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象(二)

大象(二)

家裏來了訪客。

老張站在院門口,腋下夾着一本文件夾,雙手插兜,擡頭望着牆上大黃鴨殘留的輪廓。

從廣州回來之後,老張對自己的個人衛生上了一點心,至少已經達到了平均水平,只不過形象依然不羁。帶着點自來卷的頭發亂蓬蓬的,襯衫一側衣擺塞進褲腰裏,另一側露在外面。他仰着頭時,後腦勺的一縷頭發頑固地翹了起來,随着頭部的擺動而上下跳動。

“老張,你怎麽來了?也不和提前和我說一聲。”

老張意料之外的出現令林非莫名感到開心。她主動用朋友般熟稔的語氣打招呼。但老張回過頭來看她,林非忽然噤聲了。

老張的表情格外冷峻嚴肅,定定的看着她,卻不說一句話。

林非被他看得發毛。老張無言地側身,将開鎖的位置讓給林非。

兩人先後進了老宅。

林非想要去廚房燒水泡茶,被老張攔住了:“你時間寶貴,我開門見山。”

這話說得頗有內涵,林非心裏更加忐忑了。她隐約猜到了老張家訪的意圖。

老張打開文件夾,抽出一本作業本和幾張随堂小考試卷,攤在林非的面前。作業本和試卷都署着林非的名字,但是字跡潦草,滿目都是紅“×”,和林非以往的表現雲泥之別。

老張敲了敲桌子,說:“你好好反省一下,最近的心思都放在哪裏,有沒有放在學習上?”看見林非,老張不禁想起李旭,胸腔裏又是一陣憋悶。

自從廣州回來之後,李旭也變了。他比林非更加過分,居然徹底放棄了數學。作業開天窗,考試交白卷。老張找他談話,做他思想工作,軟話硬話都說了,他如死蚌殼一樣就是不肯開口。被老張說得煩了,幹脆連課都不來上了。天才少年如流星一樣墜落,讓老張唉聲嘆氣又無可奈何,甚至對自己的教學水平産生了嚴重懷疑。

林非慚愧地低頭。為了擠出更多的時間來掙錢,學習基本上能敷衍就敷衍。她明顯感覺到,最近一段時間,她讀書時心浮氣躁,往常汲取知識時獲得的充實感也消失了。

“我錯了,以後……不,是從今天開始,端正态度,好好完成作業。”林非決定,絕口不提自己賣衣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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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對她的保證并不滿意。他又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你別以為你做得很隐蔽,早就有人給校長信箱投了舉報信。”

迅速看完舉報信,林非啞然。

她明白槍打出頭鳥的道理。從第二批訂單開始,她刻意減少在學校的存在感,将銷售、下單、取件的地點挪到校外的一家奶茶店門口,時間也一定是放學後或周末,不會占用上課時間。林非的顧客大多都是女生,時常在排隊下單或取件時買一杯奶茶解饞。奶茶店的老板也樂得林非引來更多的客流,還專門為她留了一張桌子用來辦公。

林非研究過校規。校規沒有強制學生日常上課必須要着校服,而且也沒有提及學生不能兼職賺錢。對于賣衣服的事情,林非還是有底氣的,認為自己至少在明面上,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規則。

顯然舉報人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給她扣了一個“擾亂教學秩序、破壞學習氛圍、違背校風校訓”的大帽子。這麽定性,事情可大可小,就看裁決人的意志了。

林非心裏很委屈。難道她不想和其他同學一樣,每天晚上乖乖在家裏看書寫作業嗎?她想啊,可是她沒有這個條件。命運逼着她咬緊牙關,絞盡腦汁掙錢。

一個念頭閃過:要是老林沒死,該多好?

想到這裏,林非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氣。她不願老張看到她掉眼淚的樣子,趕緊低下頭,虛弱地辯解道:“我也是沒辦法……”

此時生意正如火如荼,離目标越來越近,她怎麽甘心輕易放棄?況且,與這件事利益攸關的不是她一個人。為了趕制她的訂單,大壯的工廠新招了不少工人。若是她甩手不幹了,那麽她将如何向她的合夥人和大壯交代?

屋子裏安靜了許久。老張看着站在面前的林非。她的校服寬松地挂在她消瘦的肩頭。整個人像發育不良的松樹苗,但又頑強地挺直了脊梁。

老張嘆了一口氣,說:“信是匿名的,學校不喜歡這種事情鬧得太大,于是轉交給我私下處理。我拖兩天再彙報。兩天內你盡快處理掉這批貨。等高考結束後,有的是掙錢的時間。”

“謝謝老師。”林非內心糾結煩悶得翻江倒海,只能用道謝來掩蓋自己的心慌意亂。

老張沒有再逼林非明确表态,沉默着幫她将包裹一個一個搬進屋裏。

林非站在門檐之下,看着老張肩頭洇開的水痕,忽然紅了眼眶。

面對老張疾言厲色的批評,林非有點羞愧,但心底還是多少有點叛逆的不以為然。而在疾風驟雨停歇後,老張無意中展示出的溫情的殺傷力才是最大的,讓林非難以抗拒。

“老張,留下來吃頓午飯吧?”林非迅速揩掉眼角的淚,盡量用自然的語氣對收拾東西預備離開的老張說。

老張看向她,眼裏有幾分意外,但沒有拒絕:“好啊。”

林非沒有多話,也沒問老張想吃點什麽,轉身走進廚房,希望從洗菜煮面這種簡單工作中恢複情緒。

半個小時後,林非陸續将兩碗面、鹵牛肉和麻辣鳳爪端出來。

“老張,來點酒嗎?”林非轉身又從邊櫃裏拿出一瓶黃酒,放在桌上。

老張擡了擡眼鏡,拿起酒瓶在面前轉了一圈,笑着說:“這酒可有點年頭,連廠子都倒閉了,沒想到你還有存貨。”

“老林愛喝,我去年趁清倉時囤了一箱,想着每年清明給老林帶一瓶。”一邊說着,林非用筷子尖挑起一根面,慢騰騰地吸進嘴裏。

老張放下酒瓶,将它推到一邊,說:“那這酒可太貴重了,我不能喝。我來點白開水就行。”

“你喝吧。我能掙錢,以後要給老林買茅臺、五糧液。囤的這些黃酒做菜也用不完,我正愁怎麽消耗才不浪費呢。”

說着話,她擰開瓶蓋,往茶缸裏倒了半杯黃酒,放在老張的右手邊。同時,她撩起眼皮瞅了老張一眼,眼神帶着一絲俏皮的嘲弄,又有一點有恃無恐的撒嬌。她知道老張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會将學生打趣他的話往心裏放。

“好啊,話留在這裏堵着我是吧?”老張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酒,夾了一片鹵牛肉放嘴裏嚼着。一邊嚼,他一邊緩緩開口,“高斯你知道吧?”

林非點點頭,又搖搖頭:“著名的德國數學家,數學王子。但對他我不太熟……”

“歐幾裏得建立系統性幾何學。他的一些理論被視為公理,其中一個是平行線公理,大意就是,通過不在給定直線上的任何點只能作一條與該直線平行的線。高斯是最早一批對平行線公理産生懷疑的人,但囿于學界對歐幾裏得的推崇,他不敢發表自己新創的理論,直到死後多年才被公布于衆。”

林非越聽越糊塗,不明白老張賣什麽關子。

“我想說的是,活着的人,固然需要緬懷和尊重死去的人,但是不該因此被困住前進的步伐,”老張用筷尾輕敲了一下林非的腦門,“我總覺得,這裏有一條無形的繩子在束縛着你。林非,你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你可以走進更加廣闊的世界。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自己掙脫這條繩子。”

林非怔怔地看着表情誠摯的老張,不知該說些什麽。

以前,她以為束縛她的繩子,是旁人的嘲弄,是吳芬的惡語,是她的自輕自卑。而這些她相信自己早就已經掙脫了。

剩下還有什麽?

是因為對老林的懷念和愧疚,而要守住這棟老宅的執念?

這是她重生之後鄭重立下的目标,若是這點都放棄了,她還談什麽改變自己的命運?

老張沒有經歷過她的痛苦,兩片嘴唇一碰,輕飄飄地說幾句心靈雞湯,這也太自以為是了吧?

林非有點氣惱,故意戳老張的肺管子似的問:“那你親愛的雲呢?你放下她了嗎?”

“呵,臭丫頭,記性還真不賴。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老張喝盡了杯中酒,慘然一笑。

“十多年前,我還在師範大學讀書,偶然在《文藝報》上讀到一首詩。其實回過頭來看,那首詩其實寫得一般般,但是不知怎麽着,我就是心動了。這首詩就是她寫的。我輾轉拿到了她的地址,給她寫了第一封信……于是,我們成了筆友,她在信裏做了我的紅顏知己。

七年前,她寫信告訴我,她要去廣州打拼。我們的空間越來越遠,但我覺得,我們的心卻越來越近……我們每個月都寫信……直到兩個月前,我寄出的信再也沒有回音。我去廣州找她,打聽到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她一直在騙我。她去廣州的第二年就嫁人,連孩子都有了。”

“那她人呢?你找到她了嗎?說不定這其中有什麽誤會呢?”

“她死了……我連要句解釋的機會都沒有。”

“那她最初寫的那首詩,能念給我聽聽嗎?”

“忘了!”

老張捏着眉心,沉默了片刻複又開口:“你問得好,就算是高斯這樣的數學天才,都放不下死去的人,何況你我凡人呢?倒是我把人心想得太淺了。”

林非心想,她也錯了。不僅僅是混世魔王,或許她也是那只被繩子困住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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