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憶

29.憶

鳳桦園是津市最沒落的一片片區,常被人調侃為貧民窟,這一塊遍布開發商放棄的爛尾樓,張貼的各種賣房廣告飽經風雨,上邊的信息早就模糊得看不清。

別墅區冷冷清清,眼前的空地都被周圍居民挖成菜地。

沈恪穿梭在吭哧聲不斷的小道,低着頭一繞,進了其中一棟樓。

樓梯上全是裝修留下了的泥灰碎屑,悶熱燥意通通往鼻子裏鑽。

他輕車熟路推開那其中一扇門,低聲喊了句,“奶奶。”

房內空空蕩蕩,家具幾乎從簡,除了刷了層白漆,看着和毛坯房沒差,沈恪在客廳環視了一周,才往裏走,反複叫了幾聲才得到回應,老者聲音低緩而充滿懷疑,“沈恪?”

“是我。”他聞聲繞進裏間,看見床上正掙紮着起身的老太太,趕忙上前扶起。

老太太在看清沈恪臉的一瞬間悲痛地叫起來,“哎呀!你這臉上怎麽回事。”

沈恪別開臉,“來的路上地上太滑,摔了。”

“怎麽這麽大了還會摔跤啊。”老太太捧着他的臉左看右看,心疼不減。

沈恪拿下她的手,“我皮糙肉厚,好得快。”

老太太長嘆口氣,“這一塊路太難走,你以後不要來看我了。”

“不是在這摔的。”沈恪打消老人家的顧慮,扶着她站起身,“奶奶,我在您這住幾天,行嗎?”

老太太捶捶腿,“欸?我這破地方,也就你還老惦記着。老頭子走了之後怎麽安排你的?”

沈恪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一回答不上來,臉上就一副無措的表情,老人家的眼睛一眼看穿他的小動作,“好,我不問了,你住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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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眶紅腫,說話間又疼惜地摸了摸沈恪的頭,“當年閉館之前,我都已經做好要收養你的打算了,他又把你要回去,搞成這副樣子,把我活潑的好孩子弄成這樣。”

周臨妹走出房門,一眼看見桌上大包小包價格不菲的補品和她平日常吃的藥,斥責道:“沈恪,你不要總想着我養你的那幾個月,你這些年總雷打不動來看我,早就超出我對你那點好了,奶奶一窮二白,沒什麽能給你,像他一樣早點走了,也是個解脫——”

“奶奶!”沈恪額角的青筋因為情緒爆出,他克制着自己,壓着發顫的聲線,“別。”

當年,周臨妹是津市一家和江家合作的科技展館的館長,和江老來往過密,後科技展館沒落,其中的展件被漸漸回收,江家也取消了和她的合作,唯獨那個偶爾跟在江老身邊,總在江老談工作時一個人默默安靜在展館玩的小不點,隔三岔五跑到空曠的展館跟在她身後叫奶奶。

男人總是最無情的生物,和你好時,把你捧上高位。不愛了,一句沒感覺、累了就能狠心斷絕所有往來。

周臨妹對沈恪本是愛屋及烏,後看見他和沈老相似的鼻子和左眼底的痣,總不免要氣憤推開。

直至中途,沈恪父母出了意外,雙雙死亡。沈家上下找不到沈恪的影子,周臨妹聞聲,心軟趕回來,在展館的角落找到了他。

年幼的沈恪也總是一言不發,渾身帶着怯生生的懼怕,他嘴裏重複着周臨妹聽不懂的話,“我不是江家的孩子。”

沈老收到消息來接人,沈恪一反常态咬住了他的手臂,在對方身上留下一道滲血的紫痕。

“我不跟你走。”他惡狠狠地看着沈老,又是一口死咬。

周臨妹不是不懂這些高門大戶裏會出現的種種惡劣事跡,但她不敢猜,也不敢戳破沈恪作為一個年幼的孩子說的話是最純真最不會騙人的事實。

早就聽聞沈恪母親身體差,嫁入江家多年不孕,臨近三十才有了沈恪。

懷胎十月從未在公衆面前露面,再見,已是生下沈恪三四個月。沈老迫切想要捂住沈恪嘴的慌張也更讓周臨妹證實了心中所想。

“沈恪。”她喚他的名字,“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周臨妹,你什麽意思?”沈老手中的拐杖高高擡起,阻擋開她和沈恪的距離。

“你這個行徑和拐賣兒童有什麽區別?如果沈恪願意跟着我,以後我會撫養這個孩子。”周臨妹沒避開沈恪說這句話。

沈老幾近急眼,“你再亂說一句!”

“你敢做還不敢當嗎?沈近方,你這輩子能賺再多錢,你都得不到愛。”周臨妹牽住沈恪的手,“好孩子,你跟誰?”

沈恪是被沈近方強行帶走的,即使孩子同意,但周臨妹得不到沈近方的允許,只能默默關心沈恪的近況。

她一直認為沈恪和她有緣。

之後十餘年,沈恪一直和周臨妹保持聯系,主動來看她。

想到這,周臨妹不禁感慨,一生未婚,有沈恪這樣一個孩子挂念,也值了。

“他走了,我也該放下了。”周臨妹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和沈近方的合照,“糾纏了幾十年,他還是沒選我。”

沈恪沉聲,“奶奶,您明明可以當做選擇的那個人。”

周臨妹一臉諱莫如深,“你年紀還小,當然不明白,先愛上別人的人總是會放低自己的姿态。”

“我懂。”

近乎铿锵有力的一聲,打斷廚房有序忙碌的水流和刀板聲。

周臨妹豁然擡頭,打量他一兩秒,“你有喜歡的人了?”

嘩嘩作響的水聲還在繼續,規律有秩的,但沈恪心亂了,伴随着被猜中心思的煩悶,“啪”的一下把水龍頭開關打上去,“您去休息吧。”

周臨妹顯然不可能放過這個八卦的機會,側頭湊上來,老頑童似的,“你主動選的姑娘?”

沈恪沒應,周臨妹反而更覺得有意思,自說自話走出廚房,“我們阿恪喜歡的人一定也是極好的。”

沈恪雙手停頓,無神地甩了甩手上的水,聽見門外坑坑哐哐翻箱倒櫃的聲音。

不一會兒,周臨妹把一張存折悄無聲息地塞進沈恪放在沙發上的外套裏,順便寫了張紙條,附上密碼一并放入。

周臨妹進廚房,看沈恪自在地忙活,提醒他,“追女孩子大方點,沒錢了和奶奶說。奶奶這輩子也沒留下什麽,消費欲望也低,沈近方那老算盤,沒給你留下一點東西,奶奶以後的遺産,都是你的。”

“奶奶!”沈恪話裏無奈。

周臨妹還在自顧自規劃,“明年就要上大學了吧?上大學就能光明正大和人家談戀愛了。大學四年,遇到的人形形色色,考驗多着嘞,你一不小心,人家就和別人走了——”

沈恪手中的力道失了分寸,“蹬”的一聲,刀鋒落砧板,排骨斷裂飛出。

周臨妹被他這反應吓了一跳,急忙查看他的手,“沒切到手吧。”

沈恪反應過來,淡定搖頭,“沒事。”

周臨妹接過沈恪手裏的刀,把排骨倒入水中,“不管怎麽樣,男人靠自己家底吃現成的,永遠只能坐吃山空。你要靠自己努力,變成一個靠譜的人,讓人家看得見和你的未來,才能一直走下去啊。”

“那如果她現在比我厲害,怎麽辦?”沈恪站定,身上總籠罩着一層讓人無法靠近的漠然。

周臨妹聽出這話的絕望,看穿一二,“那就要和她站到同樣的位置。”

水沸騰的熱氣蹿上來,彌漫沈恪的眼睛,朦胧之中,他重複道:“站到和她同樣的位置,讓她看見我。”

“對咯。”

-

日暮西沉,津市出現入秋前的異樣高溫,江亦吟站在路邊,周身浮起難耐的燥熱。

周既川不緊不慢給她扇着風,“他還沒接嗎?”

江亦吟面色不佳,唇色微微泛白,“沈恪的電話打過去,總是顯示正忙。”

“不會有什麽事的,他可能是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到時間了就會回來。”日光倏地升起,金燦燦的光刺眼打過來,周既川把傘偏移向江亦吟,安慰道。

江亦吟猛然回憶起她沒回國沒見到沈恪的那些日子,他的的确确就是一個人,脫離沈家,一個人生活。

而現在只不過是在她面前失聯幾個小時,正如周既川所說,是她關心過度了。

沈恪并不是一個沒有自理能力的孩子,相反,他在生活起居上能做得比她還好。但江亦吟莫名生出了遠遠超乎她自身本能和所想的緊張和擔憂,這不合理,這不是她。

沉思半晌,她自然摟住周既川的肩膀,高跟鞋已經把她的腳後跟磨破,她忍着痛意,“我知道了,先回公司吧。”

“好。”

距離南江大廣場業餘電競比賽還有兩天,主辦方忽然發來緊急通知,說現場缺乏保安和後勤等人手,需要隴江派一部分人來資助一下。

江亦吟讓秦悠發布通知下去後,反響甚微。

幾乎沒有人願意去幹這個苦力活,即使她給出了不低的加班待遇。

秦悠糾結了好一會,才結巴着慢吞吞說:“江總,他們推辭的原因其實我也能理解,大家都是高校篩選出來的佼佼者,公司每次進入新季度,都會很忙。平常分配的任務已經犧牲個人超量完成,再犧牲自己的時間去做又累又吃力不讨好的活……”

江亦吟聽着,直到秦悠不再說。業餘電競比賽放在國慶舉行,其一不過是為了給大家都空出參賽的時間。但公司上下幾千人,願意幫忙的竟然只有幾個,江亦吟為之傷腦。

“如果是你,你願意嗎?”江亦吟問。

秦悠“啊”了聲,“我、我……”

江亦吟思忖了會,“沒記錯的話,你是津大金融管理專業畢業的研究生,甚至在入職隴江前還收到保博的offer,你放棄了。或許你不在隴江當助理,去做其他事情,可能更能發揮你的價值,所得到的回報可能是你現在得到的千倍萬倍。你會覺得做助理羞恥嗎?”

“我并不覺得當企業家比當保安當後勤高貴多少,說到底,大家都是人,利益為上。我不喜歡用規則綁架他們,自然也允許他們有拒絕的權利。既然這樣,你通知人事發招聘通知,兩天內收五十個人,我親自面試。比賽之後,我給他們每個人一個在隴江實習的機會,每轉正一個,就裁一個。”

秦悠遲鈍地抱起桌上了文件,下意識回了句好的,漸漸意識到江亦吟在說什麽。

她要借這個機會重新招人,甚至還要實行一進一出制。

“但是,這會不會對他們太殘忍了。”秦悠糾結間還是問道。

江亦吟已經恢複了工作狀态,抽空似掀眼看她一眼又收回,“殘忍?我需要的是肯随時站在前頭敢作敢當的員工,而不是以貶低之詞回絕看不起其他職業的庸俗之輩。我是領導,想的是公司的前途和未來,關心的是時刻影響公司發展的細枝末節。我不對他們殘忍,淘汰他們,那麽下一步淘汰的就是我和整個隴江。”

秦悠背後冷不防爬出冷汗,飛快點點頭,關上辦公室的門時隔着玻璃偷偷看了眼江亦吟,她正襟危坐,從上到下仍透露着從容和骨子裏的優雅,說出來的話卻殺伐果斷。

她家小江總果然很飒。

宋濂在收到這個消息後表露出了不滿,秦悠繃着一張公事公辦的臉,“宋部長,這是江總下發的要求。我只是傳達。”

“這主意是周既川那家夥給她出的吧?就憑她那黃毛小丫頭一個的樣子,她懂個屁,小孩子過家家,亂搞!”宋濂當着秦悠的面,口無遮攔地吐槽。

秦悠被噴了一臉口水沫子,用文件夾擋住臉,“宋部長,隔牆有耳,您說話還是小心為上。”

“我用得着你提醒我?我在隴江多少年,你呢?”宋濂上下掃視秦悠一眼,走到她身側,把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噴着難聞的熱氣,“公司裏确實該換換水了,不然池塘幹了,你這條魚還不知道往哪跳。”

秦悠咬牙,屏氣把他推開,“宋部長,公司裏請您放尊重點。”

“欸,這就對了,你這一句兩句部長真是喊到我心裏了。”宋濂拉她手腕,再次湊到跟前,嗅了嗅,暗示道:“人事部,還是我說了算。這兩年馬上就要變天了,女孩子家家,還是要先看好靠山,你多說兩句好話,我不就心軟了嗎?”

秦悠忿忿甩開,忍下把文件夾拍他臉上的心,“老東西,你等着看。”

宋濂谄媚地笑,盯着秦悠的背影,喊道:“房號405,我等着你。”

周既川處理完自己手頭上的事宜已經近十點,起身走到落地窗邊,透過狹窄的長廊看見對面伏案的江亦吟。

從回公司起,她幾乎就沒擡起腦袋,桌上總是一踏又一踏送過來文件紙和數不清的報表。

他能看出來江亦吟身上的稚嫩,她就算暫時支撐不起這個位置,也要努力做到擁有遠超這個位置的能力。

但今晚,他不這麽想。

江亦吟一直能及時收放自己的情緒,更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五六年了,她早已經不是那個事事需要他在身邊陪着,連去辦公室都害怕的小女生。

他錯過了最好挽留她的機會,如今這樣步步維艱,有苦難言,都是自作自受。

江亦吟扭了扭脖子,發覺空調開得太低,縮縮脖子四處找空調遙控器。

“滴”的一聲,空調風聲停,江亦吟聞聲往門外看,周既川手裏拿着遙控,臉上挂着溫潤的笑,沖她晃了晃。

“你還沒下班?”

“有你在這,我總不能比你先走。”周既川把遙控放到她一眼能看見的位置,“已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江亦吟側頭往窗外流動的夜景遠眺一眼,喃喃道:“都這麽晚了,我還沒有收到沈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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