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圓月
40.圓月
近淩晨一點,在溫可可那小憩過後,江亦吟裹着風衣走下樓。光污染導致半片天都是詭異的粉紅,小道迤逦,橋芷苑幾處別墅中央的水榭景觀亮着琉璃彩,她鼻尖染着一點紅,風沙進眼淚眼婆娑,瞧着楚楚可憐。
和沈恪住的那一棟靠近江邊,風勢愈大,她發絲吹得飄揚,周遭死寂安寧,路上只有遠處巡邏的保安掃着幾束光,她迷迷糊糊低着頭走。
習慣性拿出門卡,剛要往門禁上滴,一只骨節修白的手阻在她眼前,不防扣住她手腕,但卡尖已經抵在了感應板,“滴“的一聲,在宵禁的午夜突兀延長。
江亦吟昂頭,臉上落下一塊影子,幽暗的視角,周既川的臉形容模糊,但仍有疏朗之氣,以至她對他的突然出現并未表現出太誇張的驚訝反應。
“吟吟,為什麽不接電話也不回微信?”周既川率先開口,目光沉冗,滿是纡郁難釋。
江亦吟這才回想起,自己手機從一出公司就關機了,後拿去充電也沒開過機,她本就不是一個對手機有瘾的人,日常工作交流接收完信息,下班了就與世隔絕,她的社交圈子小,偶爾接的幾個電話也是身邊最親近的人的,如此說來,這還得益于在周家三年給她定的規矩,實實在在讓她在某些方面還保留着清心寡欲的死板。
“我手機沒電——”她諾諾想解釋。
“我讓秦悠轉告了你。”周既川堵她話鋒。
周既川此時的表情不同以往,在聽到她答案後的不滿讓他眉心糾在一塊,看起來嚴肅得像她高中物理老師,她莫名生出逆反心理,倒打一耙,“可你為什麽不自己來說。”
“你是因為這個所以不來赴約的?”周既川眉頭舒展,竟顯得高興。
“我又沒答應你。”江亦吟直通問題所在。
是了,她本就沒答應他,何談來要去赴約,甚至是放他鴿子。是他自己自顧自要在那等。
“你似乎總對我有脾氣。”周既川扶住她雙肩,将人擰正,彼此面對面,“到底是我哪做得不好,你能不能直截了當的告訴我?而不是總讓我來猜?”
江亦吟美美做了一天護膚的好心情忽然消散,她眼睑殘餘着被面膜浸過後的潤,水眸含着倔強,直視他的雙眼,“我沒有,你的想法很奇怪,誰規定我一定要對你言聽計從,誰規定我一定要回應你對你直白,誰規定我必須要對你好脾氣?你有沒有想過,我天性如此。”
“你不是!”周既川似乎聽不得她略帶否認的詞語,手勁大了點。
“我就是!”江亦吟也不吃虧,一天的疲憊最容易交雜在深夜,她吸了吸鼻子,壓制即将溢出胸腔的委屈,“你憑什麽對我有這樣的要求?你怎麽不要求要求你自己?”
“我——”周既川聽出她有鼻音,立馬洩了氣,手漸漸松開,“對不起,我只是想和你私下見面,吃一頓飯,好好聊聊,你這些天忙前忙後,都沒有好好吃過飯,對我态度又冷淡,我不知怎麽做。”
“你關心我?”江亦吟可笑地哼了聲,“那周總您的心可真大,工作之餘關心我,還能把前女友招進公司當助理,你把我當什麽?你們之間愛情游戲的消遣品還是落腳點?”
她眼眶泛紅,兩側蘋果肌細微地抽搐了一下,見周既川無言反駁,更家确認了自己所說,也不再想用體面的言語來吵這番沒有意義的架,“被我戳中了,就保持沉默,你們這些家底深厚的上層人士真會玩,把來別家當領導做為扶貧游戲玩。”
半晌,周既川靜悄悄的,江亦吟說話時胸腔不受控地起伏,這是她這幾年來發過最大的一次脾氣,自幼明白生氣傷身這個道理,她處事有條不紊,從不讓自己深陷消耗自己的怪圈之中。
今晚估計得不到他的解釋了,江亦吟心頭默許,又滴卡,門開,這次順暢地拉開大門,走進去,順手把門往後推,也不管周既川是要繼續在外面站着還是會跟進來。
門沒有意料之中關和的脆響,反而是吱呀到一半就悶在中央,江亦吟疑惑扭頭,還未轉過身,就被迫撞進一堵硬牆似的懷抱,腰肢和肩膀被攬緊,對方身上儒雅考究的沉香萦繞她鼻尖,安撫她的情緒。
男人的西裝因為擁抱的動作過大而變得不夠熨帖,反而堆起褶皺,但他毫不在意。
江亦吟反應過來,想掙脫開他的擁抱,臉上硬生生被逼出潮紅,又被他收得更緊,她下巴艱難地蹭在他鎖骨下方的位置,被撓刺得很癢,“你幹嘛?”
“你這是在意我對不對?”周既川答非所問,全然沒了半點總裁該有的持重泰然,用一具強悍的軀體攫着她身上冰冷的溫度。
“你在說什麽啊?”江亦吟感到為難。
“你當初是以為姜遲雪是我女朋友才毅然決然出國不理我的對不對?不是因為其他。”周既川自問自答,給出了一個閉環似的合理解釋。
江亦吟出國之後,為了盡快從麻木的情緒裏脫離出來,讓自己積極面世,斷絕了國內很多來往,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和她來往密切的周既川。
這也是周既川初次意識到江亦吟脾氣多冷硬,說一不二,把他删除拉黑,甚至沒給半點解釋,反複添加得到的也是空空如也毫無回應的原界面。
他沒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喬應瑕對她的離開表現得淡然,只解釋是江敬接走了她,他也沒多想,以為她只是像平常放假回江家住一段時間就回來,他們會繼續一起上下學,一起生活,甚至以後一起工作,是永遠的一家人。
但斷絕來得太快,還是江亦吟單方面的。
周既川太害怕她的這種冷情緒,在周家時她本就話少,不算活潑伶俐,大小事都愛跑到他房間急切地敲他的門,讓她給他出謀劃策,抑或是直接讓他幫她。
就連他們初次認識到彼此生理的異樣,都是在他的房間。
他以為她會一輩子追在他身後,叫他哥哥,依賴他。
然而回國後,江亦吟卻總把不要他幫助,讓他正視她是一個獨立的人來嗆他。
江亦吟一時啞然,可過去那些種種,豈是她現在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時間給記憶帶來偏差,讓性格大變,口述的情感在嘴巴的張阖裏變得意義單薄,她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也不是一個情感充沛的人。曾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傷疤,揭開給別人看,別人又能感受到她當時有多疼嗎?
“你想多了。”她慣會掐斷所有龍頭。
周既川對她的回答并不失望,“那你是在吃醋?覺得我招姜遲雪進來沒有告訴你?”
“有點。”江亦吟聲線悶悶,實話實說,“但不是吃醋,我和你什麽關系啊,就吃你的醋,吃一個幾年沒見過面,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的醋?我只是讨厭你們這種行為。”
“平心而論,隴江比起周家和姜家的産業來說,就是小巫見大巫,難為你們兩個都願意大駕光臨,在隴江做事,我只會覺得是你們無聊透頂想找樂子的游戲。”
周既川見她願意平和聊天,放開手轉為環抱她的姿勢,兩人就擱在廳角,“她不是我前女友,我們兩家關系不錯,只是她自幼在美國讀書,大學回國,對國內事事不熟悉,爸媽讓我幫襯,我才——”
“你不用和我解釋這些的。”江亦吟聲線漸輕。
“需要,我喜歡你,不想你誤會我。如果你當年在意的是這個,也應該及時告訴我你的心意。”周既川好聲好氣,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哄人的樣子。
“你以前,喜歡我嗎?”江亦吟雙瞳蒙上層水霧,在暗雜的光線裏亮晶晶地閃。
喜歡嗎?周既川不敢斷定,他對她更像是一種斷離反應,他甚至是在她回國後見到他,才有了具象的、強烈的“我喜歡這個人”的感受。
是喜歡的吧。
周既川重點頭。
但他的猶豫被江亦吟盡收眼底,喜歡這件事是遲疑不得的,她聳聳鼻,像是生理性抽搐,“我怎麽和你解釋,那時候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們就能在一起了嗎?”
喬應瑕是他的媽媽,她那麽不喜歡她。
周既川有規劃地計劃,“等你來零大,我們一起上學,不是順其自然的事嗎?”
馬後炮誰不會呢,江亦吟不做這種大局已定的猜想,但他偏偏解了她那時最糾結的惑。江亦吟眉頭舒展,把他往後推開,雙雙站直了,她借着頂光,傾身給他整理領結,把它還原成一絲不茍的模樣,又用手把他胸前的衣褶撫平,扯直他的袖子,一套西裝裝束又變得幹淨平坦。
周既川臉弧勾勒有致,氣質矜莊,低眉耐心看她這一系列整理,就好像,在高中時期,她喊聲哥叫停他,幫他翻好因打球折起的衣領,給他遞水,一回頭就能看見她一樣,始終是他的,家人。
“回去吧,很晚了。”江亦吟擡下巴,柔目盯他,像夢裏都不會産生的錯覺。
周既川見她眼含倦态不再傲然,手心掌着她半邊臉頰,指腹拂去她眼角淚痕,“好,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江亦吟心裏根根刺似乎拔出來了一根,又被他填滿了塊血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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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前,江亦吟深呼吸,平息掉胸口和心髒異樣的加速跳動,用手捂住心口,吐出一口氣,才拉開房門。
沈恪往常這時已經熟睡,她幹嘛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被自己這副行為搞得莫名,她率性地插入鑰匙孔,拉開門邁進去。
室內暖烘烘的,江亦吟進出的過程感受到溫差,眼前一片黑,伸手模糊能看見五指。
只剩落地窗外林立的高樓大廈還閃着二十四小時不斷的廣告和車水馬龍流線似的銀絲。
江亦吟放下防備,脫掉鞋和外套,用手攏了把垂下來的發絲,上邊還浮着濕意。
心髒就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不斷膨脹,下墜,江亦吟捧着這顆沉甸甸的心,輕手輕腳地往裏走。
生怕有一點響動,打擾驚醒沈恪。
但刻意注意時,是最容易出錯和導致意外的時候,她雙腳如漂浮的鬼魄,慢慢挪動,還是不小心撞到了客廳中央多出來的幾個花瓶,她腳趾踩到柔軟的花瓣,隔着柔軟的羊毛襪觸及滑膩的花心。
“回來了?”身後話音夾帶惺忪,慵懶男聲午夜失眠男聲一般,竟然聽得她心尖酥軟。
江亦吟腳趾頭抓地蜷縮,顫顫巍巍反身。
雨後圓月初升,黏着的灰白雲塊随風一點點散開,月光照進來,揮灑一地銀輝,月暈染着分明的彩。
沈恪身着一身秋款長家居服,雙手插在褲兜,頭發是睡後的散亂,但不覺這人邋遢,反是借着月光下立體臉蛋的優勢,顯出幾分不經意的精致自如,身形修挺,窗戶縫隙鑽入狂風,吹得上衣下褲貼緊他身體,精窄的腰身和肌肉輪廓被映在柔滑的衣料之下,看得人喉間幹癢。
“吵醒你了?”江亦吟降低音量,似乎這樣就能降低她晚回帶來的影響。
沈恪聲線清冽,恰恰配足了這應景的清霜節氣,“沒,我在等你。”
平靜卻又幾近震懾的一個回答,“你每晚都等我回來才睡覺?”
沈恪阖了阖眼默認。
“我明明确認你睡了我才回來的。”江亦吟自我懷疑。
“你怎麽确認的?”沈恪順她話問。
江亦吟頭疼地說,“我發消息問你睡了沒,你沒回。看你游戲也不在線。”
“我晚上很少看手機,而且——”沈恪掀眼瞧她,“如果我回你,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
江亦吟被這話噎住,沈恪那副沖動表白的話和行為還在她腦海放映,她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不會處理感情的人。
躲避,偶爾會成為她短暫歇息的良藥。
“你要一直這樣逃避我,逃避我喜歡你的事實?”沈恪的聲音四平八穩。
兩人之間隔着幾米的距離,任由月光傾照,木地板的條紋就像是劃分線,給他倆隔開一道隐形的鴻溝,誰也不敢貿然往前一步。
“你應該知道,我接你住進來,是為什麽。我是你的家人,家人之間,是不可以有逾矩的想法的,你懂嗎?”好像只有講道理,才能把江亦吟拉回到高位。
“你真把我當你親弟嗎?”沈恪說這話時透着嘲諷的笑,“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這就意味着,我永遠不可能把你當親姐看待,更不必說那老祖宗留下來的輩分,我們倆不是一個字輩,你怎麽當我小姑?”
非要把事實如此剖析,江亦吟确實不占優勢,但她向來擅長化解僵局,“我不喜歡弟弟。”
城牆轟然倒塌,沈恪苦笑,她實在會拿捏他的命門,雙臂因繃直,線條凹下,蜿蜒的青筋是蓬勃的沸騰,“那你喜歡周既川什麽?喜歡他年老,喜歡他已經有所成,喜歡他高你一階,喜歡他強勢抱住你?”
他故意用年老而不是年長,讓江亦吟不由得心說他一聲幼稚。
“你看到了?”他尾音一落,江亦吟有種偷情被發現的羞恥。
沈恪颔首,心痛萬分,控制着呼吸的起伏,不動聲色地朝她走過來,步步踩在她心跳的節奏上,“姐姐,如果你喜歡這種,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