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猛
44.猛
成州附屬一年一度的校運會在十一月底舉行,碰上陰冷的天氣,學生們都不願意坐在田徑場的座位上吹冷風,時不時一陣小雨刮過來,原定的比賽計劃推遲到了第二天。
“沈恪,你等會需要我幫你拿衣服嗎?”方姿寧撐着傘小碎步跟在沈恪身後。
他身上就套了件黑色的運動外套,薄薄一層貼在身上,隐約能看出他衣料之下精赤的身材,凜眉孤傲,一頭黑硬短發更顯得不近人情。他沒打傘,任由雨絲和風穿入他肌膚。
沈恪搖頭回拒,“不用。”
“我是班幹嘛,照顧同學是應該的,你不用客氣。”方姿寧嘻嘻笑。
沈恪不免被她身上大度親和的感染力觸及,“你不用這麽熱心,你應該知道我這個人不吃人家的好。”
“哦。”方姿寧似懂非懂地答了一聲,又追上來,“那又怎麽樣?”
她打不倒的小強氣質,讓沈恪不免佩服,“我上輩子,救你命了?你上輩子,沒喝孟婆湯?”
方姿寧反而被他這個問話給逗笑,“差不多吧,我要說是,你可能還不信。”
“你不用跟着我了。”沈恪把拉鏈一路拉至領口,帽子往頭上随意一扣,跑進了檢錄的棚子裏。
“姿寧,你幹嘛非要跟在這個冷骨頭身後啊?”有幾個女同學跑過來,不解地攤手。
方姿寧撇撇嘴,依舊樂觀,“替人還債咯。”
“誰啊?”
“秘密。”
“你喜歡他就直說,拐彎抹角,神神秘秘。”
“這又不沖突,你們少管。”
“我都聽見有人說你是舔狗了,收手吧,帥哥又不差沈恪這一個。”
“我還說她們是長舌婦呢!說話真難聽,我熱心幫助一下同學怎麽了,我也就是怕沈恪有心理問題,到時候得不償失,你們難道想看到自己班上的同學出事嗎?”
幾個女生默默批了句她戀愛腦,沒當作一回事的散了。
冷白的陽光在此時破開一個口子,射出幾束光條。方姿寧又扛起相機,滿操場跑給沈恪拍了幾張照片,當場導出來,發給了江亦吟。
是姿寧啊:【姐姐,我們在開運動會,你有空過來玩玩嗎?沈恪跳高可帥了。】
這一個月,方姿寧會陸陸續續給江亦吟發送一些和沈恪有關的照片,江亦吟回複得總是很官方,比如,收到,好的,諸如此類的詞。
不知道地還以為她是在批奏折呢。
好在方姿寧這人最有優勢的東西就是耐心。
沈恪跳高的場地在運動場的一個小角落,圍觀人數不多,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了可以觀全場又刺激,看得人心驚肉跳地田徑賽事上。
方姿寧蹲在跳高墊子的側前方,看着沈恪脫掉外衣上場,一個側弧助跑,蓄力挺腰麻利地收腿,背越式落到墊子上滾翻起身,杆子的高度似乎對他來說不在話下。
她連拍定格了不少畫面,啧啧感嘆沈恪這腰估計不錯。
有幾張不小心拍到了腹肌,她剛咧出一個笑,腦袋上方不防罩下一塊陰影,與田徑場上悶而燥熱的沙石灰組成的味道全然相反,清新又帶着點勾人的魅。
脖頸處癢癢的,方姿寧擡手去撓,摸到一縷和自身發質不一樣的順滑軟發,驚恐地往上擡,對方似乎早有預料,起身站直,方姿寧直接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屁股着地摔坐在地上。
“姐姐?”
江亦吟本是抿着笑,在看見她慌張倒地的時候雙瞳也露震驚,倒也不用這麽激動吧?
她蹲身,伸手去拉她,方姿寧拍拍屁股自己站起來,“不用不用。”
江亦吟收回僵在空中的手,視線落在她護着的相機上,“你這幾張照片,怎麽沒發我?”
方姿寧耳根頃刻發燙,結巴道:“不、沒、我就是沒拍好,等會要删掉的,他表情崩了,很醜。”
江亦吟笑,“你們關系還不錯,挺開得起玩笑的。”
“大家、大家都是同學嘛。”方姿寧撓了撓身後散開的發,默默把相機背到身後。
她連忙轉移視角,“對了姐姐,你怎麽來了?”
江亦吟似是匆匆趕來,手上還提着老練的公文包,“在附近處理完工作,看到家長群裏的通知,順便過來看看。”
“那我帶你去找沈恪吧,他就在那邊候場,他跳高可厲害了。”方姿寧熱情地說。
“好啊,麻煩你啦,姿寧。”江亦吟那雙眼睛實在太有魅惑力,即使她不刻意表現,只是彎眼笑,方姿寧沒來由地臉紅了。
沈恪剛跳完第一輪,一米九的基礎高度,對他來說似乎是輕松一躍。後邊的晉升則是以十厘米為标尺往上增加。
他站離沙堆兩三米遠的地方活絡肌肉,藍黑相間的運動短t上衣,一條黑中褲,直觀來看高瘦突出的一個立在稀疏的人群立,跳遠的幾個人接踵而上,腳跟滑動一條深坑長蛇般的滑行痕跡。
沈恪餘光打量,似是随便看看。
觀看臺上敲鑼打鼓,呼聲不斷,對比起來,這一塊清冷多了。
“沈恪!”方姿寧蹦跶着小跑到他身後,“你猜猜誰來了?”
沈恪的腦袋聞聲朝方姿寧那個角度偏了五度,但對她口中的某某并不感興趣,沒作回應,垂下頭扭手腕轉腳踝,又象征性彈跳了兩下,确實像個能送來參加比賽的合格體育生。
方姿寧看得出他就是這脾性,拿手中的水瓶往他背脊上怼了一下,沈恪往另一個方向側頭,眼皮子折成多層,“又怎麽?”
方姿寧抿着嘴神秘兮兮伸手指朝江亦吟那個方向戳了戳,“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想看。”
方姿寧對他的回答早就心知肚明,“肯定是你想見的人。”
沈恪懶得動彈,方姿寧剛想上手硬扯,江亦吟不知從哪已經走到沈恪身後,拽住他胳膊,把人往自己這拉了一把。
“你現在這麽難說話?”江亦吟在對上他那雙細斜的眉峰,在他臂彎突起的青筋脈絡上往下摁了摁。
沈恪才放松的肌肉在被迫轉身看到那個“他想見的人”是江亦吟的時候繃得僵硬。
怎麽,他想見她,連方姿寧都看得出來了?
“見到我有這麽意外?啞巴了?”江亦吟伸手往他臉頰上捏了把。
沈恪回扣住,“在學校,能別動手動腳?”
他又問,“來幹嘛?”
江亦吟無趣地收回手,雙手乖乖好學生似地背在身後,“來看你咯。”
“我以為你默認,高考前我們倆都不會再見面。”
“怎麽可能?我就算不是專程來看你,我和成州附屬也有合作,我給學校捐了批物資,你們最近應該能感覺到宿舍條件更舒服了吧?”
沈恪後加入住宿生行列,宿舍早就按班級分配得差不多了,餘下的幾間宿舍位置都畢竟偏,且只有他一個人住,這倒附和他獨來獨往的個性。
但恰巧學校設施建設條件有限,熱水偶爾供不應求,洗晚了就沒熱水,空調費收得高昂,床鋪也冷硬。
從上個月起,莫名其妙給每個住宿生調整了空調收費和充足熱水,就連被褥都免費各送了兩床。
原來是她的手筆。
“別跟我說,你是因為我,才捐款的。”沈恪将她拉到陰處,方姿寧有眼力見地走開。
江亦吟說得坦然,“沈老爺子當年給成州附屬捐款不也因為你嗎?我只是傳承而已,你幹嘛這麽驚訝。”
沈恪笑,一副原來如此的苦笑,“那你恭喜你完成大善人的任務了,你走吧。”
“我才剛來你就趕我走?”
“忙,沒空招待。”
江亦吟雙手環胸,“我又沒要你招待。”
沈恪見她頗有耍賴的前兆,丢下一句“随你便”,繞離遮陽棚的杆子,進跳高的區域候場。
方姿寧正坐在椅子上擺弄相機,江亦吟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姿寧,相機能借我用用嗎?”
“啊,好、好的。”方姿寧心虛地手快删掉那幾張露腹肌的照片,把相機遞給江亦吟,“姐姐你會用嗎?需不需要我教你?”
“會的,剛剛那幾張你如果存了,也可以發我。”
方姿寧誠惶誠恐,一時間分不清她是在說真話還是假話,連連招手,“不不不,我絕對沒存。”
江亦吟被女孩泛紅的耳根逗笑,誇她可愛,調了個參數對準沈恪。
跳高杆前放了塊高厚的墊子,棚內的視線正好卡在墊子之上,江亦吟視覺受限,放下包,接地氣地走到跳高杆的側前方,直白地舉起了相機。
要不是沒佩戴裁判的挂牌,外人看了還真以為她是專程來拍攝的攝影師。
沈恪是第二個。
第一個已經預備起跳,沈恪候場,稍一往前看,就捕捉到了江亦吟的身影,她皮膚嬌氣,腦袋上頂了個優雅的方領帽,袖子長了些,正好遮住她半只手,與場上奔走的學生和老師的氣質全然不同。
他目光下挪,直裸地盯着鏡頭。
江亦吟雙手舉着長槍大炮,雙臂發顫,在取景器裏,那個小方塊,随着鏡頭的放大,看清沈恪熾熱的視線,他半分不動,看得江亦吟心跳加速。
她一如一個被發現的偷拍者,生出不好意思地心虛。
江亦吟爽落地放下鏡頭,朝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集中注意力比賽。
沈恪也回敬她一個,手指朝腦袋點了點,又向下指,最後指向了跳高杆,做了一個輕松的魚躍手勢,面無表情地錘錘心口。
流于表面的他牛得不行的意思。
江亦吟沒憋住看小孩似的笑,沖他揮舞鏡頭,做口型,“小心一點,我會拍你醜照。”
上一個人已經跳完,加高度失敗,沈恪準備上場。
他黑眸盯緊目标,似一頭随時準備獵殺獵物的狼。
醜照這種東西,他沈恪就沒在自己身上見過。
江亦吟為他捏把汗,畢竟目前的高度是兩米。她高二時,曾逃學去看過周既川的比賽,那時他也報名了跳高,一米八封的頂。少年時的江亦吟認為,那只是他羞澀不願盡全力而已,畢竟像周既川這類,做什麽事情都被約束管教要有禮的人,他放不開。
沈恪從小就不跟規矩,他任何動作都是出于自身自然而然流露。
恣意的、猖狂的、不服氣的,他要贏。
江亦吟看見他從側方助跑到跟前,有節奏地做了一套起跳動作,最後利落反身往縱躍,雙腳雙腿一收,連杆的邊都沒擦到。
漂亮。
重力在此刻仿佛就是個擺設。
圍觀的人數在杆子的高度增加下越來越多,沈恪落地那刻,周遭哦聲此起彼伏。她連摁的快門聲終于記得停下來。
說起來,江亦吟不算外行。
曾經的健身教練也是體校出身,喜歡和她聊各種體育賽事,放視頻分析時就提到,大部分運動員比賽能成功,考得都是天賦,努力在天賦面前,對他們來講,只是推波助瀾的東西,就算沒有努力,他們也能達到常人不可及的程度,然而努力過後,就是我們眼中所看到的各個冠軍。
江亦吟認同,但未做評價。
直至今天見到沈恪,她才直觀地意識到,這段話有多對。
沈恪甚至沒有經過訓練。
杆子加到兩米一,江亦吟并不抱期待,能跳兩米,他已經很厲害了。運動員就只剩下兩個,另外一個連兩米都還沒挑戰。
他看着比沈恪更高壯,胸肌突出兩大塊,膚色黝黑,壓迫十足。
依舊是同樣的動作,他甚至連姿勢都沒怎麽變化,角度稍有偏頗,自信十足地背躍,毫不猶豫地把背脊和腦袋教給墊子。
江亦吟這次都忘了摁快門。
“我嘞個去。”方姿寧感嘆一句,“他這腰部力量得多好啊,猛死了。”
江亦吟不免被女孩子家家的驚呼逗樂,唇角彎起,默默給沈恪豎了個大拇指。
沈恪正撐着腰在教練面前說話,抽空往她這睨一眼,扭頭也翹起了唇。
江亦吟粗略查閱了一下,連拍地幾十張照片裏,沈恪竟然沒有一張照片是崩的。
反而是在奔跑和跳躍地過程中,因着風的力道,吹得他衣擺下壓,頭發聽話地随風勢走,棱角淩厲的臉部、手臂乃至小腿肌肉都跟着發力出現生理性下凹,線條更鋒致,荷爾蒙溢出來,活脫脫的體育健将模特。
江亦吟放大那張拍得最完整的圖,放大縮小放大縮小反複看細節。
過于專注甚至都沒察覺邊上不知不覺靠近了個危險分子。
他連跳兩場,身上熱汗淋漓,站得離江亦吟不遠不近,視線直勾勾落在她耳垂,又下移看向相機屏幕,不由從胸腔溢出笑。
“怎麽樣,有醜照嗎?”
江亦吟握相機的手一頓,差點滑出去,還好相機帶子挂在脖子上,她咬牙用手肘往他腹部抻了一肘子,“沒有沒有沒有,你帥得讓人發慌。”
沈恪聽出她的嘲諷,“那你還偷拍我。”
江亦吟急着解釋,“我這是明目張膽地拍。”
沈恪唇角勾着,“那你心虛什麽?”
“你眼睛不好使,從哪看出來我心虛了。”
江亦吟忽然意識到該誇獎一下小男孩維護他的自尊心,“但你腰挺厲害啊,剛剛圍觀的人裏好多人誇呢。”
沈恪卻像來了興致,也不顧周圍時有視線掃向他,俯身往江亦吟耳邊湊,聲音故意放輕,“我腰好不好,光看可看不出來。”
少年身上仍殘餘清爽的氣息沒有被刻板印象裏的汗味給蓋住,江亦吟記得,他房間裏也是這個香味。
熱氣泡泡滾着進她耳朵,江亦吟也不是個吃素的,拍拍他的臉,也昂下巴,反湊他耳邊,“撩人也要看場合,姐姐對你們這些小男孩的身體可不感興趣。”
說罷,掌開他的臉。
外人視角裏,就像她給了沈恪一巴掌似的。
“劉宇凡,你上次那波不虧了哈,沈恪被她打了哈哈哈哈。”田夫傑急急忙忙找手機,想拍下這一幕。
劉宇凡伸手攔他,“你別拖我下水,你看他倆看着像是教訓和被教訓的兩方嗎?又不是親姐弟,跟調情似的。”
“我早說沈恪就是賣身求榮的,不就是能跳個杆子,也一堆人吹。”田夫傑嫌棄地直搖頭。
劉宇凡也跟着嘿嘿笑,做了個下流的手勢,“自己捅出來的爛攤子都要姐姐收的人,不知道捅人的時候……”
“哐當”一下,一個從空中飛過來的水瓶穩準砸在劉宇凡腦後,他被這一擊迫身前傾,捂住後腦勺,大罵,“特麽誰啊?”
“特麽教你做人的爹。”沈恪雙手兜在褲子口袋,不疾不徐地走過來,眼裏戾氣沖天,擺明寫着和他幹架之勢。
兩人說話的樣子實在是猖狂得過頭,聲音不大不小,偏偏沈恪這人聽力又好。什麽好話髒話他都能聽進耳朵裏。
方姿寧見狀,小跑過來,差點摔跤,“都是同學一場,上次都打過了,今天就算了吧?”
方姿寧對上次的打架事件狠狠長了教訓,爸媽面臨出差,沒時間來學校處理她的事,見她身上沒傷說話又活蹦亂跳,被她敷衍過去。
再來一次,她會完蛋。
喜歡的人出手她不能不出手,出事了她總不能每一次都借着,沈恪是為她打架的話術揭過這一茬。
愧疚,實在是愧疚。
她的話對已在對峙線上的三人并沒有什麽實質性作用。
江亦吟明眼看出幾個男生的争鋒相對,提起包,蹬着高跟,往事發中心走。
劉宇凡一擡眼就和江亦吟對上,她那雙眼睛,他永生難忘,笑起來是鈎子,但卻紮進他皮肉,帶着睥睨的迫人,讓人不敢久觀。
“把你們剛剛說的話再說一遍。”她聲音是一道沒有感情起伏的平線。
田夫傑諾諾縮成一坨,不說話了。劉宇凡低下腦袋,嘟囔,“開玩笑而已。”
“是嗎?看來我得和學校提個意見,看看學生的玩笑,怎麽開比較适宜。小同學,你剛剛說,沈恪捅了爛攤子有姐姐收拾,如果你今天,我讓你捅個爛攤子,誰來給你收拾呀?是你那個剛剛辭職沒有工作的媽媽,還是整日酗酒還會打你的爸爸呢?”江亦吟處理這類事情來得心應手,音調上揚,充斥着掌權者的無畏。
這是一個尚未經世的高中生完全比不了的。
劉宇凡很快露出難色,她媽媽作風不正,喜歡貪些公司裏的小東西,動些以為別人發現不了的手腳,蠻橫無理過去,後暴露被辭退,因為怕丢臉只能說自己是被辭退的。爸爸家裏條件不錯,但限制母子開銷,在他開始酗酒後劉宇凡和媽媽的日子就越來越難過。
然而這不過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
江亦吟怎麽會知道。
“你搞的鬼?”他瞪紅眼。
“太天真了,我還沒閑到這種地步。校裏新開的資助項目,是我投的,報名的名單都會交給我過目,在确認資助之前,也要調查家裏的具體情況。”江亦吟耐心和他解釋,蹲下身來,“劉同學,姐姐看到了你的名字,但是規定上說了,不資助品行不端的學生。”
劉宇凡氣得雙手直抖,又因怕被人注意而藏在身後。
江亦吟遺憾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起身,俯視他,“不好意思,你被淘汰了。”