我們工資都兩個月沒發了……”看着眼中半是哀傷半是憤怒的混世魔王,收費員磕磕巴巴地解釋,“哪怕你先交點押金也行……”
混世魔王長臂驟然一探,就像伸進蟻穴的穿山甲舌頭一樣,敏捷而準确地揪住收費員的衣領。他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要是你媽躺在裏面,你還有沒有臉說這種話?立刻開單做手術,不然老子捏斷你的脖子!”
收費員顫顫巍巍地伸手,朝桌底的警報鈴探去。
林非趕緊拉住混世魔王的手臂:“你還有錢存在我這裏呢,你忘啦?”說完,她翻出了身上最後剩的兩百,遞給他。
混世魔王松開收費員,将鈔票扔進窗口裏:“這下可以了吧?”
收費員連人帶椅子往後挪了一米,确保自己不在混世魔王攻擊範圍內後,才戰戰兢兢地說:“這可是大手術,不、不夠……”
“見死不救,這是什麽破世道?世風日下不說,還讓我們女人來背鍋,”表妹忿忿不平地嘀咕着,同時打開皮夾,零的整的,一股腦全倒在櫃臺上。
混世魔王将全部的錢推進窗口:“夠了沒?”
“夠了,夠了……要開報銷憑證嗎?出院後可以找單位報銷……”
“個體戶,沒有醫保。別廢話,趕緊開單救人!”
梅枝被推入手術室,其他三人坐在門口等着。
表妹的BB機響了。她拿出來掃了一眼,朝着沒人的角落翻了個白眼,然後對另外兩人說:“我得先走了,牛哥找我。”
表妹離開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手術室門口的紅燈依舊亮着。
混世魔王坐在牆角,用手拘着膝,将腦袋埋在膝蓋裏。
不知沉默了多久,混世魔王才開口。他的聲音悶悶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非坐在牆對面的椅子上,看着将自己團成球的混世魔王,點點頭說:“有點。”
她很想罵他:你爸混賬就算了,你媽早起貪黑賣馄饨拉扯你長大,你卻不思進取,做了一個混世魔王,今後還要當混混去坐牢,換誰都看不起你。但是當混世魔王脫下上衣,讓林非看見他的後背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的後背縱橫交錯布滿了的傷痕。新鮮的紅色是剛剛留下的,覆蓋了一條條已經發白的舊疤。
“我剛記事的時候,那混蛋就打我媽。不分青紅皂白,在外面稍有不順心,回家就對我媽拳腳相向。我去拉他,他就連我一起打。他特別喜歡用皮帶抽我,一定要抽到我跪下來求饒,他才會停手。多少次在半夜,我看他睡着了,都想把他掐死。但是,只要一靠近他,一聽見他解開皮帶扣的‘咔噠’聲,我就克制不住地顫抖。不怪你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為什麽不勸你媽離婚?”
“我媽說春城就這麽小,就算離婚了,也逃不過他的手掌心。還不如委曲求全,熬到我長大成人,帶她遠走高飛,”混世魔王嗚咽道, “可是,我媽越是這麽說,我就越不想好好讀書。如果我的展翅高飛是用她的血肉換來的,我寧願一輩子活在泥裏。”
混世魔王重新将頭埋進膝蓋中間。林非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深夜的醫院走廊寂靜極了。林非甚至覺得自己能聽見手術儀器的“嘀嘀嘀”聲從厚重的門裏傳出來。
她想了一會兒,艱難地開口:“你聽過大象的寓言嗎?”
混世魔王擡頭,臉上布滿了眼淚和鼻涕。林非遞給他一張手帕。混世魔王糾結了幾秒,接過手帕用力擤了一下鼻子。
林非:“如果一頭大象從小被拴在繩子上,無論如何掙脫,最終落得是個傷痕累累的結局。天長日久,它慢慢長大了,即便能擡起幾噸重的石頭,它也無法掙脫幼年時期束縛它的那根細細的繩子。”
混世魔王想了想,自嘲說:“明白了,我就是那只大象。混蛋手裏的皮帶,就是那根繩子。”
這時,手術燈滅,梅枝被推了出來。
梅枝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挂着吊水,臉上纏滿了繃帶,只剩眼睛和口鼻露在外面。麻醉沒過,梅枝還沒醒。她睡得很不安穩,手腳偶爾會抽動一下,像是要逃跑或躲避着什麽。
混世魔王用濕棉簽輕輕擦拭她裸露在外皮膚上已經幹涸的血跡,和考古學家修複一件絕世文物一樣細致用心。
林非輕手輕腳離開病房,順手帶上房門,将這片窄小但安全的空間留給母子倆。
折騰得太晚,林非回到家後倒頭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才想起照片的事。
小靈通的像素不高,包廂裏煙霧缭繞,勉強能認出客人的樣貌。照片裏有四人,除了表妹之外,另外三個都是男人。其中一位是李正德,另外兩人林非不認識,但看坐姿和神氣,估計也是春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名貴的煙酒,以及一摞磚頭一樣厚的現金。
林非心裏咯噔一下:小虎似乎拍到了什麽不得了的畫面。那一瞬間,握在手裏的小靈通變得燙手無比。
這個時候,小靈通響起來,來電顯示是劉家的座機。
電話裏,劉溪溪刻意将嗓門壓得很小,避免下班補覺的表妹聽見。她的語氣帶着鬼鬼祟祟的興奮:“小虎拍的照片怎麽樣?”
“沒有呢,小虎說他臨時被抽調去了酒水部調制雞尾酒去了。”林非心想,這樣的照片流傳出去,不知會惹出什麽樣的禍端,不如就當做沒見過。
“哦……”劉溪溪有點沮喪。
這時,院門被拍得哐哐響。林非安撫住劉溪溪後,挂了電話,打開院門。門口沒人,一個綠色的身影騎着二八大杠自行車消失在巷子盡頭。
郵遞員的聲音遠遠傳來:“林家,郵寄單放信箱裏了,記得去郵局取包裹。”
從廣州來的包裹越來越大,超出了自行車後座的承載能力,林非從二手市場淘了一輛三輪車,專門用來運貨。
這次到貨的,正是《一簾幽夢》的同款衣服。因為南方突降暴雨,包裹在路上耽擱了兩天,心急如焚的買家們已經催過她幾次了。
一共三個包裹,都裝在大紙箱裏。路上泡過水,紙箱沒幹透,摸上軟踏踏濕乎乎的。林非不介意手感的惡心,将包裹逐一搬到三輪車鬥裏擺放好。
郵局挨着一個農貿市場。每周日上午在這裏有個大集,住在郊區的農民會挑着自家種的瓜果蔬菜來這裏賣。水靈靈、鮮嫩嫩的果蔬在道路兩旁排成一溜,吸引着林非的目光。林非采買了一些果蔬,又從熟食店裏稱了半斤鹵牛肉和半斤麻辣鳳爪。中午煮點挂面、燙點青菜,配上這些熟食,算是一頓簡單又營養均衡的午餐。
林非一邊蹬着三輪車,一邊在心裏盤算:這批訂單結算之後,她的銀行餘額将超過五位數,距離買下老林的房子又近了一大步。想到這裏,上坡也不覺得累,兩條腿特有勁。
雖然重生後的林非開朗了,交了許多新朋友,但她的性格并沒有發生本質上的變化。她依然是個內向的人,更喜歡從獨處中恢複能量。這也是為何她明明可以叫劉溪溪來幫忙,卻更願意獨自來郵局取包裹的原因。在來回的路上,在雙腳機械地踩踏中,她可以盡情地沉浸在自己的宇宙裏。
從農貿市場出來後,她去了派出所。
林非将鄭賴子在如夢所做的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曹警官。在筆錄上簽完字,林非試探着問:“曹警官,接下來會怎麽處理鄭賴子啊?”
曹警官合上筆錄,語氣篤定:“下午我再跑一趟醫院。等傷情鑒定出來後,鄭賴子離坐牢也不遠了。”
得知這個消息,林非高興得要将鹵牛肉和麻辣鳳爪送給他。
曹警官拍了拍自己日益漸起的肚腩,朗聲笑道:“掉了一級,也有好處。案子少了,一日三餐規律了,還不用整宿熬鷹了,連着胖了十斤。所以,我就不需要小林同學來讓我的脂肪肝雪上加霜了。”
身旁走過一個領着開水壺的老民警,聽見他的笑聲,打趣道:“老曹,你挺能裝啊?那前幾天晚上悶在宿舍裏偷摸喝酒消愁的人是誰啊?”
“您老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曹警官朝林非尴尬一笑,“這些東西你拿回去,自己多吃點。”
林非不敢直視曹警官的眼睛,小聲告別之後,爬上停在派出所門外的三輪車,默默地往家蹬。
她的心情複雜極了。若不是她一時心軟隐瞞了些許信息,或許曹警官早就破了那個綁架案,事情也不至于漸漸發展到現在這般前後兩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